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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五章 往事如烟(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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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末尾,八松城下了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郊野里的那座小木屋依旧孤零零立着,屋顶早已被落雪覆盖。
远处小径上,黑色的马车停驻,一旁白衣的骑士也勒缰下马,撑起伞等候车中人。
白初烟下车后,缓缓踱着步子来到了小木屋前,张谦寂始终紧跟在她身后,举着黑色的纸伞遮挡周遭落雪。
到了门前,只见有一人守在门口,白初烟推门而入,他一言不发,张谦寂收伞慢了一步,却被他挡在门外。
“小姐!”张谦寂伸手想拉住白初烟,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
白初烟一手扶着门,回身看他,淡淡笑了笑,道:“放心吧,苏砚你还信不过么?”
张谦寂皱着眉不说话。
“这是难得的机会。”白初烟又道,“没有多少时间了。”
张谦寂怔了一下,低下头,神色复杂难辨,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是,小姐……万事小心。”
白初烟笑了笑,手一松,薄薄的门板在她身后闭合,隔绝了张谦寂的视线。
三日后,天罗山堂。
清晨时分,靖亭就被叫到了苏砚的院落,苏砚有事叫她也是常有的,她就像平常一样,披上外衣,拿着烟杆儿,悠悠然地去了。
直到见到了苏砚,她才觉得和平常有些不同,往日里苏砚有事与她说,都请她到自己房间的前厅,今次却换了个地方,是在院中一间空房里。
苏砚仍是一身紫衫,见她来了,嘴角含笑道:“我有个东西给你看,跟我到里边来。”说着便迈步进了里屋。
靖亭觉得他今天是吃错药了,狐疑着跟了进去,可是当珠帘撩起,她看清了屋中景象时,却忍不住吃了一惊。
一个多月前还在淮安城见过的白初烟,此时竟躺在屋中榻上,熹微的晨光从窗口打入,经过雕花的窗扇,在她衣上照出了点点的光斑。
靖亭愣了一会儿,走近了看,榻上的人黑衣白发,面色苍白,紧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确是白初烟无疑。
她转头看了看含笑的苏砚,怔怔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想杀死她么?”苏砚的笑容像是刻在脸上一般,无丝毫改变,“我帮你把她捉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靖亭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怎么,你不知道么?”苏砚耸了耸肩膀,呵呵笑道:“她现在就是一个废人,没人保护,随便谁都能杀死她,简直易如反掌,只不过,我知道你想亲自动手,所以把她带回来了。”
靖亭看着苏砚的眼神就像不认识他一样,“你在说什么?”
“你不相信?”苏砚端详着她的神情,“上次你差点杀死了她,她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也失去了用以自保的秘术,这你真的不知道?”
靖亭摇了摇头。
“那就怪不得你不相信了。”苏砚一副理解的神情,从一旁小桌上拿起一把水果刀,笑道:“现在你随便用什么兵器都能伤她了,不信的话,我做给你看。”
靖亭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觉得苏砚今天好像变了一个人,只见他走到塌边,握住白初烟纤弱苍白的手腕,用水果刀在她腕上割开了一条伤口。
割得虽然不深,还是有血珠溢出,伤口没有愈合的迹象。
“你看,我没骗你吧?”苏砚依然笑着,“你也带了刀,现在只要再一次把刀刺入她心口,她就会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你的仇恨也就得报了。”
靖亭倒吸了一口气,看着他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你想杀她啊,我帮你一把而已。”苏砚一副无辜的样子。
“可她是你弟弟喜欢的人。”靖亭蹙眉,“你不怕二当家恨你?”
苏砚轻轻笑了笑,道:“她不死,煊弟也不会回来,她死了,我就能见到煊弟了,这样不是很好?”
“你疯了?”靖亭讶然。
“我没疯。”苏砚淡淡道,“她不该死么?既然阴桓是因她而死,你报仇也是应该的。再说,我们天罗虽然不能妄想诛灭辰月,杀个辰月教主解解恨,就当是血祭死在葵花朝的那些义士,为苏秀行和百里恬报仇,有何不可?”
“可你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靖亭盯着他,“你以前明明不主张招惹辰月的。”
“既然已经招惹了,不如做得更彻底些。”苏砚却如是说。
靖亭看看他,又看看躺在榻上的白初烟,脑中一时之间混乱不已,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想不出头绪。
“不动手么?”苏砚似笑非笑,“多好的机会啊,一刀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不用你说。”靖亭瞥了他一眼,拔出腰间佩刀,提刀走至榻前,看着白初烟苍白如雪的脸色,竟有些犹豫。
就在这时,苏砚幽幽叹了口气,道:“白初烟从前多厉害,她十几岁的时候轻易就能化水为龙袭人,晋北的军队在她面前都毫无办法,可现在呢,却是废人一个,任人宰割,真应了他们辰月那句‘盛极而衰’啊。”
靖亭回头看他一眼,冷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叹一下。”苏砚抱歉地笑了笑,“动手吧。”
靖亭又看了白初烟一会儿,不再犹豫,提起刀对准她心口,正要一刀刺下,却又突然听到有人闯进来,来人小小的身影一溜烟儿冲了进来,抱住她双腿,可怜兮兮地哭道:“娘亲……”
靖亭一愣,刀尖停在白初烟胸口,僵了半晌,只好又放下刀,蹲下来摸了摸小盟的脸,沉默了一会儿,疑惑道:“你怎么跑来了?”说罢转头看苏砚,苏砚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望着窗外。
小盟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长刀,有些害怕似的,往靖亭怀里缩了缩,哭道:“娘亲为什么要杀她?”
“你认识她?”靖亭愣住。
小盟把脖子上戴着的小玉葫芦从领口里提了出来,委委屈屈地说:“这是阿烟送我的,她不是坏人,娘亲你别杀她……”
靖亭捻着那葫芦看了看,想起从前诸事,心中有些明了,不由黯然。
“可是娘亲要为你爹爹报仇。”靖亭抚了抚小盟的额发,轻声道:“她是娘亲的仇人。”
靖亭以前从未对小盟说起过这些事,不过她也知道小盟已经从别处听说了许多,这些话现在说出来,也不会太突兀。
“可她不是坏人……”小盟好像根本不在意报仇什么的,只是纠结于好人坏人,依然眨着泪汪汪的眼睛,委屈地看着靖亭。
靖亭叹了口气,抱了他一下,柔声道:“好了,这个小葫芦娘亲帮你收着,你先回去,这里的事就不要管了,好么?”
“不。”小盟拽着拴在葫芦上的细绳,气鼓鼓地道:“娘亲不许杀阿烟!”
靖亭一向宠爱他,此时见他这样,竟有些无措。
这时苏砚朝小盟笑道:“小盟乖,先出去,这里的事我和你娘亲解决。”
苏砚毕竟是首座,小盟跟他也不太熟,不敢顶嘴,看了看靖亭,又吸了吸鼻子,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被这么打扰了一回,靖亭暂时没有心情再举起刀来,只好坐在榻边发了一会儿呆。
苏砚也不声不响地等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才又笑道:“好了,杀个人也这么磨磨蹭蹭的,可以动手了吧?”
靖亭越发觉得不对,瞪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苏砚无辜地笑了笑,“我帮你反而被你怀疑,这是什么道理?”
靖亭又冷冷看了他一会儿,道:“你可不要后悔。”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苏砚不在乎地笑了笑。
靖亭站起身,深吸了口气,又拾起刀来,却不动手,只是站在那里默默想着什么。
她当然发觉蹊跷,却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白初烟确实就在眼前,毫无反抗之力,她只要一刀下去,就能取其性命,一了多年夙愿。
这其中能有什么阴谋?
她忽然想起白初烟在怜月楼的暖阁里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阴桓曾经为我母后做事。”
“如果他的死因真的涉及到什么隐秘之事,你就不想查清楚?”
“他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为了你。”
苏砚到底为什么突然要杀死白初烟?
白初烟若是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莫非他想隐瞒什么?莫非阴桓的死真的另有隐情?而苏砚为了隐瞒真相,才会急于将看出端倪的白初烟杀死?
而他却不自己动手,只让靖亭替他动手,这其中原因细想更是可怖。
靖亭握刀的手不由松了松。
难道她真的冤枉了白初烟?
“怎么了?还在犹豫什么?”苏砚又催促了一句。
他越是催促,靖亭越觉得可疑,当然更不会动手。
最后靖亭干脆把刀一扔,回身凝视着苏砚,道:“你到底瞒了我些什么,还不肯说么?”
苏砚愣了一下,失笑道:“何出此言?”
“你是首座,知道的事情一定比我多,阴桓当年是怎么死的,你真的一无所知?”靖亭上前两步,站在他所坐的长椅前,居高临下看着他,“你明明知道杀死白初烟,二当家一定会恨你一辈子,却还是要这样做,你究竟想要隐瞒什么?”
苏砚叹了口气,道:“我这个首座,有什么权威可言?我固然想要保护煊弟,保护他喜欢的人,可是你会同意么?上三家这么多人会同意么?你们都恨透了辰月,若我执意与你们对着干,会有好结果么?”
“这么多年来,你表面上温和淡泊,可山堂里谁不知道你的手段?”靖亭紧紧盯着他,“你也只有对二当家是真正的好,至于对其他人,你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苏砚笑了起来,“你指望我对山堂里的每一个人都诚心相待?算了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之前我探查白初烟之事,你并不加以阻止,现在更是劝我快些杀她,可见我将仇恨发泄在她身上,你乐见其成。”靖亭冷然道,“只是你没想到二当家会喜欢上她,才会有所犹豫……可是现在你又改变主意了,你害怕二当家会永远留在辰月再也不回来,所以终于决定让我杀死白初烟,是不是?”她伸手揪住苏砚的衣襟,“你到底想隐瞒什么?阴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苏砚淡淡笑着看她,丝毫不见慌张神情:“靖亭啊靖亭,你可还记得,五年前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靖亭愣了一下,不由自主放开他。
“你想要离开这里,离开天罗。”苏砚面色不变,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这也不奇怪,谁会喜欢做杀手,整天沉浸在血腥杀戮之中,还不得自由?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儿,当年爱上了阴桓,更是想和他一起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靖亭面色有些发白,抿着唇没有说话。
“你这心思没有说出口过,因为你知道它不可能实现。”苏砚笑笑,“可是阴桓还是看出来了,他为了你什么都肯做,何况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愿?”
靖亭看着他,嘴唇有些颤抖,“他……”
“相信她已经告诉过你了,阴桓与已故的皇后百里樱曾有过交易。”苏砚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白初烟,“百里樱虽然也算是我们天罗的人,却和辰月走得很近。”
他笑眯眯地看向靖亭,“还记得龙莲么?她也想要自由,为了逃脱山堂的掌控,她以黄金之渠为筹码向辰月求助。”苏砚眸色转深,“阴桓虽然没有这样厉害的筹码,可他能为百里樱做的事也很多。”
“你是说……”靖亭攥紧了拳才抑制住双手的颤抖。
“不错。”苏砚笑看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又是这句话。
靖亭呆呆看着苏砚。
难道竟是自己害死了他?
“他想给你自由。”苏砚面上笑容渐渐褪去,“为此不惜背叛山堂,他答应为百里樱杀一个人,作为交换,百里樱会动用辰月的力量,给你们自由。”
靖亭并不关心阴桓要杀的那个人是谁,她只是很想问,阴桓是怎么死的。
“可惜他还没有得手,就被我看出了不对。”苏砚叹道,“我本想动用魇组的力量抹杀他,可是问题的根源是在百里樱,我拿这个女人没有办法,只好和她达成协议,最后她放弃了对那个人的刺杀,我们答应对方要永远保守秘密……可是阴桓,他已经知道的太多了。”
“所以你就……”
“所以我就拜托百里樱杀了他。”苏砚冷冷看着靖亭,“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越少越好。”
苏砚的话并没有说清楚,百里樱要刺杀的人是谁,那个所谓的秘密是什么,他都没有说。
可是他也知道,现在的靖亭不会关心这些了。
“这整件事情,根本和白初烟没有关系。”苏砚笑道,“我本不想让你知道真相,所以由着你去找白初烟,却没想到她太过聪明,竟也渐渐看出了当年的实情,甚至是我一直想要隐瞒的那个秘密……不赶快杀死她是不行了。”
他说的这段话,靖亭根本没有听进去。
她现在只是想,阴桓竟是因为她而死的。
因为她那个不切实际,根本不曾说出口的愿望。
杀死阴桓的,不是辰月,而是天罗。
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崩塌。
她是依靠复仇的意念支撑到了现在,可是一旦发现这些年的努力都是一场笑话,她整个人就像快要崩溃了一般。
她是不是应该杀了苏砚?或者干脆杀了自己?罪魁祸首……难道不是自己?
苏砚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娘亲……”小盟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小心翼翼地往里看着。
靖亭一转头看到他,眼泪突然汹涌而出。
小盟吓了一跳,扒着门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靖亭蹲下来向他伸出手,他才犹犹豫豫地蹭了过去。
靖亭将小盟抱在怀里,眼泪止也止不住。
小盟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苏砚,后者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淡淡看向窗外。
“娘亲别哭了。”小盟没有办法,只能伸出小手拍了拍靖亭,“不杀阿烟了是不是?”
靖亭泪眼朦胧,抱着他哽咽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靖亭现在已经有些失控了,根本冷静不下来,什么白初烟,什么苏砚,什么天罗辰月,她都已经暂时忘记了,现在在她心里的,除了怀里的小盟,就只有早已不在人世的阴桓。
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五年前她就应该也去死的。
之所以撑到现在,不仅仅是为了报仇,更是为了这个小孩子。
现在连报仇的信念都没了,她又能靠什么活下去?
恐怕也只有怀中这个孩子了。
“你不是一无所有。”苏砚仍旧看着窗外,好像在自言自语一样,“又何必和白初烟拼个鱼死网破呢?”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苏砚的笑容有些疲惫,“她已经被你毁了,现在你若要向我寻仇,我也无话可说,可是你真要放弃现有的一切,拼上性命来复仇么?”
“你也累了吧……”苏砚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白初烟身上,这句话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靖亭捂着嘴,早已泣不成声,小盟在她怀里不知所措,每次看向苏砚,苏砚却都不理他。
小盟也就只好乖乖等着,等着靖亭能稍微平静下来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