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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十年醉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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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醉一梦
“副官,”张启山坐在后排,唤了他一句,“今天见了二爷,感觉怎么样?”
坐在前排翻着资料的副官闻声回头道:“二爷他很好啊,佛爷何出此言?”
张启山沉默了一会儿,道:“没事,随便问问。先回府吧。”
副官点点头,不愿多问。
今时不同往日了,佛爷如今也是长沙的高层军官,能这么顾及他的感受已是鲜见,和在张家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他从来不曾奢求什么,要的少了,难过的时候自然也少些。
“佛爷,最近长沙倒也算安静,想必是还对您忌惮三分,可是往后未必就这么风平浪静了。”
长沙的几个高官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张启山突降长沙,他们也摸不准究竟是什么意思,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但这太平日子也过不了几天了,佛爷深谙此点,可一时间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因此近日来长沙城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安静。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道了声:“我知道。”
此后副官沉默不语。司机在张府门口停下车,副官先下一步为张启山开门,见着他披好了披风,两个人慢慢向里走的时候倏地开口。
“佛爷,为什么一定要来长沙?”
张启山停了脚步,侧头看了他许久,终是叹了口气。
“东北很好。”
东北勾心斗角更甚,气候不好,随时都可能丢掉性命。
但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有你就很好。
“佛爷,无论何时何地,下官都不会忘了那个约定的。”副官并拢脚跟,目光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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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那我也不会反悔的。”
东北的阳光下,他们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彼时,张启山还是一个人坐在石阶上乘凉的年纪,老宅里有一棵千年菩提,树下打了口井,夏天格外清凉,张家的孩子却几乎没什么机会去那享受这得天独厚的条件。
张启山有的时候会偷偷逃出来坐在这儿一下午,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西斜,他偶尔抬起手看着渗透在指缝间的阳光,不觉孤寂,反而舒畅。
他自己不觉得,但是后来偷偷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某一天下午,有个清秀的男孩坐到了他旁边。
“你逃出来的次数,也太多了。”
他没看张启山,兀自拿手挡着阳光。
张启山没搭理他,过了一会儿,那男孩起身,拽着他离开了那片树影。
张启山后来很怀念那个时候的副官。
他们两个在张家渐渐演变成了能说的上话的关系,张启山不再那么喜欢逃出去,每次训练的时候,男孩子也会似是不经意地站在他身边。
有一天练习结束的时候他们两个偷闲,跑到那棵千年菩提下面乘凉,看着眼前张家的孩子。
有的练功,有的坐着发呆,三三两两,零零碎碎。
只有他们两个是坐在一起的。
那时他们心里和对方并不算亲近,可是在别人的眼里,日常形影不离的二人早就该是最亲密的关系。
萍水相逢,一别而尽。
张启山问他,你想去哪里。
男孩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我陪着你走就好。”
“你能陪我多久啊。”张启山用着问句的语气,可是感叹的意味却重的多。
“唔……”少年仿佛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你这么不放心,我给你定个期限吧,一万……一万天怎么样?”
一年三百六五天,十年三千多天。
我会陪你三十年。
张启山错愕地抬起头,竭力掩饰着自己的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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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你觉得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可有时候你会发现,你的经历,慢慢地,也会和众人眼中的真相越来越相似。
他们两个不以为意,可这份关系在张家的别人看来,也是难能可贵。
————“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张启山成长起来,在东北渐渐有了几分势力,那个少年变成了他手下的副官,是资格最老最有威望的一个人,可张启山也能感受得到两个人交谈里暗藏的客气和疏离,身份有别,让副官习惯了礼貌冰凉的语气。张启山快要记不清两个人最后一次打闹是什么时候,也担心那约定的可履行性。
很多次张启山都想开口问问副官,一万天的约定还能否作数,欲言又止地犹豫片刻,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不想为难他。
张启山在东北声势越来越壮大的时候,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变不仅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改变了千千万万国人的命运。
他被日本人抓去,心里自然明白自己的下场是什么,副官和他在一片苍凉的落日下被带去了不同的方向,某个深夜,张启山也会想着这样也好,就此各自疲于奔命,那约定,也是自然而废。
张启山长的好看,东北沦陷前也是有声望的人,被一道抓进来的有几个十七八岁的小男孩,在战乱的年代,大家都是无一例外的中国人,无论是高官显达,或是平民百姓,都被不分黑白地抓到了这里,因此这里从来没什么阶级区分,大家都是一道的好兄弟。
那几个小男孩觉着张启山人也很好,长得又漂亮,时常缠着他让张启山给他们讲东北的高官生活,张启山看着他们的眼神,也舍不得拒绝,就忙里偷闲给他们讲上一点,因此在这些人中威望也不低。
有天傍晚张启山和其他的几个人趁着日本人不在坐下休息着,天色渐晚,张启山看着不远处的人身形侧颜都略有眼熟,本是想着过去看看,但也怕认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也没有去。
那个人却也看到了他,朝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尘灰掩盖下的面容格外清秀,唇角扬起和处境不符的明亮笑容。
不是副官,又能是谁?
张启山站起身,却不肯前行,他想抬手揉揉眼睛,却觉得眼角有些湿润,最终扬起无声的笑容。
副官走过来,斜阳落下去,一片昏黑。
他在黑暗里,紧紧地抱住了张启山。
“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他听到副官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伤痛,咧了咧嘴,终于笑出来,拍拍他的肩。
“嗯。”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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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张启山见日本人都已经沉醉梦乡,干脆和副官在他们住的破屋子里点了盆炭火,让常年浸透着寒冷的小屋温暖一些。
张启山拿了两个红薯出来,能这么惬意地过上一个晚上,也是奢侈了。
“日本人戒备森严,你过来未免太危险了。”张启山把红薯用签子插着,在火上缓慢地烘烤着。
“我说了要陪你一万天的,这之前已经差了十七天了,不能再拖了。”副官低着头盯着那盆炭火。
张启山动作微微凝滞了一下。
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年少轻狂的少年,倔强而不愿回头。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他说:“那你小心自己,找机会我们逃出去。”
“我会的,”副官点点头,“在约定到期限之前,下官……会保护好自己。”
那个期限,重要的程度胜于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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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爷,你看这儿是不是有个古墓?”
张家的人,对古墓极其敏感,副官和张启山在挖土的时候无意间看见了这古墓的几块青砖,张启山让副官在外面守着,自己下了两铲子下去,转头道:“是古墓。”
两个人沉寂了片刻,随即目光中掀起相同的惊喜,张启山下手把土填回去,若无其事地和副官走了回去。
日本人的狗最是厉害,要是想逃出去的话,必然要过这一关,这狗的鼻子格外灵敏,但是若是过了两天,日本人也不会再寻找。
张启山和副官打算躲在那古墓里两天,如果是能下雨,就还可以帮他们掩盖气味。
张启山不露痕迹地毒死了一只狗,借着埋狗的名义敲开了墓顶。
那几天他们几个准备逃跑的人都有些坐立不安,表面上都努力维持着一分平静,惴惴不安地期待着老天灵验,能下一场雨。
张启山和副官坐在地上相顾无言,日本人正忙着监督那一边的工人,他们已经清闲了很久。
听着栅栏对面日军粗鄙的叫骂声,张启山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任是谁也不愿见到自己的同胞受此折辱,他平生第一次觉得有些无能为力。
右手倏地被一片温热覆盖,张启山犹豫了一下,没有放开副官的手。
“佛爷,离开之后要去哪儿啊。”副官抬头看看天空,声音放的极低。
张启山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天空,深秋时节,天空是一片无谓的白。
他回忆起初夏炽热的阳光,那个他问向副官的问题,被原原本本地返还回来。
也有五六年了。
时间真快啊。
那个经年的约定,仿佛没那么遥远。
张启山一直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副官体贴地不再多问,十月的东北天气早已转凉,他的手一直和张启山的手交握着,好像那是唯一的热源。
脸上是微凉的湿润,他以为自己哭了,有点失措地想用另一只手擦去的时候,才恍然间发觉是天空中掉落的雨滴。
他晃了晃张启山的手,兴奋的感觉在胸中快速蔓延。
“佛爷你看,下雨了。”
雨愈下愈大,两个人站在雨里,静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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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爷,出去之后,想去哪里呢?”
张启山此刻想起了那个问题,如在梦中一般,恍惚张口。
“长沙。”
那是父亲临终前对他最后的嘱托。
副官没有问为什么,点点头:“是。”
“回去稍微收拾一下吧。”
副官应了命令,两个人背对着雨帘,慢慢往回走去。
自始至终,他们也没有松开彼此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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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很好。
昏黑天色下的拥抱,倾盆大雨,温热的掌心。
东北很好。
来了长沙之后,张启山凭借着自己的才干也混的风生水起,一跃成为长沙九门之首,兼任长沙布防官,副官在经历这场生死浩劫之后也一直跟随于他。
事态仿佛变回了东北的尴尬疏离,可两个人心里明白,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副官,终究是他最亲密的人。
这份感情日积月累有些变质,张启山习惯于新认识的人都要问问他,多数时候更是会顾及副官的感受。
这样也很好了。
三十年这么长,他们还剩下二十几年。
来日方长。
张启山侧过头,看着副官。
他们两个人在这样的地位之下,副官还是第一次亲口说出“属下从来不会忘记那个约定”。
张启山歪着头笑了,他点点头。
“嗯,我也不会反悔的。”
一如从前,初夏浓烈的阳光下,那个眉目如画,执着轻狂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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