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橡树》戴三吉

2、决定

　　第二天上班都昏昏沉沉的，唐烜他们上午就离开了这个城市，何远还是从同事口中听到的讯息，却连失落感都没有，照常结束工作，难得地不加班就回了家。吃完饭陪父母去散步，何远一左一右挽着瘦高的何爸和矮矮胖胖的何妈一起走，三人笑聊着，何爸突然问道：“远啊，最近工作很忙哦？”
　　“是啊，你们还不让我吃肉，我都快累死了！没力气了呐！”
　　“我们不让你吃，你就乖乖不吃了吗？刚刚那盘子白斩鸡你还不是吃了一大半？”何妈瞪她一眼。
　　“嘿嘿，我要补补嘛~最近真的好累啊~”
　　何爸叹气：“你这个女儿啊，看样子是嫁不出去了。看看都多大了，连个来作介绍的人都没有。还没个减肥的心思！”
　　“哎呀，干嘛一定要嫁啊？我这样不是蛮好的吗？”何远听到这个问题就头痛，为什么才二十五岁就被当做剩女啊？！
　　“好什么啊？你看看你丁阿姨，她女儿比你还小一岁，已经有外孙抱了！”何妈激动了，没想到啊没想到，自家女儿从小是她的骄傲，结果毕业了竟然因为身材问题嫁不出去，还一直被人鄙视。
　　“啊啊啊啊啊，你们又来了！再说我回上海了啊！”何远使出杀手锏，虽然也就叫叫，但起码能吓唬住他们。
　　哪知今天何爸不吃这一套了：“你还是回上海吧，留在这里嫁不出去，还不如让人家以为你是在上海忙到找不到对象的好。”
　　何远无语：“老爹，你怎么能这么说啊？”
　　“怎么不能啊？你现在这工作，反正也老是加班，一天见不到一次面，跟你每周回来一次也没啥差别，而且国企要爬上去太难了，既然嫁不出去，好歹事业有成嘛！你回上海吧，发展空间大一点。”
　　“那你们怎么办？你们都快退休了，以后就只有两个人了呐！”
　　“等退休再看好了，真不行就去上海跟你住。”何妈也很想得开。
　　何远愣愣看着两人，还是不敢相信：“你们，不是在耍我吧？”
　　“耍你干嘛啊？你外公外婆走了，我们也想通了。人生呐，也就这么几年，委委屈屈的过是这样，顺着自己过也是这样。我们反正已经老了，你爹没多大成就，所以就更没什么放不下的了。倒是你，毕业前上海实习的那一年多欢乐啊，打电话回来都在说你今天做了什么，又被谁谁谁表扬了，又学到什么了；现在呢，人都蔫掉了，工作上的事也懒得交谈的样子。做得不开心是不是？”何爸拍拍女儿的手，和蔼问着。
　　“也不是不开心……只是觉得压抑，没有以前那种跃跃欲试的感觉，因为这个公司等级太森严了，做得再累再好，成绩也全部都是上司的。老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非要人家浇着麻油才能有成就感的人啊~”
　　“你这个女儿啊，就是喜欢听人夸她，好在身材太烂没人追，要是稍微正常点，随便来个男的甜言蜜语几句估计就被骗走了~”何妈还是一针见血。
　　何远哈哈大笑，点头承认，何爸也笑，却又继续说：“有没有人追倒也算了，这丫头性格太硬，估计就算身材好点也没多少男的受得了。不过，阿远，你还是要减肥，不是为了嫁不嫁人，就只是为了你的身体健康知道吗？”明显唠叨开始了。
　　何远立刻转身，假装没听见大步逃离：“啊！我热死了，我们回家吧！”

　　洗完澡趟在床上边晾头发边用平板看着动画，扔在一旁的手机铃声大作，何远懒懒摸过来，却是个陌生的外地号码，但这区号却是没见过的。肯定是诈骗电话了，她却还是接起： “喂，你好！”随时准备挂机。
　　“Trace，是我。”是唐烜！
　　“……呃，hello！”莫名喉头一紧，立刻坐起，何远鄙视自己那点小出息。
　　唐烜清清淡淡的嗓音如在耳际，他缓缓说着：“Trace，我还是觉得你在这个公司太浪费了。我是股东，持股也不少，只要有钱赚就无所谓它是如何运营的。但你不同，这个公司的体制有着明显的政府色彩，不适合职业发展。我还是希望你可以考虑下离开那里，到我这儿来做。”
　　“……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不求发展了的。”何远轻声回应，“让我考虑考虑。你也好好思考下，毕竟也是临时起意想要我回去，我很清楚，如果不是这次碰巧遇到，你不会还记得要我回去。”
　　“不是碰巧遇到。”唐烜淡淡反驳着，“起码不是完全的碰巧。在去S市之前，我的确不知道你在那里。但是那天在参观网点的时候，有人做汇报之前不小心投影出了自己的内部邮箱界面，我看到了你的名字，所以才跟其他人说要再留两天的。”
　　何远讶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却还是回答：“谢谢。我知道你给的机会很好，错过了再凭我自己的力量跳出去会很困难，但我还是想再考虑看看，我最迟，可以什么时候答复你？”
　　“anytime，只要你决定了就给我打电话。”
　　“好，我不会太久的，一周内一定电话你。”何远真的被感动了，单单是这句话，她就愿意为他鞠躬尽瘁了。
　　如果父母的支持动摇了何远决心六成的话，那唐烜的态度则让她动摇了九成，剩下的一成，是她对自己的不确定，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值得被这样对待。她很自信，所以更讨厌失败，如果她回去了，最后却没有成为唐烜需要的人，那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他的期望？
　　何远决定找目前最最了解她工作能力的人谈谈，也就是她的中心主任徐梁，靠着自己打拼才得到现在这个地位的人，才刚过三十，已经晋升到中层职位，且是整个公司内最重要部门中最核心的职能中心领导。虽然他的成功不可复制，因为这个人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无时不刻都能在公司见到他，何远算过，他一周起码六天在工作，每天还超过14个小时，一个人带领十个员工背负了全地区百分之八十的业绩指标，没了他，市场部起码垮掉一半。何远想问问他对自己的观感，由他这样的人做出评断，起码会让她信服。
　　周日下午两人约了喝茶，何远早早到了茶楼包间，下好了单子等候。
　　徐梁很准时，在约定时间的前一分钟到达，何远心中咋舌他对时间的控制力，脸上却笑着招呼：“茶我还没点，点心已经点好了。”
　　“那就龙井吧，”徐梁丝毫没有架子，娃娃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笑容，“其实我对茶没什么研究，能喝就行。”
　　“哈，我也是，我选这里的原因也是因为这的点心很好吃。”何远吐舌，离开了公司，在他面前从来就没有拘谨过。
　　“怪不得，我还想你怎么突然约我喝茶，就算有事要谈也应该是约我去阿德烧烤屋宵夜才对，灌我喝酒才是你的风格么。”
　　“哇，我也没有那么酒鬼吧。”何远无语，“偶尔也要装装风雅嘛。”
　　她话虽自嘲着，接过服务员端上来的茶具，烫杯冲茶倒茶的手势却熟练又精确，徐梁看在眼里，心中又是一叹：这个小姑娘确实不简单，原来就一直知道她素质很高，名校毕业，工作起来思路清晰，交际能力也强，难得的是向来不显摆，在前几日跟那个外部董事直接用英文交谈之前，从来没见她夸过自己这方面的事，现在也是，明明对茶满在行的，却不像一般人一样挂在嘴上。这样的事，若是放在别人身上，那一定是深谋远虑之下步步为营的举动了，但换成是她，徐梁绝不相信她有想过要刻意隐瞒之后再一鸣惊人，这家伙太随性，不把这些事挂在嘴上的原因估计就只是她自己根本没觉得这些有什么了不起的吧。
　　何远将茶杯放至徐梁面前，手指虽粗动作却很灵活。徐梁瞥了她手一眼，又白又嫩，连笔茧子都没一颗，果然如他想的那样，她以前读书的时候应该也跟现在工作一样，游刃有余，完全不需要苦读苦干吧。
　　何远端起茶杯，抿了口放下，忍不住笑了：“干嘛突然沉默啊？放心了，我对你没企图。”
　　“我哪敢误会？你都选到茶楼里来了，要约在咖啡馆我还开心下，可以期待有点什么呢。”
　　“咦，那我约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呢？茶楼还是咖啡馆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差别。”
　　“算叻，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再说什么呢？”徐梁喝了口茶，“说吧，有什么烦心事要跟哥哥我商量的呐？”
　　“这么快入正题啊。那好吧，我直接问了，你当初为什么把我从别的中心调到这个中心来啊？”
　　“我去问了下人力，还有金总，人力说，你是去年进来的那批人里面分数最高的，金总说，你这个小姑娘很霸气，适合到我手下来。”
　　“分数高又不代表能力就好，你怎么就敢赌下去了啊？”
　　“我还去问了你们同批进来的其他人啊。”
　　“你怎么问的啊？”
　　“我就问他们，同批进来的一帮人有没有在聚会的，他们说有，我就又问了，那都谁在组织发起的啊，结果三个都说不确定，谁想到了谁就在你们群上吼一声。”
　　“就这样？”何远瞠目。
　　“我还没说完呢。”徐梁插块晶莹剔透的水晶糕放进嘴里，咽下去继续，“然后三个都说了，但是选地方啊点菜啊一般都会先看看你的意思，其中那个小杨，说他上次发起请客的时候，整桌菜都是你点的。”
　　“是啊，我是蛮常被他们问这些事的。”何远点头，“但这又哪里在说我蛮好的这件事啊？”
　　“哎，你怎么就看不明白啊？”徐梁喝着茶，“平时看你蛮灵光的，怎么这个点就看不透了。我这个中心，确实累人，所以找来的人都是有主见可以独当一面的人，不然摊上那种事事都要请示的主，那我就该累死了。你看看你们同批人中，人家下意识地会依赖你，这不就证明你蛮好的吗？”
　　“这样也行啊？!”何远笑。
　　“你别小看这些细节。知道我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很喜欢你性格吗？我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在电梯里，你按完自己的楼层后很随意地转过身来，主动问我去哪一层。”徐梁再吃一口芋头酥，这家点心果然好吃。
　　“这样就让你记这么久啊？你还蛮好打发的嘛。”
　　“那也不是只有这么一点，你这人，私底下的时候比如现在，根本就没把我当领导，就是很随意的跟我来往，在公司里面呢，又保持着刚刚好的尊敬距离，完全不会因为私交就对我说什么出格的话，说实话，这样还蛮舒服的。”
　　“所以我最值得骄傲的是自己的个性啊。”何远笑着，继续吃。
　　“你的个性的确是你最大的优点，这世上有才的人多了，工作能力强的也多了去了，但是能让人安心来往，且喜欢来往的人就不多了。但这不是说你工作能力就不强，在我看来，你现在处事上还略显稚嫩点，有时也难免情绪化点，但已经远远超过一半人了，我甚至觉得，你现在比我当年要厉害多了，所以我很看好你的。”徐梁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之情，反倒是何远被夸得不好意思了，嘿嘿笑了笑：“谢谢领导夸奖！”
　　“谢什么？你今天约我出来不就是想让我夸夸你么。”
　　“哪有啊？”何远放下茶杯，提起茶壶补茶，“我是想跟你说，我打算辞职了。”
　　徐梁一愣，抬头看她：“为什么？”
　　“前几天来的那个外部董事唐烜，是我在上海实习的公司董事长，他邀请我再回去做。我考虑过，原来那个公司确实制度上更自由些，让我做的更舒服点，而且，我原本是因为家庭原因才回来的，现在家里的羁绊已经没有了，所以我想再回去试试看。”
　　“恩……”徐梁大叹气，“你已经决定了？”
　　“差不多下定决心了。所以才约你出来想提前知会一声。”
　　“我还能说什么呢？你这么有主见的人，既然说出口就不可能改变。”徐梁还真的意外了，他摇摇头，“作为上司，我当然希望你能留下来，因为你已经进来一年，该学会的都学会了，接下来是成长的时候，你在这时候走掉，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损失。但是，如果单纯作为生活中的朋友，我也会劝你把握这样的机会，你回去那个公司，基本算是手拿尚方宝剑，发展前途上可以说不会再有障碍。”
　　“但是也很容易被打入冷宫。”何远很冷静，“但我会在那之前再跳槽的。”
　　徐梁定定看她一会，笑了：“行，你自己已经想的很清楚，我相信你不会有问题的。”
　　何远也报以一笑，静静说：“谢谢，为之前的照顾。老实说，在你手下我才真正开始学到东西，所以，谢谢你把我调过来。”
　　徐梁微微笑，点了点头，咽下已到嘴边的话语，这龙井甘到发苦，就像他此时的心情一样。他不是不想说，只是看着何远淡淡笑容，眼中是澄澈的信任，就再也说不出口。工作之外的他，的确是没什么魅力。

　　何远第二日便电话了唐烜，讲明自己愿意回去继续为他做事，只是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做工作交接，唐烜也未多说什么，听电话背景，貌似在应酬中，何远在一片尴尬中挂了电话。好吧，这也是一个教训，虽然私交不错，但是既然回去重新做他的员工，就有了等级之分，一时兴奋就忘记提前发个短信问他方不方便接电话，活该自己窘迫。
　　很快提交了离职报告，将手头上的活整理了下，一一讲解给接手的人，正式结束了在这个公司的一切，徐梁特意召集了全中心的人一起聚餐为她送行，市场部经理高俊竟然也来了，却不过是多了个会闹的人，一帮人喝到十点多，什么大交杯小交杯的花样百出，竟然最后还嫌不过瘾，又跑去KTV续摊，高俊是一进包厢就瘫倒在沙发上大睡，一堆大哥挤在一起抢麦唱老歌，几个姐姐在张罗吃的喝的。何远自己也喝多，在一边替唱歌的人欢呼，尖叫得喉咙发干时旁边忽然递来一杯西瓜汁，转头看去，却是徐梁沉静在笑：“你会唱什么歌啊？跟我一起唱首对唱的歌吧！”
　　何远忍不住傲娇：“我才不要！你唱歌又不好！”
　　“哪有？！我唱不错的诶！”
　　“不要，你太老了！我要找个帅哥跟我一起唱。”
　　“靠，你太没良心了！竟然这么对待我？！”徐梁撇头，佯装伤心，旁边大何远三岁的斑斑姐勾住他安慰，两人凑在选歌屏前看了半天，最后竟然唱起了《旋木》。徐梁娃娃脸笑中带着认真，淡淡唱着：“……不管我能够陪你有多长，至少能让你幻想与我飞翔……看着他们的羡慕眼光，不需放我在心上，旋转的木马没有翅膀，但却能够带着你到处飞翔，音乐停下来你将离场，我也只能这样。”歌声确实不错，众人欢呼尖叫，人群中的徐梁跟着斑斑一起假正经的做了谢幕的动作，何远不经意间却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她一愣，一向无所不能的人突然有这种表情真让人无所适从，他也会寂寞呐。
　　何远低头苦笑，原来啊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人可以因为工作上的成就而觉得圆满，人心有了成就感之后，还是会想要其他更多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