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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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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川来的时候,我正懒在床上读话本子。
丫鬟替她掀开门帘,一溜儿飞雪飘摇着卷进暖阁。
我给眉川倒了杯茶,笑说:“外头冷吗?”眉川掀了绯色斗篷上的连帽,露出晶莹剔透的脸。“可不冷么,耳朵都快冻掉了。”说着,把斗篷交给我的贴身丫鬟琴菁,蹬了绣鞋钻进我被窝里。
眉川是个十足的美人,只不过却是个落魄美人。三年前祖父西游,大伯母闹着分了家。不想大伯父天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分到手里的五间玉坊接二连三倒闭,没过多久就落了个山穷水尽的下场。约是心里抑郁,没过多久大伯父就撒手人寰。大伯母在宅子里哭了足一个月,突然剪了头发搬到庵里做了姑子。
只是,她这姑子做得不够彻底。出家人讲究六根清净,她不只不净,简直浑得不能再浑。
眉川侧身揽着我的腰,大眼睛眨啊眨,默了良久,略显伤感。“小棠,今儿我去看我娘了。”
我撂下话本子,叫琴菁端了碟芙蓉糕。眉川挣扎着坐起身,手伸出半截,却又缩了回去。远山似的两条黛眉颦蹙一团,十分沮丧。
我咬了一小口,糕点甜腻腻在嘴里难受得紧。吞了口茶,问道:“大伯母说什么了?”
眉川一摊手长长叹了口气。“还不就是老样子,要我熟读女则,克己温淑。”
要眉川做个名满天下,至少名满江宁城的淑女一直是大伯母的愿望。只可惜,眉川面子里子两不误的功夫做得十分到家,大伯母若是知道她闺女点灯熬油同我偷读禁书,约摸宰了我的心都有了。
我将枕头底下的西厢记往深处塞了塞,笑道:“既然都是老样子,怎么闷闷不乐的。”
眉川苦巴巴望向我。“娘说,过了年要替我踅摸个金龟婿,她老人家也好还了俗,颐享天年。”
我惊呆。早晓得大伯母六根不净,原是早存了还俗的念头。至于眉川郁郁寡欢,七分为了那“金龟婿”,还有三分该就是亲娘要还俗了。我心下琢磨,这事也怨不得眉川。早年分家我有幸见过大伯母泼辣的一面。气吞山河,风云变色。庵里尚惦记着红尘中事,还了俗那还了得。
眉川又幽幽叹了口气,两块芙蓉糕下肚总算打起几分精神。她斜眼瞄着我的绣花枕头,伸手去底下一通乱摸。雪白皓腕衬着绿莹莹的翡翠镯子,赏心悦目。
“大哥哥又给你寻到什么书了?老早瞧你贼眉鼠眼,还想要吃独食么?”
我一面摁着枕头一面搪塞眉川。“方才还说要做淑女,温良贤德呢,你瞧你哪有半点淑女的样子嘛!”眉川眉梢一扬笑说:“少来”。手塞到我腋下一通乱挠,终于还是把话本子揪了出去。待看清封皮上的名字,眼睛瞪得溜圆。“西厢记!大哥哥胆子越发大了,这种分量的书也敢给你往庄子里顺!”
我忙捂住她的嘴,一叠声道:“大小姐,你恨不得吵到我娘跟前去是不是!”眉川拍开我的手,双颊绯红,悄声威胁道:“见者有份!不然我就……”话音未落,琴菁掀了帘子进来,眉川吓了一跳,尖着嗓子大叫一声,胡乱扯了棉被就想往我头上蒙。
琴菁早看惯了我同眉川疯闹,龇牙一乐,透着喜庆。“小姐,大少爷回庄子了,刚差小厮来,说冬至街上有舞狮,问你还去不去看热闹啦。”我与眉川争先恐后拥下床,一边穿鞋子一边叫道:“怎么不去呢!”
***
正是晌午,风雪渐消,越发衬得日头明亮。我与眉川过了垂花门,老远看到大哥着了银色大氅正候在影壁下。眉川规规矩矩上前福了个礼,我却是能省则省了。揪住斗篷上的飘带,止不住欢喜。“今儿舞狮的可是庆云班?”话音方落,只觉得黑黢黢一个影子靠上前来,脑门子直接挨了一折扇。
我按着额头,气恼不已。“怎么打人呢!”回过身,望见柴意笑盈盈抚弄着折扇上的玉坠子。赤金色的云锦衣袍,衬得整个人锦绣富贵。
他的折扇“哒哒”敲在掌心里,故意作了几分伤心欲绝的样子。“小棠棠,庆云班你都记在心里,怎么偏偏将我抛诸脑后。你倒是说说,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
我与柴意打小相识,他有个癖好,专爱跟姑娘撩闲,偏我幼时性子野,他每次撩拨我,我必表示鄙夷,毫不留情。约是白眼瞧得多了,他反看不惯别人黑白分明的眼珠,三不五时闹上门来,直到这两年接了家族生意方才消减。
我挽住眉川,露出一丝儿笑。“你怎么有空过来了?”柴意微仰着脸,眯眼道:“你不肯去找我,我再不来恐怕十年八年不见也是你了。”我当胸砸他一拳,冷哼道:“少来了!”拉着眉川朝门外走去。“一品楼,你请客!”
大哥摇头深表无奈。“你倒是不客气。”我望柴意一眼,他粉嫩的脸皮儿带着笑,全不在意。想着我为他数年如一日的翻白眼,没功劳也是有些苦劳的,遂笑起来,“怕什么,他荷包里有的是银子。”
马车轱辘辘驶离窄巷。眉川这才与柴意见了礼,你来我往却都有几分假正经。行了约有半盏茶的工夫,却听马车外面传来一阵吵闹,柴意撩开车帘扫了一眼,只见百姓成群结队往菜市口跑去。
眉川檀口微张,忖了忖,柔声道:“是表演开始了?”大哥原本正拢着袖子假寐,闻声也往外看去,“说是下午才开始呢。”抬手在车壁上敲了两声,他的小厮立马掀了车帘。“爷。”大哥指了指外头,“怎么回事儿?”小厮冻得脸颊红彤彤的。“午后菜市口要斩土匪,大伙儿都跑去看热闹了!”
我抻着脖子也往外看,却被柴意提溜着摁回原地。一记白眼甩过去,他却受了用,只笑眯眯挡着我视线。大哥躬身看了看拥挤的人群,一摆手吩咐道:“堵得这样厉害,从顺祥街绕过去吧。”帘子撂下,算是彻底把外面的热闹隔绝开来。柴意这才心满意足朝我扬起眉毛,十足欠扁的样子。
一品楼红火如旧。一楼大堂分隔了四片区域,相邻处扎了矮墩墩的竹墙。放眼看去,座无虚席。大堂中央说书先生抖落着折扇,一出“四郎探母”讲的绘声绘色。
伙计对大哥和柴意熟得不能再熟,打了个千儿,领着我们上了二楼包间。推开包间的门,一副梨花木屏风率先映入眼帘。薄薄碧纱,寥寥数笔,一幅友人花间饮酒的景象便跃然于上。我抬头看了看门梁上的扇形横匾,浓墨重彩书写着“花间晚照”四个字。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倒还真有那么几分味道。
绕过屏风,是一张八角桌,桌面上嵌着纹路清晰的大理石,四张矮墩墩的花兽抱脚圆凳渐次错落。房间两旁一面拢着长条火盆,另一面则备了给丫头小厮歇脚的贴地长几。
我闲走两步,推开窗,窗外正对着江宁的主街,楼下商贩叫卖不绝于耳。极目远眺,只依稀看见肃穆的牌楼,热闹的长街,再往远就是混沌一片,辨不分明了。柴意听着伙计报菜名儿,朝我勾勾手指。“你这人,吵着要人请客,到了地方却又不安生,有什么好看的。”
我把斗篷解了交给琴菁,提着茶壶依次倒茶。茶杯捂进手心里,烫得指尖酥酥麻麻。热气蒸腾,凝了睫毛,看世界越发模糊起来。“好看的可多啦。”说着,又一波百姓乌泱泱往菜市口跑去。
大哥挽了衣袖在火盆上烤手,见状也勾起几分好奇。“今儿要斩的到底是什么人?”
伙计轻声一叹,露出可惜的表情。柴意见状嗤的笑了。“官府要斩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小二哥,你这一口气叹的倒是挺惋惜。到底是什么人呐?”
伙计将白巾帕搭在臂弯里,低声说道:“是落霞山的匪首。”大哥一挑眉,满是讶异。“侠匪罗广汉?”眉川静悄悄品着茶水,闻言不解道:“匪就是匪了,怎么还侠匪呢?”我张嘴欲答,想了想却还是没作声。柴意笑盈盈打量我一眼,慢悠悠接过话茬。
“普通山匪打家劫舍无恶不作,不过这罗广汉嘛,生来一副侠义心肠,听闻也是早年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这才逼上梁山。他在落霞山落草三年,只劫不义之财,山下贫苦百姓许多都受过他的救济。”微微咋舌,又道:“听说罗广汉狡兔三窟,又不曾伤人性命,所以官府向来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这回玉大人怎么不但逮了人,还要杀头呢?”
伙计极有眼力界儿为大哥续上茶,一甩头,又是重重一声叹息。“哪由得玉大人做主呢。是上头来了人,据说罗大侠打死了巡抚的侄儿!”
眉川吸了口气。“刚不说他不杀人吗!”伙计笑的颇显无奈。“抢人闺女做妾,又逼死人老父母,要我说这种恶棍真该杀!”
柴意挑起眼角瞥他一眼,有意逗他。“小二哥,这死的可是巡抚的侄儿,你这番话若传出去,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伙计僵住,心知是说错了话,不过一瞬却又笑开。“嗨,各位都是宰相的肚量,哪能跟我们升斗小民计较呢,柴公子,我去厨房给您催菜。”说着,一甩巾帕脚底抹油直接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