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
-
板棂窗的图纹纵横交错。毒辣的太阳嵌在上头，明晃晃刺人眼。
我偏过头，看到窗外枝繁叶茂的枣树。碧叶红枣间，沁儿一袭湖蓝长裙分外耀眼。
她跐着树杈，白细手指摩挲枣皮，嘴角一扬，笑容明媚。“晏姑娘，你吃枣子吗？”嘴里问着，指头却飞动着，将一枚红枣弹入轩窗。
圆滚滚的红枣在地上轱辘两圈，撞上脚凳，恹恹停住。
沁儿扶着树干坐下，双腿悬空荡涤，绣鞋上的金丝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细眉颦蹙，故作恼怒骂道：“你这枣儿忒不识抬举。晏姑娘想吃你，那是你几生修来的福气。你居然还想逃，你能逃到哪里去？你打量着晏姑娘双足残了追你不动，可本郡主却不是好惹的！待会儿就叫人捉了你，碾成泥，锉成粉！”
她边笑骂，边拿眼睛瞄着我。
那双眸子，是我见过最美的一对。笑时，似藏着春花秋月，恼时，如蕴着萧瑟西风。
沁儿见我不为所动，幽幽叹口气。纵身一跃跳下树来。她叠着双手踱到我窗前，笑道：“你双足虽然残了，手却是好的。本郡主把枣子送到你跟前，你怎么不接。”说着，伸出手。白嫩的掌心里果然躺着一抹艳红。
她凑近窗棂，笑容一派单纯。微微靠着墙壁，仿佛心头纠缠着解不开的疑惑。“真是奇了。你原来竟是个木头疙瘩，连话都不会说的。你说，他从前喜欢你什么呢？”
我目光淡淡扫过她洋溢着青涩朝气的脸，看窗外白云，看树上爬的蛐蛐儿。然后就想起了家里。夏时，百花竞相绽放，就连跃鲤池的红鲤都耐不住水中寂寞，成群穿梭在荷叶下。冬时，白雪如练盖在屋顶，只有湖心还蒸腾着朦胧雾气。
家里还有口硬心软的阿娘，呆头呆脑的大哥。还有阿爹——他的寒腿，他的紫砂壶……
沁儿等了半晌，终于觉得无趣。将红枣扔到我膝头的被子上，冷冷道：“你吃一颗红枣，我告诉你一个消息。”
我将红枣握在掌心里，下意识想笑，可是嘴唇却传来一阵刺痛。用舌头舔了舔，仿佛是干裂出了死皮，带着一股血腥气。双足上的伤早已经痛到没了知觉，身上也软弱得没有一丝力气。我合上眼，用力将那枚枣子丢向沁儿。可枣子却也如我一般无用，轱辘了几圈就不见踪影。
我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沁儿一愣，接着大笑起来。“你不信我？不妨告诉你，这枣子我可是涂了剧毒的。你一口咬下去，不出一个时辰定然要死的透透的。我是可怜你才想把真相告诉你。否则就怕到时候你想死都没机会了。”凌空一指，又弹来一枚枣子。
她拍拍手掌，拿出绢帕仔细擦拭着纤长漂亮的手指。缓缓说道：“晏师棠，如今你不信我，难道还要信他么？为我一句话，他肯废去你双足，这样的人，他不爱你了，不喜欢你了，你还要相信他吗？你可知，杀你不过是我一句话。凭我高兴，他将你烹了都无所谓。可本郡主心善，乐意临死周全你的颜面，你怎么就偏不信呢？”
我紧闭着双眼，不想听到她的声音。可原本已经痛到极致失去知觉的伤口却仿佛突然被人揭开，伴着血淋淋的事实，疼得我快要落下泪来。
沁儿见我这幅模样，仿佛也有几分伤悲。微微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我最见不得美人落泪。索性好心告诉你吧。”她微微踱着步，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晏三爷通敌叛国，证据确凿不容狡辩。将军大义，早些时候已经在阵前将他处决啦。”她握着轩窗前钉得极密的铁栅栏，笑得花枝乱颤：“一戟挑飞，一戟贯穿。真是干净利落……”
我的脑袋哄然炸响，浑身上下的血液瞬间凝结。仿佛溺了水，无论怎样挣扎都喘不上一口气来。也不知憋了多久，我听见自己用仿佛滚过火炭的嗓子吼道：“你骗我！”我吼完，拼着全身力气往轩窗上扑去。
脚下一阵剧痛，仿佛是踩在刀刃上，一刀一刀，从脚趾直劈进心里。人在半空中直接折下去，一头撞在桌角上。
***
“风也奇，雨也奇，风雨之中话黍离。黍离声声不忍闻，闻之含泪皆离席……”
一顶软轿吱呦呦从朱红的城门里抬出。桌沿儿高的小女孩倚在父亲怀里，透过小窗看着外面。弯弯的眉蹙着，小小的嘴撅着。头上两个小髻上悬着剔透的玉珏，晃一下，响一声。她打量着轿子外头成群的难民，生着闷气。
好好的生辰，她不高兴阿爹带她来看这些脏兮兮的贱民。阿爹仿佛看出他的小女儿不高兴了，大掌在她额头蹭蹭，柔声道：“命不分贵贱，友不论财权。爹的女儿那么聪明，一定会懂的……”
……
“阿爹……”我懂了，后来我真的懂了。
“小棠。醒醒，你醒醒。”粗粝的手掌蹭着我的额头。不似梦中温柔。我听到更漏滴答，闻到苦涩药香。费了好大力终于缓缓张开眼睛。
厚重的灰青色帐幔，无趣得很。烛火被床边的人遮住，越发闷得人上不来气。我动了动手指，哑声道：“你走开些。”那人松了口气，庆幸道：“还好你没事。”向一旁挪动过去，容貌终于被烛光照亮。浓黑的眉，星辰似的眼，笔挺鼻梁，薄薄的唇……
他端着药碗，见我一瞬不瞬盯着他，笑道：“看了这么多年还没看够么？”
他一向爱冷着张脸。就算要待人好，也都好的无声无息。这么一笑，反倒让人觉得难过。我用手背遮住双眼，哭道：“从前看的不够仔细，仿佛并不是你。”他微不可闻叹了口气，大掌插在我背后，将我扶起来。“那就等病好了接着看。”细细将药吹凉，喂到我嘴边。见我不肯配合，语气里带了两份不悦。“你听话。”
我的泪爬满了脸。“我听话你便将我阿爹还回来吗？”
他身子一僵，默了片刻，将守在门口的士兵吼进屋内。我从没见他发过那样大的火，仿佛恨不能将人凌迟。可终归不再年少，喘息间已经懂得将情绪内敛。他背对着我，质问道：“是谁告诉她的。”
士兵互相看了一眼，低声道：“是潘郡主。”
他身上的戾气一瞬间被平息。摆摆手，士兵们鱼贯退下。
窗外银月如钩，屋内寂寞如秋。他沉默良久，转过身，端起药碗。仍旧在方才的位置坐下，平静说道：“你把药喝了，我解释给你听。”
我浑身都在颤抖。分明狠了心肠不要流泪。可此刻除了眼泪我却仿佛什么都没剩下。我死死瞪着他，抖着声音问道：“我爹是不是真的死了？”他的手一晃，汤药差点撒到衣襟上。可脸颊却仍是那么坚毅。他垂着双眸，点头应道：“是。”
我死死掐着被子里的双腿。几乎快要藏不住哭声。“他是不是死在你的长戟下？”
这次没有犹豫，他答：“是。”
一个“是”，几乎崩碎我所有希望。我猛地转过身，撞翻了他手里的药碗，死命拉着他的衣领，哽咽道：“我只问你一次，你可有苦衷？你告诉我，你可有苦衷！”
他漆黑的眸子定定凝着我。脸上逐渐凝出冰冷的霜。“你阿爹叛国属实。我是枥夏将军，诛奸佞，我义不容辞。”我错愕仰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他的话。“诛奸佞……他是我阿爹！我阿爹！”
他只是扶着我肩膀，叹气道：“我晓得。”
我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念头。他怎么可以这么平静！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泪水汹涌。
从前我见他荡敌寇，守家卫国，以为他骨子里的血是烫的。今日方才明白，他的血是冷的。我暖了他那么多年，仍旧冰人。愤怒的张开嘴，狠狠撕咬着他肩头骨肉。
他身子微微打晃，却死咬着牙没发出半点声响。只是犹豫着，将宽大的手掌贴在我脊背上。“小棠，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猛摇头，哭喊道：“你告诉我如何过去？我最爱的人杀了最爱我的人！南宫璟！你告诉我如何过得去！”
他没来得及回答我。一把森凉匕首“嗤”的插在他胸口上。我握着匕首，觉得天地一瞬褪去。脑子里想起的竟是他在苍茫雪海，提着冷剑，饮着烈酒的模样。那时他风姿逼人，我面目可爱……
可惜……
“真可惜……”我松开手，匕首“当”落在地上。
他身上银白战甲闪亮得刺痛人眼。
我哭一阵，笑一阵，终于胡乱抹净眼泪，抬头看着阴沉着脸的他。“你可曾喜欢我？”
南宫璟眸子里仿佛燃着火焰，猩红骇人。他捏着拳，一字一句道：“我仍喜欢你。”
我哭笑道：“我一生惟愿游历山川，你废我双足。我一世只爱一人，你灭我盼望。你也同我阿爹红泥饮酒，引为知己，可转眼却一枪将他挑死。南宫璟，最好你真的爱我。不然我真是死不瞑目！我真等不及看你痛失所爱悲苦一生的模样！”
南宫璟终于慌了。
他大步跨到我面前，一把捉住我双肩，上下将我打量着，狠狠捏住我的嘴巴。“你吃了什么！你给我吐出来！晏师棠！你敢死？！”
我死咬牙关，看他惊慌，看他发狂，喉咙里抑着的一口血终于忍耐不住，如数喷在他护心镜上。镜面那么光滑，血液划过不留一丝痕迹……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