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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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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盆里的炭渐渐燃尽,只余下白白的灰。庆云班的舞狮已近尾声,铜锣唢呐逐渐远去。大哥拭过嘴角,望着窗外夕阳,沉声道:“时候差不多了,回吧。”柴意撂下茶杯,点头:“是该回了。”起身从琴菁手里要过我的披风,眸光清亮凝视着我。
眉川和大哥皆是一愣,目光中闪过几丝疑惑,仿佛又有几分恍然大悟的清明。我忙矮肩一躲,从柴意手里抢回披风。“今儿你破费了,改日我做东。”说完,拉着眉川匆匆奔向楼下。
眉川跟在我身后,一路奔走气喘不定。待冲出一品楼的大门,终于坚持不住扯紧我衣袖,断续着哀求道:“别……别跑了。我这脚脖子等会儿断了。”冷风从面上拂过,通体打了个激灵,脑袋也渐渐清楚起来。回首望去,大哥和柴意落在后面,并不见人影。
眉川披上斗篷,挥手叫丫头退下,一对水眸翻转,笑盈盈盯住我。我给她瞧得心燥,不耐的甩去一记白眼。不料,她不怒反笑起来。“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偏我不知这白眼也能让人情根深种呢。”我脑门子每随着眉川吐出一个成语就狠狠跳上一跳,就像是谁家调皮的小和尚钻到我脑袋里“笃笃”敲起木鱼。
正红涨着脸不知从何说起,就见菜市口乌压压一群人转了方向往这边奔过来。眉川脸色微变,踉跄着退后两步,紧紧抓住丫头的手腕这才站稳。琴菁忙拦了个先头跑来的。“婶子,发生什么事啦?”
“不得了了,城里乞丐暴乱啦,土匪被人趁乱救走,玉大人正带兵擒呢!刀剑无眼,姑娘你赶紧找个地方避避!”她话音方落,后面的人已经逼近。我原本全神贯注听她说项,一时不查,斗篷不晓得卷到了谁的背篓上,被人推搡着一并裹到了奔跑的人群中。吵闹中,我只依稀听见眉川的呼救,以及一片赤金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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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墙根儿底下,歪三倒四窝着大批乞丐。时令虽到冬至,衣衫却仍褴褛。高耸的城墙仿佛要耸入云彩中,低贱的百姓却已矮入尘埃里。
我被人流冲击至此处已有大半个时辰,此刻天际又飘起飞雪,我躲在简陋的茶寮中,仍不免风霜侵袭,通体生寒。草帘上系的铜铃脆响,一个乌漆麻黑的小乞丐趴在地上探出头来。他悄悄打量了一圈茶寮内屈指可数的几位客人,突然朝我呲牙一乐。不待我反应,又极灵敏缩了回去。
我起身走到窗边,身子微微前探,就见窗根儿底下歪着一个裹着破灰麻衣的青年乞丐,小乞丐缩在他怀里,抬头朝我一笑,复又低头去玩弄那人腰间一串布袋。
我瞧着有趣,俯身趴在窗棂上,笑道:“快入冬了,怎么不给孩子添件棉衣呢?”青年乞丐抓了抓脖子,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生为贱民,肚子尚填不饱,哪来的钱财买新衣裳。”小乞丐闻言抬起头,十分顽皮的朝我扮了个鬼脸。
茶寮老板提着热水壶从我身后经过,我挪了挪身子,将这一大一小挡了个严实,等他又回去拨弄算盘,这才从怀里取了枚荷包握在手里。“快过年了,姐姐送你个荷包玩好不好?”小乞丐跪起身子从我手心中抽走荷包,脏兮兮的手指扣了会儿荷包上的绣花,这才抽开上面的绳结。小脑袋凑上去看了看,再抬起头,一副见鬼的模样。
他手忙脚乱把荷包塞到青年乞丐手中,青年乞丐却是看也不看,只豪迈笑了两声,慢腾腾站起身来。他背对着我抱了抱拳,轻声道:“多谢晏姑娘。”牵起小乞丐的手,晃入风雪中。
我拢了拢衣袖,看向城门外的远山。往日苍翠,如今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仿佛失去主人,整个落霞山都寂寞了。摸了块碎银子放在桌角,我缓缓朝茶寮门口走去。
我该回家了。
手还没触到草帘,一柄佩刀却猛然将门帘掀起来。富态态一尊“欢喜佛”双眉倒竖,将门口堵了个严实。那持刀的侍卫只恨不能将心窝子挖出来以示忠心,当即便想将我这冒犯他家主人的人擒住。手伸到半空,却被人不软不硬给拨了开。
一截藏青色的官袍袖管,一只干净细长的手。我顺着衣袖捋上去,便看到江宁县丞玉楼春那张白皙面孔。忙恭谨福了个礼,低声道:“见过玉大人。”
“欢喜佛”面若冰霜扫了玉楼春一眼,阴婺至极。“认识?”玉楼春微颔上身,挂在脖子上的朝珠“哗啦”一声从胸口悬吊在半空。他淡淡弯着嘴角,不似欢喜,也不近伤悲。声音更是平淡得如同一汪深潭。“晏家小姐,有过几面之缘。”转过脸看我一眼,又说:“这位是巡抚大人。”
我忙转身,依样又给“欢喜佛”福了个礼。“欢喜佛”抿着嘴唇打量着我,颈上朝珠被他当做佛珠握在手里拨弄的劈啪作响。“是江南首富晏二爷的千金?”我摸不清他的心思,只好规规矩矩应了。“晏寄礼正是家父。”
闻言,“欢喜佛”突然阴沉沉笑了。那笑容看得人脊梁骨直冒寒气。他再次将我打量一番,仿佛从我身上能盯出花来。“既然是晏二爷的千金,怎么孤身一人跑到这么偏僻地方来了?”我埋着头,低低应道:“方才同我兄长在一处的,只是街上突然暴动,不小心被挤着推搡到这里来了。”
话音方落,玉堂春的贴身小厮便开口道:“难怪了,来的路上碰巧见到晏公子,守在一品楼门口急得什么似的。”“欢喜佛”又审视的看了一眼那小厮,终于是没寻到什么破绽,这才作罢。转了身,拖长调子对玉堂春打起官腔:“玉大人,本官限你三日之内找出凶匪,否则……哼,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忠心侍卫”忙替他打了轿帘,一队人马呼啦啦往城里走去。“欢喜佛”一撤,我终于又能重新沐浴在了阳光下。玉楼春看着剩下的这三两个亲信,嗤的笑了。约是觉得堂堂县丞,做到他这般人丁单薄,也很无奈。他负手在茶寮门口立了片刻,方对我说道:“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夕阳残存最后一抹霞红,将两侧屋宇拖出长长影子。因是冬至,许多店铺门口都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大雪纷扬中,江宁城是那样热闹,却又那样静寂。
顺祥街口,玉楼春停住脚。他淡淡笑着,负手凝望着前面息壤长街。“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三日后,江宁兴许已变了模样。”我心底一跳,仰头看他:“罗大哥的事拖累你了?”想一想巡抚的样子,忽觉自己问的多余。自己的亲侄子被人杀害,偏偏凶手又在眼皮底下被救,就是不清楚这事是我与玉楼春暗中相助,又哪能甘心作罢呢。
玉楼春爽朗笑笑,末了又掩着嘴角清咳两声。“说什么拖累,我敬罗广汉是个有道义的汉子。更何况,江宁富贾云集,巡抚想在此安插心腹已久,没有罗广汉,他总也能寻到我别的错处。”
朝野上的事我不清楚,可是生意场上的利益角逐却看得多了。道理大同小异,想也是更加肮脏,越发不堪吧。枉玉楼春满腔抱负,时运里却总差那么一点机遇。这烂泥塘里摸爬滚打多年,从来燕一路贬谪至此,豪情壮志早已消磨大半。
我默了片刻,方问他:“那你可算到三日后巡抚会怎么处置你?”
玉楼春想了想,道:“估摸着是要奏我一本玩忽职守,不逼得我辞官誓不罢休。”
辞官?!我望着热闹的长街,心底陡生悲凉。玉楼春见我神色戚戚,在我眼前打了个指响。双手拢进袖子里,笑说:“走吧。”我跟在他身后,只见他官袍烈烈。风雪这样凶猛,不知还有谁能如他般死死守卫住江宁的子民呢……
一路胡思乱想,不觉间已走到了庄子门口。玉楼春响亮的打了个喷嚏,朝我挥挥手。“你进去吧。”等我走出五步远,又迟疑着叫住我。我鼻子有点发囔,仿佛别离已经迫在眉睫。“还有什么事?”
玉楼春眉心攒着,严肃道:“巡抚觊觎江宁许久,今日得知你是晏二爷的闺女,保不齐动了什么心思,这段日子无事不要出门了。”顿了顿,又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我嗤笑出声,“知道啦”。道过别,一步一步朝着庄子走去。身后传来踩踏积雪的声响,玉楼春带着随从也回去了。我掏出帕子蹭了蹭鼻子,扬手欲拍门板,却听门当石后传来一声轻咳。登时心如擂鼓,心说这“贼”好歹也惦记一阵子再动手,怎么来的这样快。
赤金衣摆一晃,却是柴意弓着腰坐在上马石上。他仰头看着我,满脸委屈,灯笼被风吹得乱晃,依然能看清他冻得嘴唇发白。我吃惊道:“你怎么在这!”柴意扶着小厮的手晃悠悠站起身。“担心你啊。”我翻了个白眼,心底却是暖的。“玉大人不是叫人送信给我大哥了?”
柴意低下头按着眉心,低低说了句什么。随后从衣襟儿里小心翼翼拿出一包糕点。塞到我手里,还带着他的体温。“如意糕,事情都解决了,万事如意,你也能安安生生吃点东西了。”趁我发楞,他转过身大步走开。三两步远,小厮给他牵了马来,他飞身而上,哒哒跑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