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众里寻她千百度（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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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能地闪身躲在离我最近的大树后，努力平复慌乱的气息，方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眼睫拂去层层绿光，缓缓清晰了距我五尺多远、无声隐在树木之后的两个如墨身影。
如同没有生命的木桩一般，即使微风卷叶，即使鸣声上下，他们依旧一动不动。若不是一丝半缕的呼吸声被我捕获到，我怕是会直接走过去罢。由此看来，他们的内功不浅，定是会武之人。
既身怀武功，可他们为何要这般诡秘地藏在这片林子里？
一丝跳脱的晴光倏地闪动，刺得我不禁眯起了双眼。如此，细微刺痛感散去后，才发觉，这光竟是源自那二人的腰间的锋利的武器。
一个念头陡然击中了我。但是……按理说……只有出谷的人才会经过这片林子……
“啊！”正沉思间，一块不知从何而来的碎石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我的肘弯。奇怪的是，它并未带来疼痛，倒有阵阵酥麻感觉顺着肌肤向上蔓延，似乎并不是对我怀有恶意。
然而突然遇袭，毫无防备的我纵是亦不由得惊呼出声。
是谁？
正惊慌地回身去寻躲在暗处的第四个人，殊不知早已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同一时，两道冰寒至极的剑气向着我的背心横扫而来！
好在，师父多年来对我的试炼此次派上了用场。脚底一点，我侧身向一旁飘去。
只听得“咔嚓咔嚓”两声，我适才依靠的大树已经被划出两道深深的口子，木屑四溅，无辜受牵连的梧桐树不住摇曳，楚楚可怜。
好险！
我抚着心口，惊惧地向后退了几步。那两个黑衣人现下立于我身前，脸上尽皆蒙着黑布，只露出两双凶光毕露的大眼。他们齐齐持着晶光闪烁的长剑，冰冷的剑锋直指于我，似要将我格杀在此。
我只觉心跳声越来越响亮，怎么一出谷就遇险！
“咦？探子说‘玉面观音’是一个老妇人，怎生变成了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小姑娘？”其中一人瞪着我的脸，剑尖缓缓垂下去，忽然道，“莫非……莫非是易了容？”
我本能地回到：“我的脸是天生的，我不会易容。如果你会，你教教我呗！”
说完才觉得，嗯，有点不对啊？！我怎么回不会激怒他们罢!
“啊呀，我活了这么久了，还没见过这样的美人啊……就连藏莺馆的花魁也比不上你！”那人愈说愈激动，竟径直伸出左手，走上前来作势要抚我的脸。
“蠢材！你在做甚么！”他身边的人大吼一声，制止住他，“你怎能轻易就被皮囊骗了去！也不想想她是谁！她可是我们此行要杀的人啊！”
一想到看过的史书话本里被杀手割去头颅、尸首分离的无辜之人，我这才被吓到了。我几乎要哭出声音来：“两位……两位……大侠……你们认错了人了……我……真不是什么玉面观音……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四围忽然一片寂静，静到我有片刻的恍惚。
“姑娘受惊了！适才小的认错了人，贸然动手，险些伤了姑娘，实在该千刀万剐！”先行出声的男子居然丢开手中的剑，深深弯腰向我行礼，然后转头对身边人道，“鞚兄，尽管‘玉面观音’是易容第一人，可她素来为人张扬，自认武功绝顶，并不屑于易容后再行走江湖，想来她并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你到底在做甚么？”他身侧的人紧紧拧着眉，颇感意外。
“向这位姑娘赔罪啊！”那人诚恳道，可忽又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我还未娶妻呢。”
不用你赔罪，麻烦你先离开我视线……
“真是不中用的蠢货！呵，红颜祸水，果不其然！”黑衣男子挺剑向我走来，咬牙切齿道，“刚才你轻易便躲过我们二人合力使出的一招，必有一身武艺！纵然你非‘玉面观音’，也必不是平常人！说！你到底是哪门哪户的人！不然，我便在此杀了你！”
话音未落，剑已划来。
我施展轻功逃离，就在这时，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咯咯咯”地在我们三人的头顶响起。
那二人神色剧变，旋即收手不再争斗，警惕地环顾四周。我亦不禁诧异地上下扫视，却未发现任何人影。
“两个大男人居然仗剑欺负一个小姑娘，真真是不要颜面呢——”
怔忪的瞬间，刻意拖长的尾音伴着“咚咚咚”胜似焦雷的响声落在地面上。遥遥的有个银灰色的人影自绿色中慢慢浮现。
那是个三十上下的女子，额头饱满如月，曲眉丰颊，一双星眸乍看明丽，看久了竟觉得迷蒙晦然，给人雾里看花之感。她着一件家常银灰广袖深衣，衣上有着连绵不绝的水状纹路，教人眼花缭乱，象牙白方棋绫长裙逶迤于地，压裙的萱色流苏抖动不迭。高椎簪间簪着一支镶珠垂苏白玉簪，华艳动人，然而，她的发中混了大量银色，看上去甚是不协调。
她拄着鎏金瑞兽拐杖，面上蕴了优雅合度气韵悠远的笑，缓缓向我们走来。
“小姑娘，你没被他们两个欺负吧？”走近后，她细细打量着我。
“被吓到了。”我如实说。
“上！”一声短促的闷喝声截断了我的问话，那两名男子杀气汹涌地挥剑攻上来，而这次，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我。
这女子却像是未察觉到危险一般，张开丰润的唇瓣，动听的笑声再度自中滑出，若不是亲耳所闻，我实在是无法相信，如此娇嫩清脆的笑声会出自一个成熟女子之口。与此同时，她的手轻柔地搭在我的肩上：“莫怕莫怕，老婆子帮你驱走这两个大恶人！”
听风声，两柄长剑离她背心只有三寸了。说时迟那时快，她倏地举起手中的拐杖，旋身与双剑正面相撞。
若是迟一刻，她焉有命在？
“咣当”“咣当”两声过后，两黑衣男子疾退数步，双眼圆瞪，实是骇到了极致——他们手中的两把剑，已经齐齐折断了！
一切皆在瞬间发生，我在一旁却瞧得清清楚楚：这妇人假意举杖去临敌，实不过是诱敌罢了。她趁着二人猛冲上前之际，左手二指夹住一把剑，以手上柔劲巧妙地折断了那剑。而另一把剑堪堪撞上她的拐杖，那二人剑术虽精可内力稀松平常，她的内力远胜二人，自然可以轻松地震断第二把剑。
“原来你们是他派来的。”她掸了掸衣上浮尘，闲闲道，似不以为意，“难怪，难怪。”
“拿命来，老妖婆——”两人的双眼几乎要沁出血来，一翻袍底，复又拿出两柄长剑来。两柄长剑均发出“嗤嗤”的声响，想是二人已经拼尽全力。见状，灰衣女子也缓缓敛了脸上笑容。
与刚刚气势惊人的合力一击并不同，此番二人把两柄剑舞得呼呼生风，剑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让人无处可逃。别看那个人性格大相径庭，但一起使剑时竟默契得如同一个人。
“好！好一个‘天网恢恢’！”
忽而，她的唇瓣划出一个诡异的弧度，连带着整张美丽的面容都变得扭曲阴冷起来。只见银光一闪，她连人带杖凌空飞起，意欲强行突破剑网。
地上的二人自然不肯落后放了她去，一齐用轻功飞起。说来真真难以置信，这两人连腾飞时的时机与动作都完全一致。左侧的人低声呼喝，手中剑直刺女子左肩，同时，另一人挥剑直劈向她的右肩，剑法迅捷如虹，直教她无处可逃，只可束手待毙。
而她面对困境，不过轻哼一声，横推出手中杖，斜架于双剑之上。对面两人早就领教了她的内力，纷纷拍剑，待剑脱手飞出后勾回剑，再施展出剑法。
那女子却也非同凡响，就着手中杖，使出一路与对面招数迥异的剑法。那剑法气势并不怎么恢宏，倒有几分云霞的妩媚，却能巧妙地将对面二人的周身大穴都齐笼于杖光下，威力惊人。
忽然，其中一人一纵一跃，悄然无声地移动至她的身后。女子正面迎敌之人剑法一变，招招狠辣致命，使她无暇顾于身后。位于她身后的人则挥出一计杀招，眼看着这一招剑便要洞穿她的身体，她手中的拐杖却像突然长了眼睛一般，“呼”地游走到身后，逼得那人换了招数。眼见着拆了三四十招不分胜负，双方斗得更酣。我仰头见那好心女子时而正面舞杖时而反手使杖，身法灵活自如，虽对阵二人却丝毫不落下风。
又过了十招，三人缓缓降落于地，继续狠斗。蓦地，有两道清脆的“咔哒”声一前一后地传来，接着银光猛现，那两把剑居然直直飞刺向我！
我虽觉得诧异，但还是出手一带，两把剑笼罩于我的内力下，再不运转。反手轻轻握住那两把剑，我便这般意外地得来了防身武器。
“好！”那女子仪态娴雅地倚杖而立，脚边伏着那两个不断痛苦呻吟的人。我一凛，这才意识到，方才听到的声响原是骨碎的声音。这两人被她打断了手，所以长剑才会飞向我。
“前辈谬赞了。”我恭声道。
她勾一勾唇算是回答，旋即举起手中拐杖向一人击去，同时一掌向另一人的天灵盖拍落！
凭她内力，若这一杖一掌下去，那二人岂能再存活下去？
“前辈且住——”我高声大呼。
杖与掌悬在半空，她不理会瑟瑟发抖的两人，只一味瞧着我：“这二人险些要了我的命，你怎么还为他们二人说情？”
我急切地答道：“前辈有所不知，他们二人认错了人，以为我是甚么……玉面观音……才要动手的，一切只是误会啊！前辈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还望前辈高抬贵手，这次放过他们吧！”
“听你此言，我更留不得他们了——”她的眸中猛然爆现冷光，“他们候在此地，就是为了杀我！”
哎，这个就出乎我意料了，让我非常头疼。我是贪生怕死的人，想着能救一人是一人，可如今撞这位老太太枪口上了，怎么办？
那就先拍马屁吧。
我疾跑上前，一掌格开她手中杖，柔声道：“前辈，他们二人的武艺远远比不上您，此次并未伤您一分，纵是对您多有得罪，却也罪不至死。何况前辈既有‘玉面观音’的美名，定不只有观音般的美丽容颜，亦必有着菩萨的慈悲心肠。前辈，您便饶了他们罢，谅他们也不敢再来找您的麻烦了。”
“玉面观音”闻言上下打量着我，神色奇怪道：“你这样为他们求情，可是与他们认识？抑或是已经知了他们二人的真实身份？”
“在下并不知。”
“哈哈。老太婆从未见过像你这般胸无城府之人！你这个小姑娘倒是有趣得打紧！老太婆最是喜爱结交有趣的人，看在你的面子上，便”饶了他们这遭吧！可若是他们胆敢再来找我，我便直接取了他们二人的小命！”
说实话吧，我只是怕见死人而已，并不是胸无城府啊！
“多谢二位大恩。”
看着我时，两个黑衣人的眼中都流露出感激之情，但看向“玉面观音”时，视线却狠毒无比，语气亦带了几分愤恨。我担忧他们这般会惹怒“玉面观音”，不由暗暗地为他们捏了把汗。
言讫，二人跌跌撞撞地向远处走去了，背影瞧上去甚是凄清。
我看着“玉面观音”，由衷赞道：“前辈将手中杖使得出神入化，在下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脸上的笑意加深，眉眼生辉：“不行了，不行了，我年轻时定能于十招之内制服他们。唉，现下真真是变成一个没用的老太婆了。”
自古红颜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她明明不过三十上下，而她怎么称自己为“老太婆”呢？
似乎看出我心中的疑惑，她伸出白玉般修短合宜的手，抚一抚脸，用惆怅的语调道：“今年我已足足五十八了，老了，真的老了。”
“你你你你……你在说甚么？！”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恨不得上前亲自摸摸她的脸。即使我离她这么近，即使再三观察她那年轻光滑的面容，也瞧不出一点衰老的预兆来。难不成世上真的有驻颜之术？
“别总是叫我‘前辈’‘前辈’，听起来怪生疏的。我姓玉，你叫我玉婆婆便是，”她随意挥一挥手，双目却不离我的脸，“十五……好年纪，好年纪嗬。你叫什么名字？”
身形高挑的她立在我的身旁，因着比我高了许多，她自是低着眉眼问我话，而我不禁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从头顶压下来，心慌难言。
更奇特的是，她的身上浅浅浮着一种淡淡的香气，直直钻入我的鼻间。细细辨来，却并不是花木香气。硬要说的话，它倒温润剔透得像是翡玉的香味，教人枉自沉沦……可是翡翠会有香气么？
“小姑娘，怎么了？”
我被她的话语惊醒，羞得红了面颊：“在下名叫含玖……不……在下还是称您为玉姐姐吧。”
无论如何，我实是无法相信她已是位有五十八高龄的迟暮老人了。
听了我的话，她掌不住大笑起来：“好孩子，你本来就生得好，嘴竟然还这么甜，婆婆可真是喜欢得你打紧。韩九？你是在家排行第九么？婆婆便称你为小九吧。小九，你怎么独身在此？你的家人呢？你的家在哪里？”
我见她对我的名字有些许误解，本想解释一番，但转念想到她是行走江湖的人，指不定知道师父的踪迹，立即正色道：“玉姐姐，其实我遇到了非同一般的事情……”
“说来听听，兴许我能帮上你呢。”她温柔道。
见她如此说，我便把我的身世、我与师父的关系和我之所以出谷的事情略略讲了一遍。“玉面观音”玉姐姐本衔了一缕笑聆听着，可听我初初提到我在谷中所遇奇诡之事时，她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连带着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啊……‘她’竟然把‘通犀阵’设在此地，亏我找了半生……”她一径摇首，一句意义不明的叹息声松松滑落于空中，余音不绝。
我不觉停住，疑惑道：“玉姐姐，您说甚么？”
“没甚么，”她敛了神色，郑重道，“小九，你对你师父的一片情意自然是好的，可你现下完全不知你师父的去向，天地这么大，又该如何去寻她？何况世道艰险，你一个女孩子，怕是会……你还是乖乖回到谷里去罢，指不定你的师父哪一日便归来了。”
“不！无论如何，我总得寻觅一番才能回谷，否则不得安心！”我摇一摇头。
更何况，我是知道师父去了何方的。
玉姐姐沉默了半晌，忽然短促地说：“抬脸。”
我一愣，她却忽地出指抬起我的下颌，一双明目直直逼着我的眼，令我措手不及。
我只觉一阵冰凉的刺痛缓缓传来。她的肌肤竟是意外的冰凉，好似上面游走着冰鱼般……倒和师父很像。
不过瞬息之间，她已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却又意味深长地叹道：“原来如此……本来我还以为认错了人呢……现下我才算是明白了……世上总有情分，到底是种在血中种在肉中的，他人是怎么拦也拦不住，怎么截也截不断的。”
我惊诧至极，追问道：“玉姐姐，您这话是何意？”
“没甚么。我……我只是念往事伤自身，故胡乱叹一声罢了。小九，你可别多心。”她的眸子变得灰暗起来。
“但是我还要说一句，现下回头，还来得及。回去吧。出谷，未必能寻得你要的东西。”
“不。”我斩钉截铁道。
空气凝滞在我与她之间，彼此的呼吸声听起来都格外响亮。
忽地，她又笑起来：“真没想到小九看上去只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实际上倒是执著得不得了呢！也罢也罢，喏，小九，收好这个。”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白纱帕子，上面细致地绣着一弯冰蓝色的下弦月，色泽莹润，别致独特。帕子上也带着她身上那种难以言状的香气，闻起来有种怅惘的感觉。
“来日你若是遇到任何困难，即来找我，无论是什么事情，我必然会助你。”她把帕子放在我手下，一片冰凉，“我住在玄雪山上，有这块帕子，就不会有人敢拦着你上山。”
我听得云里雾里，但仍是把帕子贴身收好：“含玖谢过玉姐姐，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您的。”
她张口欲说什么，却又皱紧了好看的眉眼：“小九，我还有棘手之事不得不处理，是没法在这里久留的了。不过，在不久的将来，咱们一定会相见的。”
“含玖亦想早日与玉姐姐重逢。”我对着她灿然一笑。
“好，就只怕重逢了后你也认不出来了呢，”她轻声道，“小九，临走前，我还有几句话吾必要嘱咐你，你记好了——”
她猛然附在我耳侧，轻声道：“江湖人心险恶，并非人人都像我一般，万万不可轻信他人之言。日后无论是遇见谁，都休再提你在谷中遇见的怪事了，否则你会遇上大麻烦的。”
“的”字甫绝，她已飞身跃上了树梢，霎时间便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