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景》煌灼

6、翻修茅顶（2）

　　６

　　没等多久，胡家老爹并两个儿子都从田里回来了。胡家爷们三个身量都不太高，但面相忠厚，修茅顶的手艺在远近都有口碑。胡老爹做主，问清了田家要修茅顶，和两个儿子商量了一下，给出了二百五十文的价格。

　　一百文是给胡家父子的工钱，一百五十文是新茅的价钱。

　　田老爹摇头嫌贵，只说家里屋顶的茅草还有些能用的，不必全换了新的茅，也就不必要二百五十文钱之多。顶多给二百文。又提起去年胡家给别家修建新房的房顶，也只是收了二百文钱。

　　胡老爹叹了口气道：“老兄弟你也是晓得的，我们胡家打开门来做生意，从来讲的是一个诚字。要你二百五十文钱，不是我狮子开大口，只是今年北边儿又旱了，各乡各里，但凡是个物件儿都升了价，样样都贵了。我给你加修一个房顶，才收你二百五十文。你不常出外，许是不曾听说，外头就是买两个饼子，现下也要四五文钱一个了。你看，我家也有大大小小许多张嘴等着吃饭，若是只收你家二百文钱，我家竟是白打了工，连新茅的本钱也拿不回的。”

　　又说修个茅顶不是容易的事，他爷们三个要全都出动了，给田家做上两日，才能完工，这两日里自家田里也没人伺弄，也有损失，请田老爹体谅一二，云云。

　　田老爹一路听着，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口风咬得死紧，最多是加到了二百一十文钱，再多就怎么也不肯了。

　　难得有生意上门，胡老爹也是不肯放弃的，就再摆事实讲道理。两家老爹来回讨价还价，一直没达成统一的结果。

　　胡家小儿子才十四五岁，性子冲动些，坐在旁边听得烦了，冲口而出道：“不就是三四十文钱的事，值当个什么！你家若是连这点子钱都拿不出来，何苦来叫我家修茅顶。以为我家情愿给你白做工。”语气实在是不好听的，瞧田家爷孙的眼神也有些看不起。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话，就好象一支支的小针狠狠戳在田小花的面皮上。田小花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心中又急又气又难过，立刻就站了起来，握着拳头，大声说道：“谁说我家出不起钱！谁说我家出不起钱的！翁翁，就给他们二百五十文！”

　　田小花忽然就发怒了，倒是把胡家人都吓了一跳。

　　胡老爹知道小儿子说话有些过分了，厉声呵斥道：“还不住嘴，谁教的你这样对客人说话！”

　　胡家小儿子不服气，明明是田家人舍不得那点子钱，怎么都不肯松口浪费他们的时间，他才开口说了两句，都是事实，老爹却在外人面前喝骂他，叫他的面子往哪里搁。一脸的不服气，还待争辩，被胡家大儿子黑了脸拉到外头去了。

　　打发了不懂事的儿子，胡老爹叹了口气，向田家爷孙陪笑道：“老兄弟、小妹子莫要生气，我儿子年轻不懂事，才那样说话，我家着实不敢有那样想法的。这打开门做生意，就是两边讨价还价，大家伙儿都满意了，古往今来都一样的。……这样吧，这回就给老兄弟开二百一十文的价格，算是给我那不像样的小儿子赔罪了。”

　　田老爹是有些高兴的，胡家主动降了价，这就能省下四十文钱来了。要知道，挣四十文钱少说也要编上十几个竹篓子的。胡家小子说几句难听话罢了，在见惯了风雨的田老爹眼里算得了什么。

　　然而田老爹才点了头，田小花却不同意，板着脸硬邦邦地说道：“我家不要你家降价！不就是四十文钱么，翁翁，给他就是了！翁翁，给他二百五十文！”

　　对方情愿降价了，少收点钱还不好？田老爹皱着眉头，低声呵斥田小花道：“别胡闹了，快快坐下来。等谈好了事情，回头翁翁给你买好吃的。”

　　“翁翁，你听我说一回罢！”田小花也不去瞧胡老爹，一昧拉着田老爹的臂膀摇晃，只是坚持道：“翁翁，二百五十文钱罢了，给他家就给呗，回头再挣就有了，我们家有钱的。”

　　“小花，你也太胡闹了！”田老爹终于发怒了，瞪了田小花一眼，指着外头说道：“翁翁不必你在这处了，自己到外头去等着！——是不是翁翁打得你少了，皮子痒，这样不听话，翁翁养你作甚！”

　　小姑娘要面子呢。胡老爹叹气劝了两句，只说孩子年纪还小，慢慢教就是了，何必骂她。

　　田老爹板着脸也不应。田小花明白到翁翁是不会同意她的了，心里越发又急又气，扭头大步冲出了胡家。

　　直到晌午过后，田老爹才和胡老爹说定了到家里修屋顶的紧要细节，将工钱先给了一半，从胡家出了来。田小花并不在胡家外头，田老爹有些着急，沿着出村的路寻找，直到走出了村口，才看见孙女儿蹲在一株大榆树下，看见了翁翁也不肯说话。

　　“回罢。”田老爹脊背偻着站了站，说。

　　田小花扭着头不肯搭话，但还是站了起来。

　　两爷孙一前一后往家走。

　　田老爹本是极疼田小花的，将田小花养到这么大，发怒打骂孙女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便是田小花漫山遍野地撒欢，从来不着家，也不帮着做许多活计，田老爹也只是自己多做些罢了，情愿叫孙女儿日子快活些。今日也是实在情急了，才开口骂了孙女两句。

　　沿河的路上时不时有相识的人经过，都和田家爷孙打招呼。有赶着牛车、运了成车货物，行色匆匆的；也有小夫妻俩商量好了到丈母娘家去探亲的，年轻的丈夫挑着两个箩筐，一头放了三四岁大的小儿子，另一头装了给丈母娘家的礼物，穿了花衣裳的妻子手上牵着五六岁的大儿，脚步轻快；还有上河村陈家往十几里外送聘礼的队伍经过，一路吹吹打打的，很是热闹。

　　只有田家两爷孙，在这些别人家的热闹衬托下，越发冷冷清清。田小花一路走着，低着头谁也不理，瞧见了路上的石头就一脚踢过去，几乎将整条路都清理了一番。

　　直到回到了家里，两爷孙将清早做的秫米饼子吃了抵了肚饿，田老爹坐在院子里编竹篓子，才叫了田小花来，慢慢地告诉孙女儿道：

　　“翁翁晓得你的心思。是不愿叫别人瞧不起我们家，才宁愿给他胡家二百五十文钱。但这人哪，有多大的力气，就做多少的活计，有多大的肚皮，就吃多少的饭食。我们家着实不是那等极有钱的人家，翁翁听说，那样的人家，就连屋子都是金银做的，里头堆满了宝物。那样的人家，自然是可以将钱乱撒着使的。但我们家可不同。这三十、四十文钱，就够我们家吃用好几日。”

　　“翁翁编一个竹篓子，能挣几文钱，有时也有十文。卖了竹篓子要买秫米面、要买油盐酱醋，总余不下多少。攒上半年，也就余出三四百文来。钱不能全都花了，总要留下应急的来。”

　　“你再过几年也该嫁人了，到时候，嫁妆里箱子总要有几口的，再要备了脸盘、脚桶、床被等等，要办出这些来，可都要钱。翁翁给你攒着嫁妆，总归叫你嫁的体体面面。”

　　“并且，翁翁年纪大了，半截身子入了土，再过几年，总要去的。翁翁为自己攒些棺材本，也是应分的罢？”

　　老人家年纪大了，脑子转的就没有年轻人快，有时说了后头的，又忘了前头的，将同样的话反复说上二三次是常有的事。

　　田小花蹲在一旁，听着，听着，眼底就湿了。

　　过了两日，按照两家约定的，胡老爹领着两个儿子，用独轮车推了两车干净齐整的新茅来。

　　田小花已经跟着田老爹，将三间屋子里怕沾尘灰的物件儿都收了起来，或者搬到院子里。胡家父子也不多话，两家打了招呼，当下就架起墙梯忙活了起来。

　　村中无秘密，附近几家人晓得田家要翻修屋顶，陆续都来看了看，打了招呼，说些闲话。

　　快到晌午的时候，村里一群儿七八个小子兴冲冲地来了，在篱笆外头喊田小花道：“小花，小花！与我们去耍子！”小子们去玩就没想过不叫田小花的。他们一伙儿人里面，着实再没有小子比田小花更能折腾、胆子更大的了。

　　田小花看了看他们，往日里是一叫就出去了的，今日她却摇头道：“我家要修屋顶，我得做事。”

　　小子们都很失望，面面相觑，叫不到田小花，他们自己去哪玩好像都没啥意思。小子们里头和田小花差不多大，叫山根的一个惯常是鼻孔下拖着鼻涕的，扒着篱笆往田家里瞧，他问道：“小花，小花，你家修屋顶子和你有甚干系。是那几个人修的，又不用你修。”

　　“就是啊，又用不着你修。”

　　“小花与我们去耍子！”

　　小子们一阵附和，都是怂恿田小花往外跑，格外闹腾。田小花转了转眼睛，忽然说道：“今日我手上有活计，一时半会是出不去的。但我昨日才想到了一个新玩法。”

　　“是什么，是什么？”小子们一听都来了劲儿。跟着田小花耍就是带劲儿，田小花时时都带着他们去探险的。

　　“现下走不开，告诉你们也没意思。”田小花说：“但若是你们都来帮我做些事，这点子活计很快就做完了。空了我就和你们去耍子。到时候再告诉你们。怎么样？谁肯帮我，我就先告诉他。”

　　小子们都兴奋了，一个个忙不迭地表示情愿帮忙。于是田小花将家里伺弄菜地、填补篱笆之类的活计都给他们分了。于是小子们在田家帮忙，干得简直比修屋顶的胡家父子更热火朝天些，田小花笑嘻嘻地闲闲站在一旁指点细节，立刻就悠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