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景》煌灼

4、理据服人

　　４

　　二狗子娘说了好几次的‘四百文钱’，每多说一次，同来的村人们看二狗子爹娘两夫妻的眼神就多鄙视了一分。原本大家伙儿一同来闹赔偿，大家伙儿还算是同一阵营的。二狗子娘这样一说，几家家长都想起来，这二狗子爹娘为人贪婪无状，贪小便宜也不是一日二日的事，当下就不肯再与他夫妻作一处，更不要说为他们夫妻说话助阵了。

　　二狗子他爹比自家婆娘要有眼色些，很快发现了人心、气氛的变化，不由心下发虚——在家里他早就和婆娘说过了，二狗子的脚脖子肿成那样，但其实就是崴了脚脖子罢了。去叫邓郎中开些草药，好生敷几日就能好的，药钱顶天了要五十文。两夫妻对那田小花生气，就去叫她认错赔罪，将这药钱赔来就是了，偏偏婆娘胃口大，说至少也要二百文。

　　在家门口时两夫妻议定了来讨二百文，结果来到了，婆娘一开口，又将这钱翻了一倍。

　　整整四百文。看遍整个上河村，也没有几家能轻松拿出这样一笔大钱来，婆娘这样说，可不就是在狮子大开口，贪得无厌地欺负田家的孤儿寡翁么。

　　二狗子爹拉着脸扯了扯自家婆娘，小声骂道：“你个蠢婆娘！开头我就与你说了。顶多讨二百文钱，药钱原本也没有这样多。你怎地一开口就要四百文，你看看现在，大家伙儿瞧我们是个什么脸色！还不快想个法子圆了场子，不然里正翁也不肯站在我们家这边了。到时候一分钱讨不到，看我回家不揍你。”

　　二狗子娘犹自朝着人们喋喋不休地形容，二狗子的腿脚摔的是如何如何的重，他们家里如何如何的难才凑起了交给辛秀才的贽敬，她夫妻二人要照顾孩子，又有多久多久不能上工，不能挣钱云云。

　　其实二狗子娘也没真打算从田家讨四百文钱。这讨价还价不就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吗，二狗子娘心里打着小九九，她开价开得高些，田家赔得再少，也不能少过一半罢。

　　若是只开二百文钱，说不得田家就只愿赔一百文，可能更少。那可就和她何翠花打好的小算盘不一样了。

　　被当家的拉到一旁骂了一通，何翠花才有些意识到了现下的情况。但是话已经说了出口，大家伙儿全都是两只眼睛看着、两只耳朵听着，哪里是能说改就改的。一时间，只好张着嘴，鼓着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田小花不放，心下越发觉得，都怪这小蹄子作怪，搅出这许多事来，才叫她如今不上不下的，里外都不是人。简直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挠破这小蹄子的脸、扯光她的头发。

　　就算何氏的表情再凶恶一百倍也吓不倒田小花。又已经和其他家的叔叔伯伯达成了共识，田小花更是谁也不怕了。她露了笑容，背着手左右走两步，好似一只吃饱了在自家地盘上踱步的小母鸡。又抬头挺胸，大声说道：

　　“二狗子他娘一开口就要向我家讨四百文钱。这笔钱我家是不能出的，错处又不在我田小花身上，二狗子爹娘却要向我家讨钱，岂不是赖皮么。二狗子娘，你家二狗子原本腿脚就弱，跑得慢，总是跟不上队的。我们一伙儿人都不很情愿带他玩。今日我们去山里，也说了不带他，偏偏他自己抱着我的腿哭，非要去。我们一伙儿人看他可怜，才带他去了，寻了好吃的何曾不分他一口吃。”

　　“后来大伙儿吃饱了下山，都是一样的走路，偏偏就他二狗子崴了脚，这下好了，他就走不动了，那会儿离村口还远得很呢。又是我田小花叫两个小子搀着他下山的，好生送回你们家去。要不是有我田小花在，你家二狗子现下还不知在哪里哭呢。”

　　“又说我田小花不该叫你们家二狗子去耍子，他要学课，难道我田小花比天上的神仙还厉害，能叫人扯线木偶一般令他作甚就作甚么？他二狗子要是不情愿去，自己是个专心学课的，我又如何叫的动他？若我田小花有这样大的能耐，现下我反过来叫你家赔我一百文钱，因为你家闹上门来吓唬我，吓得我和我翁翁吃不好睡不安的，你家是赔还是不赔？”

　　“哼，我田小花做的都是好事，怎地到你们眼里就都成了坏的。不多谢我不说，还气势汹汹地闹上门来，一开口就叫我赔钱。——二狗子爹娘，我翁翁常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恩将仇报的，二狗子爹娘比我大这许多，怎地好似比我田小花还不晓得道理。”

　　田小花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完了就着火把的照明将大人们的神色都打量了一番，晓得大人们已经将她的话听进去了，便松了口气。她虽然年纪小，但脑子可不是坏的，知道要与这许多人交涉，自家说的话就一定要占准了理儿，口气不能太软，也不能太硬了，这样才好占上风。

　　只要二狗子爹娘继续胡搅蛮缠，肯定没有人肯再帮他们家的。

　　想叫她田小花认错赔钱？

　　没门儿！

　　那辛秀才摇着折扇，在一旁听完了田小花的话，心下不由暗暗称奇。

　　这田家的小姑娘顶多十一二岁的年纪，也不是读过书的，一番话却说得有理有据，很叫人信服。再瞧相貌，只见小姑娘晒得肤色很黑，但五官清秀，面带笑容，穿一身补丁垒补丁的粗布裳，也盖不住小姑娘身上格外活泼爽朗的一股子气质。单看相貌，着实有几分讨喜。只是太过牙尖嘴利了，又连他的学生都敢叫出去作耍，实在不是个好的。

　　听说这小姑娘早没了爹娘。辛秀才摇着扇子感叹道：“子不教，父之过也。”

　　至于二狗子爹娘，发现田小花这一番话说完，村人们看他们的眼神是越发不善了，不由又急又气，暗恼不曾堵住了田小花那张伶牙俐齿的嘴，现下倒叫她成了有理那一边了。

　　二狗子娘看清了田小花一张脸蛋上得意的微笑，实在是气得脑子不清楚了，高声说着“你这狡猾可恨的小蹄子胡乱说话，看我不撕了你的嘴！”上来就要抓田小花。

　　田小花灵活着呢，怎么可能让这么个粗苯妇人碰到，左闪右闪像条小泥鳅一样躲开了，大声喊道：

　　“里正翁翁！里正翁翁你瞧见了没有，叔叔伯伯你们瞧见了没有，二狗子娘占不了理儿，讨不到钱，气不过要打我了！”

　　“你个小蹄子，杀千刀的小贱人胡说些什么！”二狗子娘被田小花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越发追着田小花要打她，场面实在不象话。

　　见这样的光景儿，在场的人哪还有半分偏向二狗子爹娘的？这样泼辣的一个村妇，没事就想着寻各种由头讹钱，也不给别人留些余地。也不怕孽做的太多，日后生了儿孙没有□□儿！被追打的田小花也显得越发可怜了。

　　里正翁手里的拐杖重重顿了顿地面，喝道：“还不住手！张文华，还不管管你婆娘，叫她丢人成这样。若是你管不好婆娘，叫她在村里胡叨叨欺负孤寡，也莫怪我召了全村人来，将何氏赶出村去。”

　　里正翁管着上河村、下河村方圆十里，德高望重。他这一开口，二狗子的爹张文华立时就慌了，连连应是，上去扯住了自家婆娘就是二个大耳光，骂道：

　　“见钱眼开的蠢妇！我在家早与你说了，不该讨这样多的银钱。你偏不听。出来给我丢人现眼。当初媒人婆说得你千好万好，我才花了大堆的聘礼将你娶回家。到头来竟是个给家宅扰乱的粗妇！住嘴罢，叫我恼了，回头就休了你！”

　　二狗子爹也是田里一个好把式，惯会做农活的，两只手蒲扇似的很有力气。这两大耳光子刮下去，立时就叫二狗子娘捂着肿起来的大脸嘤嘤哭了，心里也怕丈夫当真休了自己，再也不敢说话。

　　教训了媳妇，二狗子爹这才朝里正翁等人讨好地陪笑：“里正翁，辛秀才，这回的事是我家婆娘想错了心罢了，才闹出来的一出。我本意绝不是要讹田家的钱的。婆娘也知错了，我这就领她回家去，好好教训，好好教训，保证以后再不敢了。”

　　里正翁听了，点了头算是认可了二狗子爹的做法，然后又训道：“张文华，你也是个当家的。娶了婆娘回家，是叫她伺候来的，若是叫她蹬鼻子上眼，闹翻了天去，你在外头还要面皮不要了。”

　　里正翁这话训的好生到位，在场听到的人几乎笑破肠子，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必到明天天亮，里正翁教训二狗子爹娘的这些话，就能将十里八乡传遍了。

　　这张文华管不住自家婆娘，叫她闹上了孤儿寡翁家门口去讹钱。讹钱不成么。倒被教训了一番。张家的脸面真真是掉了一地。近来上河村、下河村最要紧的笑谈就是这个了。

　　事情有了自己想要的结果，田小花心里很满意。又拱手行礼，脆生生地朝里正翁、辛秀才并诸位叔叔伯伯道谢，礼节到位，笑容也十分的甜，一两句话就叫大人们心里舒坦了，也没谁再计较小姑娘一开始太过硬气。

　　里正发了话，一干人等就陆续散了，一场闹剧到此终结。

　　田小花摸黑回了家，轻手轻脚地关上篱笆门。直到这时候，田小花才从腰后面将菜刀拿出来，照样放回灶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