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景》煌灼

18、山精鬼怪（5）

　　１８

　　田小花坐在椅上，她仔细看了看辛秀才。只见这位秀才先生三十出头的年纪，一张面孔白净瘦削，身板子十分瘦弱，看着就是个弱鸡。当然，和上河村里的叔叔伯伯们一比，还是齐整干净多了。又见他穿一身文人的长衫，走路都是慢悠悠迈开了四方步，也是一股子读过书的人才有的味道，这，在上河村确实是头一份儿的。

　　田小花想到了，要是没有在山里头见过赵先生，恐怕她也会像其他村人一样，认为辛秀才也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了。

　　但她见过赵先生那样的人。赵先生穿的只是没有染色的麻布衣，脚上的是粗芒草编的鞋，田小花觉得，不论哪一方面，都要比辛秀才胜得多。

　　现在田小花一点都不向往辛秀才的学堂，一点都不向往二狗子几个了。翁翁说过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孩儿会打洞。跟着辛秀才学，就只能学成辛秀才这样子。如果她能跟着赵先生学，也许能成为赵先生那样厉害的人。

　　田小花悄悄地握紧了拳头，她绝不想以后一直过村里人这样的日子。

　　她也很清楚，赵先生未必肯收她为徒。不过，不收也不要紧。她还有眼睛，还有耳朵，有脑子，自己会想。只要赵先生还命她寻购药材，她就有跟随在赵先生身边的理由了。只要多多观察，总能学到有用的东西。

　　自小，她全靠自己学到的东西很不少了。逮猎物的技巧，是从村里最善于打猎的两三位叔伯所吹嘘的进山经历里学的。编竹篓子的技巧，是看着田老爹编学会的，田老爹并没有教过她。各种各样说话的技巧，说话时不同的表情能起到的作用，是她从遇到的每一个人身上学的。自己有手有脚，她什么也不怕。

　　不过这些可以以后再想。现在最重要的是——

　　田小花将视线挪到地上的二狗子娘何翠花身上——先把这个长舌妇治好了，叫她以后看见她田小花就怕，再也不敢来招惹她！

　　田小花低垂的眼眸闪过狠色，她站起身，朝满堂满院的人拱手行礼，朝里正翁行礼，说道：“里正翁翁，诸位叔叔、伯伯！小花有话要说，请大家伙儿听一听。”

　　里正翁正为哭闹不休的何翠花头疼着，这妇人哭嚎的声音好大，才听了一会儿，就叫人觉得耳边轰隆隆的了。见正牌苦主田小花要说话了，立刻重重顿了拐杖，呵斥何翠花道：“兀那蠢妇，还不安静些儿，我便叫人堵住你的嘴巴！”何翠花嘴上嚎着，眼看着里正翁是真要让人上来堵她的嘴了，哭嚎的音量立刻就小了下来。真真是个势利眼儿。

　　来看热闹的人们谁没有眼睛呢，一下子就能看出这妇人的心态。无非胡搅蛮缠，想博大家同情。再看对面的田小花，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儿，齐齐整整的，还颇有礼貌。身上衣裳虽然陈旧些还打着好些补丁，但是干干净净的。谁不喜欢干净齐整的人？这两边一对比，人心就越发往田小花那边偏了。

　　田小花捋起了袖子，露出来两条瘦瘦的胳膊。她又蹲下来将裤腿挽了起来，露出同样没几两肉的腿子。然后走到何翠花跟前，高声朝人们说道：“叔叔、伯伯，请你们好生睁眼睛瞧瞧！我田小花有手有脚的，有人影子，也有下巴！我翁翁说鬼是无有下巴的，也无有影子。叔叔们，伯伯们，我是人是鬼啊？！”

　　人群里年老的叔伯们都笑了起来，纷纷道：“小孩儿说甚混话呢？”“活生生的人，怎说到神神鬼鬼上去了。”辛秀才展开了折扇在身前扇风，叹气道：“可怜，可叹！才这般小小年纪，这脑筋儿就不甚清楚了，日后可如何是好。”

　　众人纷纷说话，田小花极沉得住气，等最哄乱的时候过去了，才又高声道：“我田小花是人。那为甚翠花大娘要说我田小花是山精妖怪，要吃人，要害人的呢？”

　　就是脾气略好些的人都皱了眉，七嘴八舌说何翠花道：“二狗子娘说田小花是山精妖怪？”“小姑娘好端端的，怎地就成妖怪了？”“这是和小姑娘过不去罢，翠花大娘年纪也不小了，怎做得出这样的事来！？”甚至有那脾气暴躁的婶娘，当下就炸了，指着地上何翠花的鼻子高声道：“二狗子他娘，人田小花怎么招你惹你了，你做了这样的事，还有脸在这里哭！我非将你的事往外十里八乡说了去不可，叫全世界都晓得咱们上河村有这么个长舌妇，镇日里就想着怎生害人！”

　　二狗子爹张文华心里头可也是很想叫田家吃个大亏的，谁叫上回两夫妻，都因为田小花丢了大脸面。但张文华是个最晓得看风向的，原本赶来了还有些为婆娘说几句、开脱一二的意思，一看众人这样激动，生怕拳头无眼，出了头就要挨揍，立刻就往后缩了缩，牢牢闭紧了嘴。心下只道自家这婆娘太蠢，要做点儿坏事，也不晓得夹紧了尾巴。这么着急打压田家和田小花作甚。要是做得再隐蔽些，让这山精妖孽之类的风言风语再多传上十天半月的，相信的人就要多了去了。

　　张二狗子看看爹，又看看娘，看看田小花，撇了撇嘴，事不关己地站在辛秀才旁边去了。

　　何翠花原本还使劲儿哭嚎着的，这一下子情势就转向了对她不利的方向，立刻蹦了起来，高声道：“田小花你莫要含血喷人！你们也别听她一个小姑娘家的瞎胡说！田小花，我何翠花哪里说过你是甚么，什么山精、妖孽的了，我怎会说这样的混话。我不管你是听说了甚，风言风语的，就安到我何翠花头上来了。我何翠花平日里忙得很，哪来的空闲管你一个小姑娘家的做了甚事。——里正翁哪！我何翠花冤哪！我在我家好生儿的过日子，从不想和谁过不去，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将我这样五花大绑的，半点脸面都不给我。我、我，这日子还有什么活头！——我还不如一头碰死在这墙上，也好叫你们看清楚，我何翠花是清白的！”

　　说着，何翠花偌大一个胖身子就翻滚了起来，朝着里正翁家的院墙撞去。院墙没撞上，倒是碰翻了两个站着看热闹的村人。众人站得齐刷刷密挤挤的，反应不及，一下子割草似的倒了一片，“哎呦”“哎呦”呼痛声此起彼伏。又有小孩子挤在里头被压到了，放声大哭。

　　一下子就天下大乱了。里正翁看得头疼，重重顿了拐杖道：“这是作甚！都好生给我站起来，将事情分辨清楚了。”

　　里正翁发了话，便有村里头青壮年们上去将那一拨儿翻到在地的都扶起来了，又将哭闹不休的何翠花重新提到了中间的空地上。

　　田小花看着这一场热闹，想起了赵先生说：

　　丑人多作怪。

　　虽然事正关己，她却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在她眼前，这偌大的世界，好似又揭去了一层薄纱。二狗子娘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罢了，她也就能做出这样的事。和这样的人生气也没什么用处。想通了这一点，田小花心里头因为二狗子娘恶意的中伤而攒了满腹的气，居然一下子消去了大半。不过，气是没了，田小花可不会放弃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