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景》煌灼

17、山精鬼怪（4）

　　１７

　　半下午的时候，铁锄媳妇从田家拿回了车，推着就往家去了。回到了家门口，又担心丈夫责骂，先将车子放在了门边旮旯里藏着，从门角边看见女儿荷花从厨房抱了饲料出来喂鸡，小声叫了女儿出门口问道：“你爹可下田去了？”

　　张荷花和弟弟张水牛一样随母亲，长得骨架大、脸盘子圆，嗓门儿大，是个粗心眼儿。

　　听了自家娘的话，就应道：“没！爹没下田！刚才坡下面陈家叔来叫去了，说的甚我不晓得！但爹说去去就来！”张荷花是个没眼色的，在家门口一眼瞧见了才借给田家的车，怪道：“娘，你怎地把车又推回来了？田家老翁翁不是午间才来借去了，说是明日去了大集回来再还的。”

　　荷花的嗓门儿那个大呀，在自家门口说一句，几乎村头村尾都能听到了。

　　这个傻闺女！

　　铁锄媳妇那个恨呀！本就是为了不叫丈夫知道，才轻悄儿将车拿了回来，打算偷偷推到后院角落里放了，瞒着丈夫，等大集完了再拿出来，就当是田家还了车来了。

　　闺女一嗓门儿把自家娘做的事全抖了出来，这下可怎么瞒得住丈夫！

　　铁锄媳妇又气又急，一巴掌扇在了闺女脸上，低声骂道：“叫什么叫！真真是白生养了你，这般没眼色！去，将我们家的车推到柴房后面那旮旯里放了！”

　　“为甚要将车放在那里……”平日里张荷花就常挨母亲打骂，不敢再大出声，捂了捂滚烫红肿的半边脸，磨磨蹭蹭地将车推进屋后面放了。

　　直到车藏好了，丈夫还没回家来，铁锄媳妇总算是放了心。又将傻闺女打了两巴掌，才消了消气，安排了闺女去浇后院的菜，自己进了厨房去，给屋里读书的小儿子张水牛做糖水蛋吃。

　　两个蛋才下进了锅里，红糖还没放呢，当家的男人黑着一张脸回家来了。大力甩开了篱笆门，前屋后院看了一遍，没看见婆娘去要回来的车。

　　张铁锄从厨房里寻见了自家婆娘，揪着发髻，使劲将婆娘拖出院子里，刮了两个大耳光子，恶声骂道：“说，将车藏在哪里了？车是我借给田家的，反了你了，竟敢瞒着我去要回来，我张家的体面都给你败光了。现在全村都知道了！怎地娶了你这么个混帐东西，好的不会，净会给自家脸上抹黑！！”

　　张荷花在后院喂了鸡出来，瞧见爹打娘，心里有些解气。捂着红肿的半边脸，不声不响地躲进了自己屋里。

　　铁锄媳妇心里委屈，哭道：“当家的，你就晓得回家打我，你不知我都是为这个家好。”

　　“蠢婆娘！净在外头落我的面子，还敢强说是为我家好。你倒说说，好在哪处。说不明白，我打死你！”

　　“别人都说那田家的小花早被妖孽占了壳子的，如今是下山来害人来了。我家清清白白的，不能叫妖孽害了我们家，我才去将车要回来的，我做的有甚不对。”

　　这样的话，是个明眼人都辨得出是硬掰的。

　　活生生的人，如何就成了妖孽了？

　　张铁锄清楚自家婆娘就是个软耳根的，别人说什么都信，还信个十足十。想起早上家里吃了早饭之后，二狗子娘何翠花曾来家里过。那二狗子娘是出了名的爱嚼舌根子，怕就是那时候给自家婆娘灌了迷汤。

　　用狠话吓住了自家婆娘，细细一问，果然是听了二狗子娘的闲话，受了怂恿，才敢瞒着他去将借出去给田家的车要了回来。

　　这朝三暮四的举动就是活生生给别人脸上扇耳光子，但凡是个人，就不可能不生气的。张铁锄家从父亲那一辈开始，一贯都和田老爹家交好的，两家情分深厚。自家婆娘要回一辆车，等于将两家几十年的情分一口气断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挽救回来。

　　张铁锄这下也是气毒了何翠花。当下就勒令自家婆娘从今往后，就算是在路上看见了何翠花，也一个字不许说话，不许来往。又立刻叫大女儿荷花去装满了五斤的上好秫米，拿上一整包的红糖，又将那两轮车推了，到田家去赔罪。

　　张荷花是个实心孩子，爹说了要五斤的米、一包红糖，就结结实实装了五斤米，也不晓得将糖包打开来，拨一半留在家里。铁锄媳妇心疼万分，又不敢多说半句，捂着肿大的圆脸，恨不得立刻就厥过去。

　　～～

　　从学堂那边出来，田小花转头就去了里正翁家。上前见了里正翁，行了礼，就将二狗子娘中伤她，说她是妖孽的话一句句说了。说完了，田小花扑在里正翁膝上，两眼含泪，说道：“里正翁翁，我晓得自个家穷，没有翠花大娘家那样体面。上回我不懂事，叫了小子们去作耍，还叫二狗子摔了腿，心里也好生愧疚的。”

　　“但我也和二狗子娘道了歉，也应承了，日后绝不叫他们家孩儿去耍子，我也不曾在去过。我田小花是守信用的，我专一与人为善，为甚二狗子娘反倒胡编乱造，说我是山里的妖孽上了身，是妖孽变的。”

　　“里正翁翁，你仔细看看我，你摸摸我的脸。是不是热乎的？我哪里像妖孽了？他不是睁眼说瞎话么。”

　　“翁翁，我还记得邻村长得最好看的那姑娘。原本好好的，好多家都去求她作媳妇儿。大家伙儿都传她的坏话儿，后来就投了河了。”

　　“里正翁翁，我好怕啊，他是不是要将我是山精妖怪的话传开了，想叫我也投了河才好。”

　　“我年纪还小着，但我懂事了的。要是他这话传开了，大家伙儿当真以为我是甚山精妖怪，要对我喊打喊杀，不给我一条儿活路了，叫我家翁翁怎么活。”

　　田小花眼里泪花闪烁，实在是可怜。原本是那样顽皮的，精精神神、健健壮壮，小豹子似的一个孩子，竟被无知蠢妇嚼舌根嚼得委屈至此。

　　不仅里正翁听了心疼田小花，连里正翁的三个儿子、两个媳妇听了都心疼田小花。小姑娘这些哭诉里所描绘出的险恶用心叫人害怕，谁敢相信，那样普通的一个村妇，竟能有如此恶毒的心肠。

　　里正翁的二儿媳出身书香门第，说话很叫家人信服的。实在是心疼田小花，忍不住开口道：“家翁，这二狗子娘这样坏，若是放着他不管，往后怕是要将我们村搅得乌烟瘴气的。”

　　“正是如此！反了天了他！”里正翁重重一顿拐杖，斥道：“他一个无知村妇，竟敢这般胡乱嚼舌根子，重伤旁人。快快叫人去捆了来！这样恶毒，就是即时捆了浸猪笼，也是应分的！”

　　里正翁发了话，自然不用多久，何翠花就被几个青年捆来了。她丈夫张文华在田里忙活着，晓得自家媳妇被里正翁捆去了，吓得连芒鞋也不及穿上，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了里正翁家。

　　合村的人晓得里正翁翁要审张文华家的何翠花，不论闲不闲，立刻都赶来看热闹了，就连辛秀才听说了这回事，又涉及了一个学生，干脆休了课，都来看了。

　　那何翠花稀里糊涂地被绑到里正翁家，一瞧见田小花趴在里正翁膝上哭，一下子就明白了。都是这小蹄子作妖，害得她当众出丑！

　　这下立刻拧了自己大腿，立时就嚎了出来。吓了所有人一跳。

　　她又猛力一挣，一个捆了四蹄的猪似的滚到了地上，蹬着腿高声嚎哭，边哭边喊道：“现下这是甚么世道哪！我何翠花甚么坏事也不曾干，怎的就这样待我！这大庭广众的，将我一个捆了，叫我还有什么脸面！我不活了！张家的列祖列宗那，你们在天上也睁眼瞧瞧，你家媳妇在这受着欺负，要是你们天上有灵，就行雷闪电，劈死那些小人贱蹄子罢！”

　　这小人贱蹄子，自然是说的田小花。但何翠花十分精乖，也不指名道姓，晓得现下她是被告，指名道姓只会叫人觉得她盛气凌人，更坐实了罪名。

　　于是只是躺在地上蹬腿，大哭大嚎，要叫旁人看见了都对她的冤苦感同身受。

　　至于田小花呢，一番哭诉，早就争取到了里正翁这边绝大多数人的同情分。里正翁的两个媳妇格外心疼田小花，特别给田小花安排了一个椅子坐着，还从后厨取了一碟糕点和茶水给田小花吃。这等天差地别的待遇让何翠花挠心挠肝，在心里骂了田小花无数句话，还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用眼角狠狠地剜田小花。

　　田小花只当没有看见，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眼眶儿有点红红的，垂着头。

　　辛秀才领着一班学生挤到了最前。看见地上滚着一个披头散发、麻绳捆身的泼妇，当即摇头叹息，指点着说道：“这等妇德容工皆无的蠢妇，真正是多看一眼都伤神儿。”说了才又想起，这就是学生张乐瑜的娘亲，这样说，好像有点落学生的面子，到底不太好。

　　于是又半侧过了身去，拍了拍张二狗子的肩膀，安慰他道：“英雄莫论出身，你好生读书，日后总会出人头地。”

　　挤在辛秀才旁边的村人们听得半懂不懂的，大致明白秀才是在鼓励学生上进，嘿，这可是好话呢，只要附和就可以了吧？于是一阵乱七八糟的赞扬，也不管地上何翠花哭嚎着呢。何翠花一看这满院子的人竟没有几个关心听她哭嚎的，越发嚎得大声了，只想要大家都注意她。

　　里正翁家的庭院里越发乱糟糟的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是昨天的第二更
今天没有了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