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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罗云志本为这次揭阳之行做了一番美好设计,他料定事情一帆风顺,李俊得知他的来意和身份后必然诚惶诚恐、点头哈腰,而他则会在众星捧月的荣耀中享受几顿佳肴美酒,赏几句虚词套话,然后逛逛花街柳巷,揭阳镇有几个粉头远近闻名,他要挨着个儿地尝尝滋味,要是能觅到容貌出众的美少年就更好了,他哥哥酷嗜男风,真高兴了兴许会分他些实权,强过他现在只做个徒有虚名的二当家。
      他做梦也没想到冰冷的刀锋会将这些彻底截断,若是来得及反应,他一定要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的。
      李俊也没想到,七年前的一次惨痛经历教会了他凡事三思而后行,从此那几乎以生命换来的教训便将类似冲动莽撞等属于热血男儿的缺陷从他的性格中驱逐了出去。
      可今天这些缺陷死灰复燃,他的愤怒突然难以克制,即使将脑袋浸入数九寒天的冰水里,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罗云志他也非杀不可!
      李俊看着罗云志身首异处的尸体,心中乱作一团,火气倒是消了,将要付出的代价也显而易见。
      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他迅速冷静下来,思量着为罗云志谋划一下后事。
      “你们待要如何?”李俊问那几名随从。
      几个人早被刚才的阵势吓傻了,听李俊问话软在地上,瑟瑟发抖道:“求好汉饶命,愿随好汉执鞭坠镫。”
      李俊道:“我这里用你们不着,你们将他骨灰带回去,告知罗云鹏,就说只因他兄弟出言不逊,惹恼了我,我一时性起将他杀了,报仇与否悉听尊便。”
      几个人没胆答应,连声道:“岂敢岂敢,我们真心愿意归顺好汉。”
      李俊微微一笑:“你们这是怕我杀人灭口?我若真想如此,岂会与你们说这许多废话!”挥手道:“去吧,再见之日便是仇敌。”
      几人诺诺而退。
      其实最明智的做法确是杀人灭口,将罗云志及随从尸首一把火烧个干净,待罗云鹏问起时矢口否认,就说未曾见过,他的兄弟们不会泄密,而罗云鹏在揭阳地面也绝找不到任何证人。
      但他不可能这么做,那等于承认了自己畏惧罗云鹏,他那与生俱来的硬气与傲骨也不允许他去做一个藏头露尾、卑鄙胆怯的懦夫。
      他的脊梁骨是挺直的,若肯向谁略略弯曲片刻,那个人定然已经赢了他的心。

      张顺从靳云手里接过热巾帕敷在左脸,问靳云道:“我哥没起疑吧?你怎么跟他说的?”
      靳云道:“我说这次带母亲一起走,一年半载不得回来,今晚留你帮我收拾东西,他说那他就不来添乱了,打算到穆家庄找穆春玩去。”
      张顺闻言心中稍定,庆幸早间掩饰得好,未被张横发现,也多亏靳云聪明,善于应对。
      靳云祖上世代书香,曾出过五位进士,到他父亲一辈家道中落,又被场大火烧得片瓦无存,父亲急病之下撒手人寰,单剩母亲与不满两岁的靳云相依为命,母亲节衣缩食,靠做些针线活计送靳云去私塾读书,那时水性极好的张顺是孩子们心目中的大英雄,独靳云一本正经地说那只是小把戏,而且会害人的,别的孩子听了都笑他呆,但张顺却很喜欢这个看起来傻头傻脑的小书童,没过多久两个分别来自读书人和渔民的孩子就玩到了一起,每天下午张顺都守在私塾外面等着靳云放学,靳云则兢兢业业地教张顺读书识字,张顺会的字都是靳云教的,靳云家吃的鲜鱼也都是张顺亲手抓的,他们间的这种友情就像浔阳江水般绵延悠长,坦荡深厚。靳云十五岁那年的一天,母亲因太过劳累晕倒咳血,靳云便扔掉书本,跪在母亲床前道:“男子汉不能养赡父母,读书何益!孩儿五体俱全,不信挣不来安稳衣食。”遂自弃门庭,往江州与人做伙计帮工,他人聪慧勤勉,又识文断字,以此极受主顾赏识,三四年间便做上了几处酒肆、书坊和珠宝玩器店的管事,也在江州城买了处宅子,这次特地回来接母亲过去享福。
      除了母亲,最让靳云牵挂的还有自幼便与他走了相反道路的好友张顺。
      “顺子,你实对我说,是什么人敢打你的耳光,你……你已经杀了他么?”靳云了解张顺的脾气,任谁也别想从浪里白条这里讨了便宜去。
      张顺本来郁郁寡欢,听了这话却禁不住哑然失笑:“我还能杀他!他没杀我就算我张家祖上积德了。”
      靳云皱眉思索,觉得很奇怪,看张顺的神态、语气,他与那人既不像朋友,更不像敌人。
      人们总觉得掩盖真相很容易,殊不知自己随时随地都在泄露天机。
      张顺心虚地躲开靳云质询的目光,轻叹一声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我遇到些小麻烦,但求你别问,我现下还不想说。”
      靳云点头,他是一个非常善解人意的朋友,从来不会带给别人丝毫逼迫感。
      他们聊了些别的,从今年的雨水多寡到年成好坏,从揭阳人的粗豪到江州人的娇贵。
      在忘却烦恼的谈笑风生中,屋外突然响起低沉有力的敲门声。
      靳云问一句“是谁”便起身开门,张顺忐忑不安地站起来,他知道来人不是张横,张横的敲门声一向如火烧屁股般急促杂乱。
      院中立刻响起二个人的脚步声。
      “尊驾到底是谁,到我家中何干?”靳云的声音有丝恼怒。
      那人没有回答,可张顺已经感应到了那种极具诱惑力的强烈气息,他的意愿立时出现严重分歧,一面想躲进里屋拒不相见,另一面倒想看看来人到底还有何话可说。
      在他还没有拿定主意的时候,李俊已经站到了他面前,他僵在那厢,委屈和气愤差点令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李俊定定地看着他,抬手抚摸他略见红肿的脸颊,低声问:“还疼么?”
      假若张顺同往常一样清醒,他就应当听出这句问话中所包含的心疼与懊悔,但他现在情绪极差。
      “有劳挂念,活着呢。”张顺没好气道,毫不犹豫地打掉李俊的手。
      李俊不由分说,拽住他胳膊便往外拖:“走,我有话跟你说。”
      张顺奋力挣扎,涨红着脸道:“我可没话跟你说。”
      靳云一个箭步拦住李俊,斥道:“在我家里欺凌我的朋友,你这人懂不懂礼数!”
      李俊拔出腰刀,冷冷道:“我的刀就是礼数,你想试试?”
      “那就先在我身上试试。”张顺的声音突然低沉冷静的可怕,李俊不觉打了个寒噤,凉气从足底直升头顶。
      他缓缓回过头,看着那个完全陌生的张顺,看着那个愤怒已极、表面反倒平静如水的张顺。
      “你以为我不敢?”李俊勉力镇定,他不想在靳云面前输了场。
      “我说了,你可以试试。”张顺淡然道,眼睛里闪着倔强不屈的光,仿佛是正准备上战场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勇士。
      李俊拽住张顺胳膊的那只手慢慢松开,对他而言这个过程特别漫长,似乎足有一百年之久,在这期间他脑中闪过无数画面,可都是杂乱无章的,没有头绪,于是他只好凭着意志力开口说话:“跟我出去一会儿好么?”他的口气已不再蛮横。
      “不好。”张顺拒绝。
      他又转向靳云:“靳先生,请您回避片刻好么?”
      靳云欠身道:“不好。”
      李俊叹道:“我明白了。”他望着张顺,声音有些变调:“我跟那个王县令没什么关系。”
      张顺低头默然。
      “我不是故意打你。”
      ……
      “我没想砍你好友,更不可能伤害你。”
      张顺猛然抬头,问道:“你说完了么?”
      李俊只好回答:“完了。”
      “那就请吧。”张顺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靳云做了个“请”的姿势,礼数周到地将李俊这个粗鲁的客人送出了门。
      李俊走在漆黑的夜里,忽觉自己十分可笑,二十多年来,他还从未心甘情愿地被一个人如此伤害过,幸好这伤害不是白受的,今晚他至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他从一开始就错了;第二,在张顺心里,靳云的地位比他高得多。

      张顺终于忍不住把与李俊的事对靳云说了,靳云对这段感情的真假是非未加评判,倒严辞正色地谈了些善恶之道。
      “李俊这人我听说过,继谢纶之后的浔阳第一霸是么?”
      张顺道:“他和谢纶不一样。”
      “他一样会杀人放火。”
      “可他从来不杀无辜之人。”
      靳云道:“你们江湖中人都喜欢这么说,可又凭什么来判定被杀者是否无辜呢?就算不是无辜的,其人也未必该死,你等好汉一刀下去痛快,怎知他父母十月怀胎辛劳抚育,养他长大耗尽多少心血,何况杀人最是造业,多数不得好下场的,顺子,你还年轻,现在悔悟还来得及。”
      张顺默然不语。
      靳云接着劝道:“顺子,杀人之性不可纵,纵则成癖,跟我去江州住段日子吧,这样既能躲开你和李俊之间的乱账,也能远离你在浔阳江的江湖圈子,你意下如何?”
      靳云的话总是特别有说服力,而且面对一心一意想拯救自己的好友,张顺还能说什么呢?他唯有点头。

      张横当然舍不得离开弟弟,但他又实在讨厌江州城,那个众人口中的富贵繁华地对他来说就是所徒有其表的大监牢。
      前年六月他跟张顺、穆弘去过江州,经历苦不堪言。江州城酒肆习俗,客人落座先摆“看菜”,待点过酒菜后再换新鲜菜蔬,张横不知道那“看菜”就是摆样子好看的,饿急了夹起就吃,惹得邻座客人和酒家一场大笑。吃酒吃茶中间,常有装扮艳丽的风尘女子主动过来献唱陪酒,客人们临走时随意赏几个钱也就行了,若是冷脸赶姑娘走,旁人不赞是正人君子,反笑其穷酸吝啬、不识体面,这规矩穆弘事先跟张横交待过,但张横就是看不惯那些小娘们一边紧贴着穆弘坐一边将对桃花眼直瞟张顺,他每顿都充当门神撵人,谁笑话他揍谁,几乎惹出大祸,害得穆弘和张顺后来几乎不敢去店中吃饭。另有,某勾栏戏院有位色艺双绝的姑娘,每天唱完后下台谢客,看中了哪个就敬茶一盏,被敬者只要随口唱两句戏文,姑娘就送贴身汗巾一条,能得者人人羡慕,以为荣耀,恰巧他们去的那天姑娘见他长得英俊,敬了盏茶给他,然后眼横秋水、脉脉含情地等着他开腔,穆弘附耳告诉他唱两句,周围的看客也纷纷抚掌起哄,可怜张横憋得脸红脖子粗,半句也没憋上来,他一着急一上火,一拳把姑娘打倒了,满场愕然,羞得穆弘和张顺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甩下锭银子扯着他就跑……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自打那次从江州回乡,张横说死了再不肯去,但张顺若执意要去,他也不忍阻拦。
      张横虽有些痴,却晓得弟弟长大了,这片生他养他的热土,这个与他血脉相通的哥哥,甚至连这条他最挚爱的浔阳江都将留不住他。

      罗云鹏抱着兄弟的骨灰盒,眼里没有一滴泪。
      他料到了李俊不肯买账,却没料到李俊竟真有胆量砍了自己这不成器的弟弟。
      群情激愤,哭声震天,他的兄弟们正以悲痛欲绝的方式表达着对自己的忠心。
      唯有他异常冷静,他不是草包谢纶,而是当之无愧的江湖好汉,赫赫有名的一方霸主,他不动则已,动则必挟风雷之势。
      他曾在辽国苦寒之地生活了十年之久,在那些缺少衣食的岁月里,他学得最多的,就是忍耐。
      越是紧张的时候就越该松驰,越是攻击的时候就越要退让,越是报仇的时候就越要仁慈。
      “发丧,下葬,就当他是病死的。”他命令道。
      哭声戛然而止,众人都吃惊地看着他,满脸迷惑不解。
      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杀弟之仇有多深,他绝不会放过李俊,他对天发誓他会像一只凶狠的恶狼,不管等待多久,哪怕断了腿,哪怕瞎了眼,但只要时机到来它就会腾跃而起,咬住敌人的咽喉,吸干他的血,吃光他的肉,将他撕得粉身碎骨、片甲不留。
      一个最可怕的危险正在平静的表象下蕴酿,并向李俊悄然逼近。
      如果李俊知道他的预谋,大概就不会有心思在浔阳江畔发呆了。
      斜阳碧草,渔歌唱晚,失意人江边凝望。
      张顺还是走了,回想那晚情形,李俊忽然感到无比茫然。
      “哥哥。”童威在他身后轻声呼唤。
      他回过头,眼底闪烁着不该有的莹光,声音有些艰涩:“由他去吧。”他喟然叹息。
      童威愣住,不明白他最敬爱的哥哥说得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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