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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张横从未和张顺分开过这么久,已经一个多月了,长得出乎意料。
      他本以为兄弟捱不过十天就会急火火地赶着回家,会扑进他怀里嘘寒问暖,然后将些甜言蜜语哄他说再也不走了。
      但看起来兄弟的心要比他这当哥哥的硬得多,张横想不通时难免抱怨,他觉得唯一的兄弟离自己越来越远,却不知张顺只是想借机躲避某个他意想之外的人。
      穆弘时常劝他,他也把穆弘当成最合适的倾听者。
      银锃锃的月亮,火辣辣的烈酒,一个人的牢骚,两个人的怅惘。
      他说真希望顺子永远长不大,因为一长大就让他看不懂了,他笨,又没念过书,不能像靳云那样仅凭几句话就说得顺子心服口服,可他实心实意地疼兄弟,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会比他更疼顺子,他甚至不高兴顺子娶媳妇,因为担心“那女人”会无理取闹……
      这时穆弘突然开口问:“那我呢?”
      张横迷迷糊糊地摸着脑袋,不明就里。
      穆弘又重复了一遍:“那我呢,我娶媳妇你怎么想?”他叹了口气:“我二十二了,又是穆家少庄主,理应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张横灌了碗酒,舌头有些硬:“你……你想娶就娶呗,反正……反正吃不了亏。”
      “是么?”穆弘苦笑:“你还真信得过我,多谢,多谢。”
      张横伏在案上,摆了摆手,突然说了句很清醒的话:“不用谢,就算我信不过,你也逃不掉。”
      穆弘蓦地怔住,他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隐隐约约地疼,虽然这疼痛还不足以唤醒心灵。

      一个多月来,罗云鹏那厢悄无声息,盐道上屡有暗信传来,大意皆为“一切如常,未见异动”。
      李俊晓得这战局的要紧处了,对方忍耐得有多久,被压抑的仇恨就有多深。
      但他毫无惧意,他既然能无数次地从地狱挣回人间,就一定有着比恶鬼还要狠戾三分的运势,这条命来之不易,总得折腾个够本。
      他照常贩私盐,照常结交各路英豪,也照常去穆家庄赴宴。
      上次在李立酒店饮宴结束后穆弘就定下了回请之期,可惜事有不巧,张顺只能失约了。
      酒桌上大家都怪张顺,穆春说江州的姑娘们漂亮,张顺肯定乐不思蜀了,穆弘猜想必是赌运亨通,故而流连忘返,张横嚷嚷道你们全都给我闭嘴,顺子既没找娘们也没进赌场,他每天都在店里给靳云帮忙,说话间他从怀里变出两封信,得意非凡地扬在手里炫耀。
      李俊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两封信上,他已横下心要将张顺忘得一干二净,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知道些来自江州的消息。
      李立瞅了李俊一眼,笑嘻嘻道:“张横兄弟又来蒙人,顺子若能规矩干活,我赔你十坛好酒,许是你不认得字,别人瞎说骗你的吧?”
      “哪个骗你,顺子怎么不规矩了?我兄弟打小就乖。”张横恼了,将信往前一递,“不信自己看!”
      李立不禁暗笑,接过信来拆看,扯着李俊道:“哥哥你瞧,顺子的字还挺不错。”便把信送到了李俊手上。
      李俊犹豫片刻,还是将信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张顺先问张横近况,嘱咐哥哥保重身体,然后便说自家在江州一切都好,最近店里事多,靳云忙不过来,他从早到晚都帮着照料,倒学会了不少东西,认识了不少人,叫张横放心,还说等闲下来再回揭阳探亲……
      洋洋洒洒七八页的信太短了,短到不曾提起李俊一个字,看着张横、穆弘、穆春、李立、童威、童猛这些名字在纸上一一闪过,李俊唯有暗自苦笑,这个张顺,他是不是太过份了些!

      张顺并非过份,他只是太年轻,无法做到不露痕迹地掩盖感情,他因心虚而不敢在信中提及李俊,聪明人稍加注意便能察觉出个中古怪,幸好张横不聪明,而李俊也突然犯了傻。
      店里忙得不可开交,白天他和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踏实快活,到了夜里却只和一个人梦中相对,欣喜和抗拒矛盾交织,搅得他苦不堪言。
      明明想着李俊,偏又不肯屈从本心,张顺的脾气注定了会将直路走成弯路。
      弯路也罢,谁叫人生之路原本就坎坷多变,意外总会发生。
      一天傍晚,店里的客人渐渐离开,张顺打了个呵欠,招呼伙计们准备收工打烊。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款款踱进门来,她容貌寻常,但体态婀娜,眼神妩媚,举手投足间颇见风情,张顺认得此女是住在邻巷深处的风尘女子秦月眉,便招呼道:“姐姐,好几天没见你了。”
      秦月眉甜甜地笑:“一直穷忙,今天他来了,便想着让你见见。”说着话便朝门外唤了声:“进来吧。”
      一个黑衣男子应声转出,须臾间便站到了女子身边,行动迅疾,快如飘风,张顺见状吃惊非小,将这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他双目有神,精光内敛,五官不似宋人,心中生出七八分好奇,拱手笑道:“不知这位哥哥如何称呼,张顺这厢有礼。”
      “姓萧,萧老五。”果然,这男子的汉话非常生硬。
      萧老五?张顺更加惊异,一千多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他拿捏不准,打算试探试探,因笑道:“姐姐好福气,这位萧五哥一看就是踏实可靠的人。”
      秦月眉掩口娇笑:“好什么,一年也见不着他几面,哎……那对玉镯你给我留了么?”
      “留了留了。”张顺应道,转身回里屋取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特意给姐姐藏着呢,这镯子就数姐姐戴着漂亮,别人要买我第一个不答应。”
      英俊少年的恭维听着分外受用,秦月眉红生两靥,笑道:“瞧你这张嘴甜的,叫人不喜欢都难。”
      张顺打开盒盖,“姐姐快戴上让萧五哥看看。”将盒向前一送,手故意打个滑,那盒子栽过头来,两只玉镯径直跌向地面。
      秦月娘花容失色发出一声惊呼,呼声未定,萧老五已将那对玉镯托到她的面前。
      快若闪电,形如鬼魅,即使神魔出手也不过如此。
      张顺倒吸一口凉气,他已经知道这男子是谁了。
      盐道霸主罗云鹏部下高手如云,其中有七个姓萧的辽人,他们没有名字,只论排行,因身手迅疾稳准、行踪诡谲难测而获“鬼鹰”之号,他们杀人无数从未失手,江湖中闻风丧胆,谣言越传越邪乎,却很少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
      张顺曾听穆弘说起过“鬼鹰”的名号手段,未料今日竟有幸一见,论起来多亏秦月眉,没想到她这门庭冷落的寻常妓女,倒有本事令天下闻名的“鬼鹰”之一现身报号。
      他决定带上厚礼登门拜谢,顺便撞下运气,看能不能见到另外六个。
      秦月眉见到张顺送的钗环珠宝喜得笑逐颜开,定要留他吃酒,这正中张顺下怀,张顺就边陪她吃酒边想方设法套话。
      从秦月眉那里张顺得知,萧老五是三天前来到江州的,预定后天出发赶往揭阳镇,这两天他每天晚上都去城南那边,像是要等几个人,还有,秦月眉在为萧老五收拾衣物时看到了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五个字——揭阳岭,李俊。
      听到李俊名字时张顺惊得差点跳起来,他千怕万怕怕得就是这个,“鬼鹰”果然是冲着李俊来的!
      他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知道李俊有没有准备,但他知道“鬼鹰”里任何一个都有本事要了李俊的命。
      绝不能让他们到达揭阳镇,此事刻不容缓,张顺当机立断,他与靳云告辞,说要回家探望哥哥,实则暗潜城南观察动静。
      当天晚上他就在一座破庙里看到了其余六位“鬼鹰”,幸好他的闭气之功天下无双,这才能在七位高手的眼皮底下窥探机密而不被发现。
      “鬼鹰”们说话汉夷夹杂,又极简短,张顺听了许久只知道有四个人第二天傍晚从水路出发,另三人走陆路。
      他前思后想也找不到独自杀掉七个的办法,只好单顾一头。
      张顺没有必胜的把握,可浪里白条的胆量一向大得出奇,更何况现在他的心里根本没有自己的位置。

      夜半三更,客船行至江州与揭阳交界处,舱内四人已沉沉入睡,艄公的眼皮也开始变得沉重。
      已经跟船潜游了三个时辰的张顺知道,动手的时机到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跃上客船,掩住艄公的嘴,一手刀将其砍晕,缓缓放倒,这些动作他尽可能做得轻巧无声。
      但鬼鹰就是鬼鹰,麦穗落地的声音都可能将他们惊醒,遑论一个大活人倒地了。
      两柄白刀杀气凛凛飞出船舱,径取张顺要害。
      刀锋将至之际张顺闪身跳入水中,饶他胆大包天,此刻也自冷汗淋漓,确系鬼门关里拣回一条命,他往常身手没这般好,今日一激之下,竟比平时快了足足五倍有余。
      “鬼鹰”老二、老三、老五、老七奔到船头,几人互视一眼,脸上不见惊慌,倒有三分的兴奋期待,他们行走江湖多年,还从未遇见过敢同时暗算四个鬼鹰的奇才,今天颇想见识下水里这位到底是哪路神佛。
      他们没有想到,张顺既不是奇才,也不是神佛,他只是一条水中的鱼儿,岸上或许不堪一击,但身体只要沾到水,就能立刻化育出无穷生机,无穷变幻。
      客船开始旋转,摇晃,来自北方的四个人略感晕眩。
      水性最好、脾气最急的老七按捺不住跳进水中,他青筋突起,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打算一刀结果了那个只敢躲在船底下捣鬼的阴险之徒。
      他的头刚刚没进去,汩汩的血水便从水下涌上来,而客船还在继续旋转。
      三个人脸色立时变了,老二跪在船板上,手把船沿探着头大声呼喊:“老七,老七,老——”
      他没能喊下去,一柄尖刀穿透他的咽喉,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老三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般的怒吼,疯了一般将刀朝水下狂刺,张顺迅速抽回尖刀,依旧将身隐于船下。
      老三抱住老二的尸体,放声嚎哭,那种凄厉悲惨纵是铁人听了也须动容。
      萧老五沉默不语,良久有了主意,转身欲将艄公唤醒开船。
      就在他离开老三几步远的时候,张顺蓦地跃上船板,从身后将哭得神智不清的老三一刀挥成两段。
      萧老五猛然回头,一根黑鞭甩手飞出,狠狠抽在张顺的身上,张顺疼得眼前发晕,刚想挣扎着跳回水中,萧老五已然夺过他的腰刀,将他牢牢地按在船板上。
      “是你?”借着月光看清他的模样,萧老五很是吃惊,“说,谁让你干的!”
      张顺情知自己死定了,萧老五虽然表现镇定,但从他的眼神里完全可以看出极度的痛苦与愤怒。
      死便死了,可死成一片片的就太难看了些。
      萧老五必定会活剐了他,这很正常,若是有人伤了他的兄弟,他也会这么做。
      若□□后知道了自己的死相,那么……不好,张顺打了个激灵,暗思绝不能束手待毙,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得为哥哥试上一试。
      “这还用问么,难道你猜不到,晓得你行踪的还有谁?”他讥笑道。
      萧老五的手明显抖了,他颤声问:“谁……到底是谁?”
      张顺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回答:“秦月眉!”
      萧老五大声吼道:“你胡说!不是她,不可能是她。”他的手骤然松开,身子跌坐在船板上。
      说时迟,那时快,张顺趁时良机翻身坐起,从腰间抽出李俊送他的短剑,瞅准萧老五颈间要害奋力一抹……
      萧老五仰倒在船上,他含血带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顺,像在期待一个真相。
      “骗你的,确实不是她。”张顺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萧老五阖上双眼,遗容安详,其实他在这人间已经拼得太累,早想安息。
      张顺神情木然,浔阳江水已被鲜血染红,空气中也弥漫着血腥的味道,这一切都是他的杰作。
      但他却既没有杀人之后的恐慌,也没有靳云所说人人都该有的那种恻隐之心,与其说他是个人,倒不如说他是天生的煞星。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愧对好友靳云。
      “我是肯定没有好下场的。”他轻声说,冲着江水,也冲着那不可预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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