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旧事（水浒李俊*张顺）》亿万光年

8、第八章

　　穆弘不算是个特别敏感的人，他虽然常随其他富家子弟出入风月场，但那只是为了应酬，恩客与娼妓间逢场作戏的套路他熟，情人间思念恋慕之意他可看不出来。
　　所以他会误以为张横仅是他一生都离不开的、最重要的朋友，张横时常的横眉冷目也是因为自己确实做错了事。
　　连他都能觉察到的情海波澜，必然已是有心人眼中的滔天巨浪。
　　张顺听穆弘叙罢王县令神情言语，淡淡地说了句：“混江龙好福气，倒该恭喜他。”便闷着头去扶倒了一地的葡萄架，有两个庄客去帮忙，同他说笑了两句，他不答话，似乎没听见。
　　他倒不是为了情敌出现烦恼，而是意识到自己与王县令对李俊抱有相同的情谊顿感沮丧，王县令明言，他暗思，虽有差异却都是一样的危险，都会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闷和创伤。
　　他不相信李俊，哪怕清楚李俊是条铁骨铮铮响当当的好汉他也不相信这个人。
　　李俊自然是在同他开玩笑，他也不该太当真。
　　“顺子，你不高兴？”张横挠着头，有些不知所措，他发觉兄弟最近怪异得很，担心自己这个当哥哥的快要不称职了。
　　“刚结拜的哥哥就要分道扬镳，觉得有点可惜而已。”张顺找了个颇为合理的借口掩饰。
　　穆弘道：“李俊绝不可能投身官府，他自在惯了的人，受不得管制。”
　　张横点头赞同，说连他都不稀罕去，更别提混江龙李俊了。
　　穆弘笑道：“你大字不识一个，官府要你做甚？到时海捕文书发下来你看不懂，公堂之上先杖四十。”
　　张横闻言恼怒，揪住穆弘擂他后背，穆弘权当搔痒，边笑边呼捶得舒服。
　　张顺若有所思地瞅着径自疯闹的两个人，慨叹这世上的事情还真是奇妙，见到李俊之前他觉得穆弘和哥哥是对被命运诅咒的宿世仇敌，超过二天不互骂几句互揍几拳就活不利索，认识李俊之后他很理解了，甚至内心中很不情愿地承认两人天造地设。
　　然而基于孩童时期的印象和习惯，他依然不大喜欢穆弘，于是他就像幼年时生气哥哥被抢走那样，做了个捣乱的举动，“哥，我头疼，想回家……”他抱着头，极力装出一副痛苦的模样。
　　张横立刻撇下穆弘来哄他：“怎么了？让哥看看……顺子乖，咱马上回家。”
　　穆弘错愕，恍觉岁月逆转了十多年，那时他叫张顺“碍事的小不点”，趁张横不注意掐他、吼他、抓蛇吓唬他，往他嘴里塞泥巴，骗他喝盐水，踹他进泥坑，可张顺始终顽强地挤在他和张横之间，不厌其烦地用“头疼”“肚子疼”这套相同的把戏从中作梗——理由当然不消换，反正即使是“头发疼”“眉毛疼”张横也照样买账。
　　这都过去十多年了，张顺为何故伎重施？穆弘十分诧异，但他没多嘴，关怀了两句便目送兄弟二人离开了穆家庄。
　　他的老父亲穆太公站在他身后，望着长子挺拔伟岸的背影，日渐衰老的眼睛里流露出非常复杂的情绪。
　　“大郎，你来。”穆太公温和地呼唤着他最心爱的儿子：“跟爹说说心里话。”

　　回家的当天晚上，李俊见到了便装私访的王县令，对方力邀他弃暗投明，被他婉言谢绝，对方将玉佩交还给他，他收下了，权当朋友之谊。
　　彼时童威一直在厅上伺侯，待王县令走后便对李俊道：“哥哥，那人有眼光，晓得敬服你。”
　　李俊笑道：“敬服我的就是有眼光，那不敬服我的就是有眼无珠？”
　　童威点头，他认为理所当然，他的哥哥混江龙李俊是天底下最英勇、最义气、最有胆略智谋的好汉，任何人只要不瞎都该看出来，只有那个张顺例外，这也没办法，张顺太幼稚，又被宠坏了。
　　李俊微笑道：“威子，你还小，日子还长，将来会遇到许许多多胜我百倍的英雄好汉，相较之下便知哥哥不算什么。”
　　童威摇头：“他们厉害他们的去，再没有人会像哥哥一样救回我和猛子，也不会有人像哥哥一样对我们这般好，在别人眼里，我们兄弟的命连狗都不如……”
　　“威子！”李俊轻唤一声，心中泛起无限怜悯与难过，童威才十六岁，人生的画卷刚刚展开，往昔的黑暗阴影便如恶魔般吞食着这少年心头的阳光，那些伤口或许一辈子都难以平复。
　　他心情沉重，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不同的是他天生坚强，而童威却需要许多双善意友爱的手。
　　心里有事的时候他便想到张顺，想到了便觉长夜难捱，东方刚露鱼肚白的时候他已站在浔阳江边，清晨的浓雾遮住了他的双眼，却遮不住他期盼了整晚的心。
　　张顺的小船从雾中悠悠荡来，橹声忽急忽缓，像主人那起伏不定的情绪。
　　李俊笑了，他纵身跳上尚未停稳的小船，从张顺手里捞过船橹，唱起了从扬子江上学来的渔歌，他唱了一首又一首，但直到最后一首，张顺才肯抬头看他，“吾辈非是凡家根，已解修真脱红尘，缘君船上一回首，遂成千年摆渡人。往复击水七万里，散漫江湖八百春，未觌君面酬一笑，廖天暗暗暮沉沉。”
　　“这人脾气真好。”张顺突然道：“八百年了都没等到还有心思唱歌，换我早骂天了。”
　　李俊道：“所以你只用了十八年就等到了。”他扔掉船橹，低身去吻张顺，张顺偏过头，一把推开他，双眼圆睁，满脸愠色。
　　“想玩找别人去，我不奉陪。”张顺此刻尤为愤怒。
　　李俊一时懵住，他记得张顺前天晚上还好好的，这期间他什么都没做，不知张顺这股邪火从何而来，“你什么意思？让我找别人，找谁？”
　　张顺寒着脸不吱声，他想跳到江里逃之夭夭，却被李俊眼疾手快地钳住手腕。
　　“说清楚！我李俊可不能平白被人戏耍。”李俊也火了。
　　张顺气得天灵盖冒烟，其实李俊若肯温言软语地问他，他早吐口了，可现在他宁死也不会说一个字。
　　李俊狠狠瞪他：“你说不说？”
　　张顺扭过脸，装聋作哑。
　　“行！”李俊道：“你不说话是吧，那咱就这么站着，别吃别喝，看谁熬得过谁！”
　　他们就这么站着，火红的日头爬上高空，浓雾逐渐散去，张顺的手腕都被攥麻了，李俊却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
　　江面上渔船越来越多，有几位渔人还向他们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张顺站不住了，他既怕别人议论，也怕流言传到哥哥耳朵里，他决定不陪李俊玩了，便希望哥哥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与李俊之间这场短暂的“孽缘”。
　　“松手，别让人家看见。”他低声说。
　　“看见就看见，是你见不得人还是我见不得人。”李俊语气很冲。
　　张顺急道：“你讲不讲理？”
　　李俊道：“说明白就放人，你看着办。”
　　张顺大怒道：“说明白点就是你以后别亲我，也别跟我说些没情由的疯话，爷爷我一见你就烦，你去找王县令也好王知府也好都比找我强，听明白了么！”
　　李俊笑了起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就放你。”
　　张顺清清楚楚道：“我说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前几天的事你就当没发生过，从没发生过。”
　　李俊松开了手，又扬起了手，一记响亮的耳光应声挥下，他气得浑身哆嗦，即使手里握着朴刀也照样砍得下去。
　　张顺没擦嘴角的血丝，冷冷地看着他道：“我们两清了。”言罢纵身跃入水中，江面打了个漂亮的浪花便又恢复了平静，足见浪里白条水性的高超。
　　李俊脑中一片空白，他呆了有半柱香的功夫，忽地醒过神来，为自己刚才的莽撞懊悔不迭，他朝着江面大声喊：“张顺，张顺——”眼见没有回应又跳进江中寻找，浔阳江辽阔浩淼，不知张顺那条鱼儿跑到何处躲藏。
　　二个时辰后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岸上，决定向张横求助。
　　张横闻言奇怪道：“顺子刚吃过早饭去寻靳云了，哥哥你怎么叫我到江上找？”
　　李俊长出一口气：“原来如此，那没事了。”
　　张横本想再仔细问问，却赶上一个壮汉有要紧事来寻李俊，李俊朝他拱了拱手，匆忙离去。

　　童威手按腰刀，几次三番都想将眼前那厮剁成肉酱，那厮却厚皮涎脸地向他大言不惭：“等着瞧，不怕你不服我。”
　　李俊听两个弟兄道罢那不速之客的无礼之处，强压怒火，大步踏进厅堂。
　　童威忙迎上去：“哥哥，他……”
　　李俊按住他肩，宽慰道：“威子，有哥哥在，放心。”言毕撩衣坐于主位，目不斜视，喝道：“弟兄们，把厅上这几条丧家狗给我轰出去！”
　　十几条壮汉闻令一拥而上，客座上那几个人见状慌忙站起，领头那人厉声喝道：“李俊，休得狂妄！”
　　李俊挥手示意手下退向两边，笑道：“原来你会说话，只可惜说得不像人话。”
　　那人道：“你知道我是谁？”
　　李俊道：“皇帝老子在我这里也没放肆的份儿！”
　　那人道：“我是你盐道上第一条好汉罗云鹏的嫡亲兄弟罗云志。”
　　李俊道：“略有耳闻，尊驾到此有何贵干？”
　　罗云志道：“你也在这道上走半年了，缘何不懂规矩？不拜财神不上香，今特来寻你说话。”
　　李俊道：“那就请令兄亲来，他若有胆色我必分文不少，如数奉上。”
　　罗云志道：“就凭你？我哥哥没那功夫。”
　　李俊道：“那香钱可就难了。”
　　罗云志阴恻恻道：“不难，下次你再走那条路，连本带利都得还。”
　　李俊冷笑一声。
　　罗云志接着道：“罢，看你混到这地步也不容易，本大爷给你指条明路。”朝童威努了努嘴：“你底下这小子生得不错，大爷看好了，怎么样？送我了吧。”
　　李俊将茶碗盖啪地一合，重重摔在桌上，答非所问道：“你刚才说你哥哥没空见我？”
　　罗云志点头：“没错。”
　　李俊笑道：“我有办法。”言罢脸色陡变目射寒光，厉声喝道：“来人，与我砍他的脑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