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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谣言总会按照人们愿意的方向演化,张顺与谢纶的关系在茶余饭后的口口相传中变得暧昧旖旎,无论蛛丝还是细影,有色的眼睛都能将它们放大成干柴烈火的绯红传奇。
      张横的愤怒可想而知。
      张顺的羞恼不言自明。
      但他们全都束手无策,暴力恐吓与辩解反驳在热情高涨的口枪舌剑下一败涂地,事情越描越红,当前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沉默。
      张顺对谢纶的厌恶更深一层,得知流言蜚语是谢纶有意散布的时候恨意更至顶点,他锉碎银牙,暗中盘算着如何伺机除掉那厮。
      眼下倒是有个机会,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伤者当死,胜者界时也已是强弩之末。
      “谢纶若胜,我假意道贺,将他诱到江中下手,李俊若胜,我乐得拣个便宜,且看那厮人物怎样,如是祸患当即杀了。”张顺心中思量,他天生机巧,尤善应变,自信以己之腾挪聪敏,足能见景生情,坐收渔翁之利。
      唯有哥哥张横令他犯难,思来想去他只好向一个很不喜欢的人求助。
      “行,这两天我拖住他。”穆弘爽快应承。
      “别让他知道这件事。”
      “我明白。你也仔细,要不要我派几个得力庄丁给你?”
      “不用,人多反倒碍事。”
      “知道消息么?”
      “知道!”张顺拔出短剑,立在眼前吹了吹:“今天傍晚,浔阳江畔。”

      穆家庄广有良田,殷实富裕,方圆数百里内极有名望,老庄主穆太公敦厚老实,性情懦弱,早先常受谢纶敲诈掯勒,幸亏生了个能够撑门抵户的好儿子。他的长子穆弘英俊威武,一表人材,更兼刀马纯熟,骁勇善战,见者无不称奖钦敬,以是颇为谢纶所忌,自从亲眼看到十二岁的穆弘单手倒拖黄牛救了穆春以来,谢纶再没主动找过穆家庄的麻烦,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已有十年之久。
      恶狼暂收爪牙,被咬过的伤疤却不会因此弥合,穆弘对幼年时家人所受的欺辱记忆犹新,为保护父亲和弟弟他交结英豪,习学枪棒,操练庄丁,一年年充实壮大穆家庄的实力,而今羽翼丰满,只消他一声令下便可剪灭贼首报仇雪恨。
      但他却屡次迟疑未决。
      谢纶有官方靠山,杀了他便是与朝廷做对,穆家尚属大宋良民,人口又多,万一触怒官府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为那等下三滥货色葬送祖辈家业实在得不偿失,不如忍一时之气静待其变。
      李俊的到来正中他下怀,他很欣赏这位敢跟谢纶正面厮杀针锋相对的庐州汉子但是不会帮忙,谢纶的确是条恶狼,但谁知道李俊会不会是另外一条呢?目前情势未明,他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张顺的想法在他看来有些过于毛躁,他情知劝不转就不肯白费唇舌,暗思最好是李俊杀掉谢纶张顺再杀掉李俊,这样官府十之八九不会追究,但如果是谢纶杀掉李俊张顺再杀掉谢纶事情就棘手了,他得想办法和庄丁们将张氏兄弟送到外地,等风声过后再把他们接回庄里藏着。
      令他煞费苦心的理由是张横。
      张横离不开张顺,他离不开张横。
      张横不在就没人陪他斗嘴了,他喜欢看张横搜索枯肠绞尽脑汁时那副蠢样,少看一天都觉得亏。
      “顺子……顺子呢,你……你到底把他藏哪儿啦?”张横喝得舌头短了半截,但还没忘记找兄弟。
      “有我陪你就行了,何必找他。来,再喝一杯,这可是我祖父生前亲手酿的。”穆弘又为他斟了一杯。
      张横接过就喝。
      “好喝么?”穆弘笑问。
      “好……好喝,那个……顺子呢?”
      穆弘捏了个谎:“他和春子在书房里读书,写字,还说一会教你,你着急学我这就带你去。”
      “啊不……不去!”张横慌了,他最怕张顺教他写字,每次都觉得很丢脸:“跟他说我累了,累了。”言罢便趴在桌上闭目装睡。
      穆弘轻抚他背,笑道:“你那兄弟猴精猴精的,你要瞒他得装得像些。”
      张横双手抱头,把眼睛眉毛遮得严严实实,问道:“这样像不?”
      穆弘忍俊不止:“像,像!”
      张横闻言便继续抱头,寻思等天黑得差不多了再露脸,顺子就肯定不会再难为他了,唉,活得好好的为啥要识字呢,要是大家都不识字遇事只凭拳头硬该多痛快,读书人净长花花肠子,这世道全是被他们弄坏的,不能让顺子跟他们学,顺子……
      彼时他还意识不到令他畏惧的东西有一天会真的将兄弟从他身边永远夺走,他只知道那些玩意惹人犯困。
      穆弘将熟睡的张横抱到床上,给他擦汗盖被,乖巧的丫鬟要来接手,被他一个眼刀吓了出去。
      温柔的指尖轻轻滑过张横的面庞,穆弘不由自主地笑,对于这种举动的个中原因他从未深入探究过,他的性格里有和张横一样率真简单的部分,不关心为什么,只知道他喜欢,他愿意。
      穆春与探信的庄丁风风火火地闯进卧房,穆弘立刻推他们出屋,走到前院问道:“如何?”
      庄丁道:“谢纶从江洲寻了十余个打手,连他原先的手下凑成五十多人,张罗吵闹了一个下午,发话说定要跟李俊斗个鱼死网破。”
      “这厮好不长进!”穆弘笑道:“李俊那边呢?”
      “没动静。”
      “没动静?”
      “是,好像都在睡觉。”
      “哦!”穆弘沉思片刻,心中有数,对庄丁道:“行,下去休息吧,不关我们事。”
      穆春问:“哥哥,张顺不会有事吧?”
      “不会,他机灵着呢,何况江边是他地盘,不得已跑到水里,百八十人齐上也要败给他。”
      “可那个李俊很厉害,听说杀人不眨眼呢。”
      “不信他能鬼过张顺。”说到这里穆弘又想起傻到可以的张横,声音一下子变得柔和,那句话包含了许许许多来自内心深处的复杂情绪,可惜不管是年仅十五岁的穆春还是说话人穆弘自己都仅能听懂表面的意思。
      “嘿,你们俩是一个娘生的么!”

      童威哄睡了童猛,自家却坐在床边擦拭朴刀。
      李俊从穷凶极恶的狂徒脚下抢出他们兄弟的命,他就愿为李俊拼干身上最后一滴血。
      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
      阿爹临死前告诉他这世上有着太多的虚情假意,要他只认真心人。
      “什么是真心呢?”八岁的他拖着鼻涕问。
      他的阿爹半生孤苦,受尽白眼冷遇,从未享受过妻子以外的人给予的温暖,为给出这个答案穷尽智慧:“要是有人肯亲手为你擦血擦泪,你就跟着他吧。”
      李俊为奄奄一息的他擦拭过遍体伤痕,李俊为在剧痛中哭喊爹娘的他擦拭过断线般的泪水,李俊还曾守在床边照顾了他三天三夜。
      没说的,这辈子认准他了,如果这辈子不够,那就连下辈子、下下辈子也都一起随了他去。
      童威不懂很多大道理,他只凭一颗稚朴的心把握行进方向。
      他自己总结了三句话,第一句:“生命宝贵。”第二句:“不可浪费。”第三句:“只为值得的人洒热血掉眼泪,余者都白废。”
      李俊听到这些话直摇头,说他才十六岁,不该想太多与年纪不称的东西,他该快乐,他该高歌,他该跑到原野上尽情撒欢儿,他该跳进浔阳江里肆意翻腾,他该像很多十六岁男孩一样挥洒人生中最耀眼的青春,
      可李俊哥哥的十六岁又是怎样渡过的呢?李俊即使不告诉他,他也能捕捉到隐藏在笑容背后的那些磨折苦难。
      绝不让人再欺负哥哥了,他想。
      谢纶是个烂到骨子里的恶棍,可张顺是怎么回事?
      他认识张顺,那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是远近闻名的水中高手,江边出生的男孩子个个争强好胜,他也不例外,比试那天他使尽浑身解术却被张顺轻松超过,“小子,回家练几年再来。”张顺扯住他脚踝一把将他甩到身后,他恼怒得攥紧拳头捶得江面扑通乱响,张顺便回头冲他一笑,那弯弯的眉眼和雪白的牙齿说不出的好看,他羞红了脸,想说自己输得起,但张顺已经游远,他就只能望着那个灵动矫健的身影发呆。
      清秀白净的张顺像条精灵的仙鱼,实在无法想像他竟会和谢纶搅到一起。
      李俊说没什么不可能的,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街谈巷议不足为凭。
      此言有理,再过一会他就要眼见为实了。
      咚——咚——,敲门声响起,雪亮的朴刀就在他的手上。

      刀剑翻飞,厮声如潮,凛凛杀气透长天。
      血光与落霞辉映,暴戾与美景交融,厮杀者体内沸腾原始的□□,观战者心中也燃烧着雄雄的烈火。
      张顺手握短剑坐在船上,其他渔民早被吓得逃到老远,只有他敢留下来看热闹。
      手痒难耐,他骨子里不像表面那般安份淡然。
      “要是我现在冲过去砍翻几个,他们会吓一大跳吧。”张顺寻思:“我就大声喊‘浪里白条张顺在此,你们通通给我住手,否则要你们全死!’他们一定会被我震住。”张顺想得吃吃地笑,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至少有一个人他震不住,那个冲在最前面势如猛虎的男人。
      伟岸魁梧的身躯,刚硬挺实的轮廓,他不喊、不怒、不惊、不笑,脚底踏实,手下利落,惨叫哀号声在他身边响成一片,他坚毅的目光和唇角依然如高山一样凛然。
      张顺兴奋地跳起身来回走,浑身的血液都在躁动、在叫嚣,连脉搏都因这恍若天神的男人失去了节奏。
      没错,他就是李俊,就是混江龙,只有他配得起这名号。
      他知道李俊赢定了,不赢他就帮忙。
      他撑起竹篙向岸边划,小船荡起弯弯曲曲的弧线,像青涩少年激动起伏的心情。
      小船靠岸,胜负已分。
      谢纶被踏倒在地,踏住他的男人朗声高喊:“住手!”
      浑厚洪亮的命令声充满威严,不容置疑,百余条壮汉垂下臂膀,谢纶的手下失魂落魄地瞅着被踩在脚底的老大,神色凄惶。
      “你今日落我手上,有何话说?”李俊喝问谢纶。
      谢纶此刻还有几分硬气:“你敢杀我?官府追究人头不保!”
      李俊笑道:“你这厮恁的天真!那些狗官与你以利相交,岂有实情,身死利散,他们怎肯为你这臭名昭著的乡匪地霸出头招惹民怨,你为祸此地十余年,浔阳江上上下下哪个不恨?”将刀尖戳到谢纶后颈,“我今杀你正遂天意,你须瞑目。”
      谢纶吓得魂不附体,他知道李俊是玩真的了,头点地连声求饶:“小人有眼无珠得罪英雄,求英雄网开一面,甘愿执鞭坠蹬,做牛做马服伺英雄。”
      “免了。”李俊摆手:“我李俊底下没你这等废物。”抬头冲谢纶手下道:“你们看到了,谢纶这厮冲杀时不肯向前,只会躲后面看你等拼命,现在又贪生怕死丧尽你们颜面,你们堂堂汉子,热血男儿,父母生养你们岂是指望你们来给这等猪狗之材卖命的,将来行走江湖,可不活活羞煞了天下英雄!”
      谢纶手下闻言低头红脸,皆有羞惭之色。
      张顺禁不住抚掌喝彩:“说得好!”
      刚才没有一个人注意他,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李俊脸上看不出喜怒,可刚才稳稳握住的刀柄却突然向下滑落,他连忙捞住,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张顺的脸。
      张顺也盯着他,耳边是混混沌沌的安静,再安静会儿他或许就会想起什么。
      童威走到李俊身边:“哥哥,他就是张顺。”
      李俊有些惊讶地回过神,眼里多了些冷静,蓦地问出一句令张顺措手不及的话来:“那个想要我脑袋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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