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迷城》顾*城

3、三

　　“你在我房里干什么？”洛迦冷冷地盯着镜子前的沙薇，目光扫过床上被打开来的一幅画卷。
　　沙薇紧紧掩住敞开了一半的不合身袍子，脸红得像柿子一般：“没，没，我……”
　　“出去，没事别进来。”
　　沙薇涨红了脸，从洛迦身边走过，突然大声说：“你喜欢那画像里的人，是吗？”
　　
　　“嘭”门狠狠地关上了，沙薇嘟着嘴，不满地嘀咕：“其实我跟她有那么一点点像嘛，虽然，我没有她那么丰满……”她不由自主又低头看看宽大袍子里的自己，瘦削的身材，刚才拼命在镜子里挤着胸部，才有了那么一点线条，却给那个凶恶的人给赶出来了。他真凶，真凶，难怪孩子的妈妈不要他。嗯……她那么的美丽，怎么会喜欢这么凶的人。虽然，他沉思起来的样子还是挺迷人的，但是，他是那么一个硬心肠的人。
　　沙薇不会喜欢一个硬心肠的人的。她对自己狠狠地说，走了出去。
　　
　　沙漠外的夕阳真美，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洛迦说，明天我们就要到一个叫阴阳泉眼的地方去。去等一个叫冰岚的人。阴阳泉眼，听名字就不像好地方。
　　沙薇无聊地把地上的石子向远处的池塘扔，一圈圈的涟漪。
　　从身后扔出的小石块在水面起落了五次，满塘都是涟漪。
　　
　　沙薇笑了，洛迦真厉害！
　　“洛迦，我们真要去那个什么泉眼吗？这里不好吗？”
　　“我们要去等一位老朋友。”
　　“是那个有着蓝色眸子的冰岚吗？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呢？”
　　
　　怎么认识？我认识了他半辈子了。
　　作为大漠上纵横万里的大盗，洛迦的入狱纯属意外。那次他下手劫了一对骆驼商队，后来才知道里面的珠宝是边缘两个小国用来缔结和约用的，收不到礼物的国家已经在暴怒之中，两国关系急剧恶化。洛迦没有多考虑，决定把珠宝送回去。
　　
　　得到礼物的国王表示对洛迦的嘉赏，一席感谢的酒筵之后，洛迦糊里糊涂地发觉自己已身在渎魔坟场。渎魔坟场其实是大海上的一个孤岛，是大陆上各国共用的重犯监狱，被囚禁在这里的人，几乎毫无出去的机会，除非，是死亡了之后被抬离。有个关于渎魔坟场的传说就是说有个犯人学会一种假死的魔法，假死想逃出去。但被抬出来的时候经过了二十九道关卡严格的检验，出来了之后就真的成了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死人。
　　
　　洛迦觉得自己是受到了特等待遇，那个国王不是怕失去珠宝丢了脸面的话，一定就是想私吞了这批财宝再趁机勒索另一批，才会使自己有幸来到这个本来没有资格进入的地方。
　　
　　洛迦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仔细查看了渎魔坟场每一个能到的角落。除了完全没有可能通过的陆地关卡，其余想脱离这个孤岛的途径有很多，只要能横渡那足有三十里宽的海面。
　　事实上，除了依据这海面的封锁，最有效阻止逃亡的是一种咒语。到了坟场的人都被施了这种咒语――默契。这种咒语是两两施用的，被施咒的两个人，如果远离对方超出这个岛的有效范围，一个时辰之内，两个人的躯体都会被咒语撕裂，即时死去。当然，默契是会自己选择主人的，你根本不知道你唯一对应的默契者是谁。只要你敢孤身离开这个岛，你跟你的默契者几乎就是百分百地要承受魂飞魄散的命运。说是几乎，因为，你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寻找你的默契者。
　　
　　于一万人之中寻找自己的默契，相约逃离，才有生还的希望。
　　
　　越是寻找，越是感到失望。
　　洛迦愈渐发觉，找到默契者是没有可能的事情，默契是隐藏得那么好，不会给你有发现它的机会。
　　洛迦在岛上工作的时候，经常抬头望天上盘旋的那只鹰。他是双生族人，双生族的人，每个人出生时都有命定的灵物，与他同生共死，互相保护。他的灵物是一只巨鹰，据说是近百年来双生族最威猛的灵物，他因而被寄予厚望，也因而负担起式微族人的生活重担。
　　
　　自从洛迦被关到渎魔坟场之后，巨鹰一直在天空徘徊不去，不时悲鸣，看上去跟他一样，一日比一日瘦削，一日比一日憔悴，羽毛也如他的脸色一般黯淡无光。
　　洛迦总是苦笑：害你受苦了，老伙计。
　　
　　这天的天空有鹰，居然还有一只鹫，很俊的一只鹫，乌亮的羽毛，跟着鹰飞来飞去，鹰有时不耐烦，回身啄它，它就叫两声，飞开去，飞得不远，又飞回来徘徊。
　　洛迦心一动，一回头，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跟他一样，仰头看天。那个人，有着蓝色如海洋一样的漂亮眼眸，他是冰岚。鹫是他的灵物，他跟洛迦一样，也是双生族人，却是从大陆的另一头，隔得很远的来了。
　　
　　假如说洛迦被送进渎魔坟场是受到特等待遇的话，那么冰岚的到来算是受到了超等待遇。这个比洛迦少了好几岁的大男孩在多年之后提起自己的遭遇还是愤懑填膺。他是被诬为通敌的奸细，天知道，他根本没有自己的国籍。
　　洛迦笑着说：我也是一个没有国籍的人，这块大陆就是我的国家。
　　
　　鹰有了鹫当伙伴，洛迦跟冰岚成了朋友。
　　日子有了朋友比较快乐，但失去自由的日子依然难过。
　　一天冰岚看着天空说：“我的鹫瘦了很多，我不知自己还可以在这里支撑多长的日子，我想离开，即使是死，也要离开。我的鹫对我这么说的。”
　　洛迦回过头来，很认真的：“真的？我的鹰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那夜，他们躲过守卫的巡逻，挣断了身上的锁链，找不到小船，打算游泳横渡大海。
　　三十里远比设想中的要远，力气很快就尽了，海岸线还是那么的远，远得像场迷梦。
　　冰岚苦笑着说：“我没力气了，游不过去了，我也没找到默契者，能不能上岸都不会出现奇迹，很抱歉……”
　　头顶的鹫凄凉地叫着，似乎是察觉到主人的意志正在磨灭。
　　洛迦坚定地说：“我们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鹰，过来。”
　　巨鹰顺从地飞过来，洛迦要冰岚翻上鹰背去，冰岚不肯，洛迦几乎发火了，冰岚终于上了鹰背。
　　巨鹰听从主人的吩咐把冰岚驼到岸上，似乎心有不祥预感，不时回望，被洛迦大声喝骂了两句，才展翅飞远。
　　
　　洛迦看着冰岚和巨鹰远去，出了口大气，随即觉得四肢的无力，是时间到了么？默契发作了？他苦笑，对岸像浮生那么远，他无法触摸。
　　他察觉到自己在沉下去沉下去。
　　有一物在头顶尖啸，奋力要抓他起来，拉得头发很痛。他睁开眼，是冰岚的鹫，在费劲的要把他拉出水面。他失笑，这只鸟儿，像冰岚一样冒失而天真。但是，他笑容突然凝固，这只鸟儿，还如此生猛，它的主人也应无恙。
　　
　　一道巨大的阴影出现在头顶，他的鹰飞回来接他了。
　　他努力爬上鹰背，喘息着伏在上面，感到温暖和踏实。
　　默契！
　　冰岚原来是万人中的那一个！
　　
　　远离海岛，身有默契的两人必须一起生活三年才能消除恶咒。这三年中，洛迦跟冰岚的组合，横扫了小半个大陆，尤其是得到了夜魔刀和日妖剑之后，“大力神鹰”洛迦，“死灵鹫”冰岚，他们的名声传遍了整块大陆。
　　
　　“死灵鹫？”可是我只听过‘不死灵鹫’呢。”
　　“因为，后来灵鹫死了，所有灵鹫都是会死的，它的名字欺骗了人。”洛迦说完这句话，脸就沉了下来，嘴紧紧的抿着，再也不肯吐出一个字来。
　　沙薇悄悄地退了开去，她知道，洛迦的心情开始变坏，在这个性情暴烈的男人心情变坏的时候，最好不要停留在他身边。
　　
　　
　　大漠上风沙很大，沙薇跟在洛迦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尽量不使自己的脚陷入沙里去。离阴阳泉眼还有多远，沙薇问也不敢问。只知道，离那个该死的泉眼越近，洛迦的表情越深沉。
　　
　　远处吹来一阵大风，风沙迷人眼，再睁开眼，远处飘来一朵大云，不对，云怎么是黄色的？那是沙尘，马蹄踢起的沙尘。
　　沙薇有点害怕，下意识地躲在洛迦身后，是来追捕她的非雅战士吗？
　　骑士们来得很快，手中刀枪明晃晃的，脸上表情凶猛狰狞，果然是追捕者。他们奔得近了，勒住缰绳，收住马速，有十骑穿到他们身后，团团包围住。追捕者也不出声，笼着马，维持着圈子，也不逼近。领头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壮汉子，头发编成无数细辫，鼻子上穿着一个铜环，此刻正以审视猎物的神情打量着他们，手里一柄乌铁长矛被大手摩挲得暗暗发光。
　　
　　沙薇手心都流出汗来，心里在默默盘算最大攻击范围的攻击性魔法。洛迦淡淡道：“你紧紧跟着我，不要离开我两尺外。”
　　“我们能逃出去吗？”
　　“逃，为什么要逃？冰岚能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
　　
　　追捕的首领看着他们，鼻孔里似乎发出了不屑的哼声，随即把大手一挥，非雅战士们呐喊着冲上来，沙土弥漫。
　　沙薇心慌慌地念了句定身咒语，朝最近的一个一指，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居然咒语失效，她惊叫一声，再指，被洛迦反手一拨，像母鸡保护小鸡，一把把她掩在斗篷下。
　　
　　沙薇自洛迦斗篷侧边探出头来看，沙尘迷眼，敌人的攻击都看不清楚，只听见不断有人倒下，兵器落地声，惨叫，还有鲜血喷洒在干沙上的滋滋声响。身边在保护自己的人动作如此激烈，步子却没有移动，紧紧把她护在肋下。她悄悄伸出一只手，牵住一角衣袂，觉得自己也附在这人身上，将生命交托给他，跟他一同战斗。
　　
　　激烈的战斗终于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静，沙薇又探出头来，尘土落定，非雅战士的尸体们倒了一地。她悄悄钻了出来，却被“扑”一声吓了一跳。那是那个刚刚还不可一世的追捕者首领，他的矛已断，眼睛也已经瞎了，腿上似乎也带伤，此刻正是支持不住，颓然倒地。
　　
　　沙薇看着他，明知道，他们灭了自己的族人，掠夺了自己的城池，杀害了自己的亲人，但是，看着他那种惨样，还是感觉难过。
　　她走近去，念着咒语，那是疗伤的魔法。
　　洛迦冷冷道：“你做什么？”
　　“我，我想替他疗伤。”
　　
　　沙薇的话没有说完，身旁受伤的首领突然一跃而起，向她扑来。他听见沙薇的声音，此刻辨明方位，正是拼命一击。他受伤的脸上都是血，原来是眼睛的地方，现在是两个深深的血洞，脸容扭曲，表情狰狞。
　　沙薇尖叫一声，吓得闭上了眼，躲都不敢躲。却听见那人扑到半路，大声怒吼，然后叫声慢慢变弱，“砰”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
　　沙薇睁开眼，看见洛迦站在她面前，手里的夜魔刀一滴滴地淌着血，一脸都是厌倦的神情。
　　
　　沙薇有点想哭：“洛迦，如果不是我多事，你是不会杀他的是吗？”
　　“不，不关你的事，他一定是会死的。历史记载，这沙漠一役，非雅族派出的追兵都被歼灭了，没有一个活口。从此，非雅族再也没有派出过追兵。历史是不可改变的，虽然冰岚的角色使命换给了我，我也是必须完成的。”
　　
　　洛迦的神情是那么疲倦，是否因为已经知道所有事情的必然结果，无力改变而疲倦，沙薇想，洛迦其实是很累的，他已经累得开始接受命运的安排，不想去做任何的改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