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起萧墙》费昂娜

4、岁月不缝花

　　在梁思苑不愿接受的直觉里，宫中格局正不知不觉朝着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因为烦心事堆积得越来越多，处理不开，她也表现得越来越迷糊。比如一大清早梁思苑便在书房寻觅自己久未翻看的《兵书》——

　　“素素，我的《兵书》呢？你把我的《兵书》放哪儿了？”

　　“《兵书》一直放在枕边，大人忘了吗？”

　　“是么……对了素素，一会儿我要出门，快把安息香取来。”

　　“今早大人不是已经用过此香了吗？还有大人，婢子小珊，不是素素姐姐啊。”

　　“诶？是么……”梁思苑凝神一看，书房不透光，昏黄的光线下，这个叫小珊的婢女正跪在书桌旁擦拭桌底的死角，她和素素都是一样的丫鬟装束，身形也差不多，难怪自己会认错。心下觉得好笑，最近怎么做什么事情都漫不经心的？

　　稍等！

　　梁思苑的目光又迅速转移到正在擦拭桌脚的婢女小珊身上——她们只是身形一样、打扮一样而已，自己竟也会把陪伴了那么多年的素素认错，那么徐景良凭什么不可以把蒙着面纱的苏小姐认错呢？他既然要找苏小姐，那么就送他一个“苏小姐”便是。

　　“小珊，你做得非常好。”言罢，又身心舒畅地离开了阁楼的书房。

　　“啊？大人今日好奇怪呢……”小珊一人停下动作，困惑不已。

　　梁府内室，思媛慵懒地斜坐在西墙靠窗的茶几边，没有外人的时候她总是那么闲散。而今她便悠然拨弄着苏小姐落下的松石珠链，声音不高不低且拖着淡淡的尾音问道：“我上次让你监视林何夕，怎么一点进展都没有？”

　　说着抬了抬惺忪的眼皮，寒光瞥了一眼堂下单膝跪拜的暗卫。除了对待素素，她总是用这副腔调刻意拉开与下人们的距离。

　　堂下暗卫抱拳回到：“回大人，林将军整日呆在房内，并无异常。”

　　“怎么可能有人整日呆在房内，恐怕房内之人早已成了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自今日起，我让你去帮我寻一位女子，这一次，莫要让我失望。”

　　“属下自当不负大人所期，未知大人所指何人？”

　　梁思苑突然将案几上那条珠链收回手中，紧紧一握，她的嘴角勾勒出一道好看的微笑，上一次她这样笑的时候，明太傅便无故遇刺。

　　“大人！”

　　梁思苑被那一声充满指责的呼唤惊到，继而顺着声音抬眼望去，是素素急切地碎步走来。梁思苑冲那暗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行告退。又看着素素复杂的愁容，狐疑问道：“何事慌慌张张的？”

　　素素张了张口，又把话吞回，迟疑了片刻，只道：“无事，苏姑娘来了，在厅堂等候。”

　　梁思苑听到“苏姑娘”三个字，眼睛里闪过一丝丝难以言说的怅然，只“哦”了一声，便要动身前往客堂招待。

　　“大人！”素素却又急急把她叫住。

　　梁思苑停住脚步，微微侧头：“怎么了？”

　　“我只希望类似明太傅的悲剧不会再发生……”她担忧地望着梁思苑的背影，轻轻地、温柔地说。

　　梁思苑尴尬一笑，“素素，你想太多了。”又心事重重地快步走开。

　　苏小姐把手中的竹篮放在客桌之上，然后对着东墙三幅竖挂的文人画随意品赏，一幅是名家朱迪的《香草志》，一幅是姜彬的《逐鹿图》，两幅都是高仿之作。最后是一幅纯粹的山水风景画，只有一片淡烟笼罩的远山，除此之外是大面积的留白，既无落款亦无题诗，这也罢了，却为何连题目也没有？

　　“它叫《美人图》。”

　　苏小姐循声回头，只见梁思苑身着一席黑纱长衫，双手抱臂，静静地独立在身后。

　　苏小姐因而追问：“美人图？这画中可有美人？”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小姐离画太近，自然看不真切。小姐从在下这个角度看去，方能看到美人所在。”

　　于是苏小姐便走过去，并肩站到梁思苑身边，竟看到画中的山峦顿时暗淡下去，勾勒群山的线条拼接在一起，组成了一位美人侧脸的轮廓，然而这轮廓越看越眼熟，苏小姐挤了挤眼睛，忽而转头盯着梁思苑浅笑的侧脸，竟有些看痴了。

　　梁思苑打断苏小姐的思绪，离开她质疑的视线，走到桌前掀开竹篮的粉色餐布，里面却是一杯白粥和几块糯米制成的糕点。“这是？”

　　苏小姐垂头的时候有一丝害羞，她放下了所有的矜持和口是心非，暖暖说道：“我带了你最爱吃的早点。”

　　什么东西只要在前面加上“你最爱的”就会显得格外温暖，而在梁思苑听来，却又倍感讽刺。

　　思苑怔怔地坐下，几日前她一直在揣度苏小姐，认为苏小姐对自己的感情带有几分算计，今日看来，她的真心远大于算计……作为朋友梁思苑有一点点感动，但是她们之间也仅限于朋友之谊。怎么办，为什么要对自己好，为什么要让自己愧疚？苏小姐，该怎么暗示才能让你明白、而又把对你的伤害减到最小呢？梁思苑无措地冷言道：“我没有最爱吃的早点，我也不吃早点。”

　　那一刹那的心疼，不是苏小姐的，是梁思苑的。她怀着无比歉疚、无比心虚、无比苦闷的眼神望着苏小姐，苏小姐微微颤了颤身子，又压抑着一切难言的情绪不甘地问道——“为什么。你有喜欢的人了？”

　　梁思苑不否认，也没承认。以这副不可置否的逃避姿态、眼睁睁看着苏小姐脱离自己的陷阱之中。

　　怎么会这样子，她不能让苏小姐接近徐景良，必须先下手为强才是，为什么要有妇人之仁，把复仇大计抛诸脑后？

　　马上她又想起素素当时忧心忡忡的眼神，于是舒了口气平静下来，这一次自己是对的吧……一直以来苏小姐只是她想结交的人，而不是她想牺牲的人。事到如今苏小姐想必心意已决，应该会同意丞相的计划——嫁作皇妃，但是如果徐景良想得到的不是她呢？……

　　没猜错的话，苏丞相的下一步就是送苏小姐去见徐景良，徐景良也正在苦寻苏小姐，两人一旦见面，梁思苑便再也没机会了。所以，她的时间不多了，一定要赶在苏小姐与徐景良见面之前设计一场移情别恋。

　　可是这么短的时间，去哪里找一个身影与苏小姐差不多并且熟悉她全部仪态的女子呢？空荡荡的厅堂内，苏小姐早已离开，只有素素正收拾着桌上那篮没有动过的“早点”。

　　梁思苑上下打量着，素素身材均匀，姿色寻常，比起苏小姐来，矮了若干公分，肤色亦是稍显暗淡，但其实她们的眉眼很像，眼皮都是一单一双，最重要的是素素是自己最信任的人，而且她熟识苏小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也便能模仿得极像。其他如身高、肤色之类细节，当然也是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包装起来的。

　　“素素，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梁思苑惊喜地看着她，毋庸置疑素素当然会帮自己的。
　　素素面无表情地拎着竹篮，摇摇头。

　　“素素？你没听清楚？”

　　“大人，”素素的音色十分冷淡，她的一句大人，隔着主仆之间分明的等级，是她故意拉远的距离，“大人活在权谋的世界里不可自拔，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期待了……”说罢，她的眼睛默默闭了三秒，然后提着竹篮转身就走。

　　“苏小姐对你说了什么？”梁思苑对着素素的背影追问。

　　可是回答她的，是远去的脚步声。

　　怎么了？哪个环节出了错？素素今天的话莫名其妙，事实上她整个人都怪怪的。外人不理解自己、困扰自己也就罢了，为什么连素素都要在如今这么糟心的情况给自己重重一击。

　　梁思苑跑出厅堂追上素素，一把把她用力拉扯着到跟前，所有委屈脱口而出：“为何要用这种态度对我？别人欺负我，烦扰我，连你也这样？”

　　“苏姑娘走前问我一事：大人对她的态度由取悦转为冷淡，可是有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我见到她心如死灰的眼神，十分可悲。”素素答道。

　　苏小姐是个聪明的女子，自那晚见到思苑与素素饮酒时便开始误会他们两人有私情，她知道素素慈悲，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挑拨二人的关系。

　　思苑失望地摇摇头：“你宁愿信她也不信我？真好，素素，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对她保持距离、忽冷忽热只是因为我想放她一马。她自由了，不再是我权谋之路上的棋子了。”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担心你。大人所谓的重整家业，究竟要到什么地步才肯收手？这重整家业背后又包藏着怎样的心思？我不曾想也不敢想。大人的确放过了一颗棋子，只是因为大人手中还有千千万万的棋子。我担心大人的野心膨胀，迷失了自己；我担心大人再也无法享受如今简单轻松的快乐日子；我担心大人终有一日变成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衣冠禽兽！”

　　“够了！”梁思苑突然高声训斥，把素素惊了一惊，然后蹙眉离开。

　　夜幕又至，夜不能寐。林府的东厢主卧，一个修长的身影对窗独立，他看了看天色，刚想关上窗门，却被窗外的一只手用力按住。

　　“是你？”

　　只见一个黑漆漆的身影隔着窗口逼近自己，然后一抬头，摘下黑色斗篷的衣帽，翻窗一跃，跳进房中。习惯用这种方式来看他的，当然只有一个人——

　　“思媛？”林何夕诧异地看着她，眼神中闪过一瞬惊喜之意，又忽而化为忧愁，不露声色地问道：“今日思媛的暗卫没再跟踪我，原来你是想亲自造访？”

　　“我心里烦闷，所以想找你聊聊天。”

　　窗外的花气氤氲迷离，岁月在此一刻变得静谧美好，仿佛若干年前若干个夏天若干幕场景，他的思媛偷偷爬窗进房，与他说尽女孩心里无尽的心绪。一向冷静的林何夕被回忆魇住，不禁退后几步，喃喃道：“思媛……叫我林哥哥……”

　　“什么？”梁思苑无奈地垂下头，咬了咬下|唇，犹犹豫豫、怯怯生生地唤道——“林……林……林副将军。”

　　这一声林副将军，算是把林何夕彻底叫醒了。今夕又何年，岁月不缝花。他们终归回不去了，他的目光又恢复了如死水般沉沉的平静，往屏风处走去，从内室的抽屉里取出一个荷包，里面混合了晒干的冬青和几味香草 ，味道熏香浓郁，十分醉人。

　　他把荷包交到梁思苑手中，淡然道：“这是苏樱所用的香料。如果思媛还没找到假扮苏樱的合适人选，可趁天黑，带着它入宫去找徐景良。”

　　“什么？她叫苏樱？”梁思苑与苏小姐相处多日，既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见过她的样貌。林何夕竟在短短时间内知道了她的基本信息，连苏小姐身上所用的香料都能调制出来。

　　梁思苑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这位副将军，他负手而立，还是那么的儒雅那么的深藏不露，明明一切都是记忆中熟悉的样子，可他却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疏离。正如方才梁思苑努力想回到小时候，原谅一切，叫他一声林哥哥，然而他再也不是了。

　　梁思苑怅然接过荷包：“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可是你凭什么以为，我来找你，烦心的是这件事？”

　　林何夕冷冷一笑：“你我之间，除了权谋政事，难道还有其他话题？”

　　“我！”梁思苑顿时语塞，是啊，他们之间，还剩什么呢？她果真是想多了。只是干笑一声，便把荷包往袖口一藏，便带上连着黑色斗篷衣帽，从窗口一跃而走。

　　依照林何夕的计策，梁思苑便在此刻入宫去寻徐景良。听闻徐景良在御花园散心，他有两个御花园。一个名曰夜夜心，一个叫做关山月。从名字可以听出，2个都是主夜景的。前者温婉清丽，像昆曲。后者栩栩贵气，如帝都京曲。梁思苑凭直觉闯入了“关山月”。

　　园林入口有一块光滑剔透的巨石，优雅的汉隶刻在石上，行云流水处是前朝诗人卢思道的诗句：“关山万里不可越，谁人坐对芳菲月。”谁人坐对芳菲月……口中念念吟诵，却见到了不远处徐景良孤单的身影在夜空下独坐。准确的说，不算独坐，因为他的旁边守着两位宫人，定然是苏丞相的眼线。

　　梁思苑默默靠近，对那两位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便安静告退。

　　“你来了啊。”徐景良温柔地说。“我知道是你，我一直在找你。”

　　他竟然没有用“朕”。而且这是他第一次，在梁思苑面前卸下了君王的身份，尽管只是因为徐景良把梁思苑当成了苏樱。但是仍有那么片刻的温暖，团团围绕过来，在这冰凉的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