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满园时》斛斯扇

5、美人如花不可求

　　“你为何还要来听我唱戏？”这一把声音，即使含着怒意也是极清越的。
　　叶孤桐抓抓头：“呃……我……”
　　居然只是因为自己在戏台下出现了一晚就被叫了出来，早知道前些日子何须畏首畏尾的，送了那么多日的礼这人也无动于衷。
　　火凤一脸不耐烦：“我在问你为什么！你又听不懂戏不是吗？你想当着戏楼里几百号人对我下手吗？呵，我看你还是潜入后台动手比较方便，反正那里人少，干脆都杀掉好了。”
　　叶孤桐道：“我说，你叫我来不会就是为了发火吧。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听不懂？”
　　火凤鄙夷道：“看你表情就知道了，戏盲。”
　　“我有假装很认真在听啊！”叶孤桐大为吃惊。
　　火凤不屑地嗤了一声，转身向自家轿子走去，头也不回道：“省省吧，听不懂就不要再来了，焚琴煮鹤。”
　　叶孤桐有些委屈地站在原地：“我从未得罪过你，你为何要对我这样无礼。”
　　火凤转过身来，抱着手臂道：“对待一个不懂得尊敬生命的人，又何须礼数。”
　　“你总是这样斥责我，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叶孤桐道，“我来戏楼，只不过想要弄清楚这件事，你为何处处刁难？”
　　面前这个人的表情坦坦荡荡，从第一次见面时，就是如此。
　　但是无端地，火凤就是觉得心里有团火熄灭不下去，堵得他对人都没什么好声色。
　　行着买凶杀人勾当的刺客，哪来的这般眼神？可是种种迹象偏又表明，他真的没有说谎。

　　火凤蹙起眉：“你不知道你哪里做错了？”
　　叶孤桐忙点头。
　　“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你可曾听清了？”火凤慢慢道，“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知晓礼义，且可以此明德修身，为善他人。相杀争夺，乃是大恶。同样生而为人，你又有何资格去剥夺他人的存在呢？”
　　“我听懂了。”叶孤桐道，“不过，我觉得师兄对我的教导，也同样没有错。对于该救的人我会救，而被人重金悬赏谋杀的肯定都是作恶之人，这样岂非也是帮助他人除去心头之患，也无可厚非么？”
　　火凤脸色一黑。
　　叶孤桐发觉不对，忙道：“不不我不是说你……嗯……那个，大概被人悬赏的也都有各种原因？可是还能有什么原因呢……”他抓了抓头皮，一脸迷惘地看着火凤。
　　火凤微微蹙眉，不发一语地回视他。
　　叶孤桐想了半天，又道：“而且，我也曾在战场上为国家斩杀入侵者甚众，若按你这么说，这也是有罪么？”
　　“这倒不同。”火凤道。
　　“有何不同？”
　　火凤微微仰起头，静静地直视着相距几步之遥的人。夜风簌簌而过，吹动了街道两边的酒旗莲幡，他眼睫轻动，美目流转间，好似含着一颗将落未落的泪水。
　　“好。”他终于开口道，“明日午时，来府门前找我。”
　　说罢，他转回身轻咳了几声，似乎用力压抑着，以手掩住口鼻，踏入了轿中。
　　等候多时的轿夫熟稔地重新抬起轿子，不多时便行远了。

　　火凤甫一坐进轿，便摸出了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瓷瓶，倒了一粒褐色丹药在手中，又一口吞下。闭眼调息了半刻，缓缓吐出一口气。
　　“少爷，搭理这来路不明的人做什么。”宫商快步跟着轿子，一面侧头念叨着，“您最近身子娇弱，林大人千叮万嘱切勿受风寒，这可……”
　　火凤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你是林府的人还是我韩府的？”
　　宫商忙道：“少爷说笑，属下只是觉得林大人一番好意……”
　　“用不着他好意，我好得很。”
　　“那便好。”宫商赔笑，“只是……不知这位三番五次出入戏楼的是何方人士，我见他好似颇得少爷垂青。”
　　火凤睁开眼，眸色清明如水。他抬起手轻轻抚摩着颈间黑色的玉坠，看着随着轿夫脚步摇晃的流苏帘，答道：“一个故人而已。”

　　翌日午时，火凤拎着书箱踏出大门，看到靠在墙边等候的叶孤桐，颇有些满意地露出了微笑，那表情一闪而过，在迈出下一步之前又恢复了漠然的神色。
　　叶孤桐正无趣地叼着根草晒太阳，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两三步跃过来：“我来拿吧。”
　　火凤不置可否地任由叶孤桐接过书箱，扬了扬眉毛，便兀自向巷口走了出去。
　　叶孤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若非这身材实在不像，倒要教人误以为是公子带出来的书童了。
　　“我说，”叶孤桐看了看身后，坏笑了一下，“你一个随从都不带，也不怕我到无人处拿了你的人头去换赏金么？”
　　火凤步履不停：“你可以试试。”
　　叶孤桐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紧走两步上前与他并驾齐驱，顺便仔细看了看他的表情，又道：“有人在暗中保护你？可我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火凤斜睨他一眼：“我没这么说。”
　　叶孤桐又向前跳了两步，转过身来倒着走，眼含几分笑意看着火凤道：“不然是怎样？你要知道，还没有人从我手下逃脱过，就算你带再多护卫也一样。”
　　火凤目不斜视道：“你先下得了手杀我，再说这话罢。”

　　叶孤桐瘪瘪嘴，正待争辩，冷不防斜刺里跳出个衣衫华贵的公子哥来，口中喊着火凤的名字就直扑过来。
　　火凤脚步轻移，巧妙避开了此人，回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
　　这位公子见未得手，一脸失望夹杂着痴迷的表情凑上前：“美人，自从上次在宫里盛筵见你，本候从未有一日或忘，无奈你几次三番推拒我的邀请，我今日只得亲自来请你了！”
　　火凤皱着眉连退几步，冷声道：“你是谁？”
　　那公子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美人竟然不记得本候？”
　　火凤提防地看着他，并未答话。
　　叶孤桐站在旁边，左右看看，一时不知该作何是好。
　　正当此时，十来个仆役追着那公子便过来了，一个个气喘吁吁，又自觉整齐地站在了公子身后，其中打头的没好气道：“火凤公子，你就莫要装腔作势了！这京城谁人不知我家乐天候府的小侯爷！我家侯爷亲自来请你府上一叙，识相的还是速速跟我们走罢！”
　　火凤微眯起眼，挨个打量着眼前这些人。他眼中是半分笑意也无的，满脸的防备却并不令人觉得阴鸷，反而漾出一身凌然正气之感。
　　好像这个表情已经在他脸上出现过了千百回，而他的对面，往往就站着这么一个不知死活的狂客。
　　不知怎的，叶孤桐忽然心中就觉得，火凤之前对自己的呼来喝去都算是态度极好了。

　　那小侯爷用手肘不轻不重地顶了那打头的仆役一下，虎着脸粗声粗气道：“怎么跟美人说话呢？我平时怎么教导你们的？”接着转过头来对着火凤，又瞬间变了谄媚的神色，伸出手想去拉他：“美人，你不要介意，不要介意啊。哈哈，我们回府上去好好聊聊……”
　　火凤叱道：“你离我远点！”
　　乐天小侯爷讪讪收回手，脸上依然挂着笑：“美人怎么脾气这样火爆。”
　　火凤冷笑一声道：“这就火爆了？若是你再往前一步，我废了你这双手。”
　　小侯爷双手捧脸，惊道：“天哪，美人这个表情真是天仙一般！”
　　叶孤桐在一边无语望天：这个人是变态么？
　　他这厢正在感叹，只见此时那之前还一个个气势汹汹的仆役们都失了魂一样看着火凤，打头的那个结巴道：“侯，候爷果然好眼光，火，火凤公子实在气质超然，美……美如天仙！”
　　叶孤桐惊呆了：变态果然是都成群结队出现的啊！
　　火凤神色愈加不快，见那小侯爷还恬着脸要往他身边凑，果断出手点了他周身几处大穴。接着脚尖轻移，衣衫随风舞动着，行云流水般穿梭在那几个仆役之间，转眼的功夫便将这些人都定在了原地。
　　小侯爷焦急地开口呼喊，却发觉自己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脸上表情顿时十分精彩。
　　叶孤桐噗嗤笑出声。
　　千金买不来一场梦的京城名伶，这性子倒是有趣。
　　火凤早已转身走出老远，声音轻飘飘传来：“还不快跟上。”
　　“来了来了。”叶孤桐笑着紧走几步跟上去。

　　尽管两人都是挑着僻静小路走，却也挡不住火凤的追随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热情攻势。数不清第多少次甩掉丢香帕的姑娘和赠玉佩的公子之后，叶孤桐颇有几分调笑意味对火凤道：“不想你如今地位堪比万岁爷了，出趟门还有百姓夹道相送。”
　　火凤瞪了他一眼。
　　叶孤桐提议道：“不如我们乔装打扮一番，好让别人都认不出你来？”
　　火凤道：“日日登台前都要梳妆打扮，当我这个大男人还不嫌烦么？”
　　“毛病还挺多……”叶孤桐咂咂嘴，“或者我们走屋顶好了，这样应该没人追上来罢？”
　　“试过了。”火凤道，“更引人瞩目，要想平安出城就再低调点。”
　　“我们已经够低调了啊！”叶孤桐百思不得其解，“我都奇怪为何会有这许多人隔了老远也能认出你来，还多数是无半分武艺之人，看起来倒像是个个都有百步穿杨的本领。”
　　火凤哼了一声，道：“我还想问呢。”
　　叶孤桐摸了摸下巴，笑道：“火凤兄，不如我先出城等你好了……咦，等等，我们是要出城么？去哪里？”
　　火凤反手揪住他衣袖：“你敢丢下我！”
　　叶孤桐大惊：“喂，我是无辜的啊，他们要追的又不是我，哎你看后面好像又有人冲你来了……”
　　最后两人历尽艰辛到城门口时，身后追着跑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队，远远可见扬尘滚滚，蔚为壮观。
　　城楼上的哨兵见怪不怪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是火凤要出城了。
　　这也唯有“一曲艳绝京都客，十万听者无不欢”的当红伶人能引出这样的大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