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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年少轻狂一梦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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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弯的一把刀,从中间拆开,便成了两把。
一左一右地,被拿在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中。
刀是一种显得锋芒太过的武器,双刀更是如此,当它被拿在这个人的手中时,那凛冽如寒冬的气息便压下了周遭喧哗,容不得旁人上前一步。
春衫轻薄,青衣少年郎在楼前打马而过,满楼的红袖飘摇,映得那少年脸上的颜色染上一层晚霞的暖。马蹄声达达,在闹市石桥下停住了。
“太慢了。”火凤手中的双刀打了个转,回到了腰间。
青衣少年温声道:“是我的错,梦泽想要我怎么赔罪?”
“怎么赔?”火凤嗤笑一声,兀自沿着蜿蜒河畔走了,少年牵着马连忙跟了上去。
“好梦泽,莫要怪我!”青衣少年叫苦道,“昨日同你玩得太久,忘了背先生交代的文章,方才险些没被他痛打一顿呢。”
火凤道:“照你这么说,却是要怪我了?”
青衣少年急忙摆手:“怎会!是我资质驽钝,不然便能省出大半时间来寻你……喂,别气啦。”
火凤抱着手臂走在前面,不发一言,唇角却几不可见地勾了起来。
青衣少年似有所觉,紧走几步,伸手搂住了身侧那人不盈一握的腰,凑近了他的耳边:“我给你赔罪了,原谅我罢。”
火凤从梦中惊坐而起,冷汗已湿了半边领口。
他抬眼望去,双刀正挂在自己床前的墙壁上,泛着幽幽的冷光。
这把刀太久没有见血了,而他也已经过了太久平静安稳的日子了。
忆起方才梦中所历,火凤自嘲地一笑,那般年少轻狂,芳华如梦,却不知竟是一晌贪欢,醒来再寻不得回返的路途。
原谅你?
——我原谅你太多次!
火凤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又神思恍惚了不知多久,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两边脸颊,柔软而干燥。
是早已经流不出泪来了。
他起身穿衣洗漱,推门出去的时候,天光已是大亮了。
宫商在门边恭候着,见他出来俯首道:“少爷,早饭已经备好了。另外,韩夫人命人捎话来,请您晚膳回那边用。”
“知道了。”火凤道,“既然这样晚上便早些出发,还有戏楼的演出等着。”
宫商应了声是。
韩府素知火凤的习惯,天色还未暗时便已将丰盛晚宴准备停当,韩夫人端坐于正首,仪态万方地等着爱子归来。
火凤踏进府门便忽觉一阵晕眩,勉强又走了几步,不得不停下来扶住游廊边的立柱稍作喘息。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经过了诸多掩饰与伪装,显得极为自然,在旁人眼里是决计看不出他此刻体内五脏六腑翻搅着的疼痛感的,至多只会觉得他是走得累了,力有不逮。
“少爷!”宫商急忙上前,手伸到了半空,却并未敢再向前一步去搀扶。
“没事。”火凤沉声道,“最近旅途奔波有些疲惫了,去厅堂里准备些提神的香烧着罢。”
在前方领路的韩家家仆领命而去。
火凤站了片刻,终于觉得稍微提起了些气力,便从袖中摸出了一个药瓶,倒了一粒药丸在口中吞了下去。
“少爷,林大人几次三番说过您易受风寒,须得注意身体,以后还是莫要再动辄奔波千里为好。”宫商忧虑道。
火凤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重又站直了身体,迈着沉稳的步伐向前走去。
下人在前打开了高大的雕花木门,满室金碧辉煌映入眼帘,火凤踏进门去,露出了在那脸上颇罕为人见的笑意:“娘,我回来了。”
刚开始习武的时候,火凤并不练刀。
是偶然的一次,祖父得了把圣上随手相赠的双刀,被他拿来把玩,被那人看见了,说是比软剑更适合他,于是便央祖父寻了使刀的师父来家中悉心教导。
再后来,与那人江南游历,偶遇了一双造型奇巧的双刀。那两把刀的刀柄上设有精妙机关,轻轻一扣便可使双刀合二为一,把玩了半晌,只觉得甚是趁手,于是被那人重金买下赠予自己。
御赐的宝刀便就此再没有见过光。
火凤换了戏装,脸上不着半分油彩装扮,在自家后院唱一首小曲给他听。
纵有美酒千盏,只愿郎君一顾盼。纵有珍馐玉馔,不及君心一感念。
我有这春色无边,我有那好梦连年,我有星汉灿烂大好河山,却只愿常伴君身畔,共看闲云舒卷。
那人大笑着起身,抚掌道:“你可知,我最爱你唱戏时的模样。”
火凤扬眉看他,任由他揽自己入怀。
再好的刀,比不上你亲手相赠的心意。
再多的赞美,比不上你亲口说一句爱。
再锋利的刀,也比不上你一个眼神——便能杀尽我心中千军万马。
叶孤桐刻意隐匿声息的时候,哪怕是一流高手也很难发现他的所在。
不过,在此之前,他可从来没想过这明明是为了遮掩行踪以待最佳时机出手索命的招数,竟然会用来给一个伶人送礼。
火凤皱着眉看了看梳妆台上犹带着露水的几枝梅花,被用狗尾巴草绑成了一束,红红绿绿,看起来倒是可人,只是——
他转过脸去看了看屋内摆着的一摞摞礼盒,其间大多夹杂着烫金的名帖和被折成各种形状的银票。
有再多豪礼,又能如何呢。人生在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随便你们处理罢。”火凤摇了摇头,正要迈出门去,又折了回来,随手拈起那束野花,丢进了铜镜边摆着的装饰花瓶里。
戏楼的小厮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恭送他远去。
这一瞬间,在谁也不曾注意的窗边,一道黑影飘然远去。
叶孤桐伸了个懒腰,脸上的表情在瞬间里恢复了往常的温柔平和,在京城夜晚的灯火中缓缓独行。
一旦松懈下来,他的存在感便远不同于收敛声息时的微弱,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他淡褐色的眸子在街道两旁建筑投下的斑驳阴影里忽明忽灭,诚实地反应出这双眼的主人现下的深沉思绪。
不可否认地,他想要接近那个人。
他想知道更多、更多关于那个人的事情。
他听不懂戏,却觉得台上那人的每一个眼神动作里,都藏着无数句说不出的话,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存在本身便像是一出唱不完的戏。
千金一梦,座无虚席,凤歌鸾舞,天籁之音……每一个词,都是旁人口中对他的议论。
可是,一定不是仅此而已。
他所见到的京师名伶,绝不仅仅是一个戏子而已。
到底是谁下了重金要他的命呢?又会不会跟他这戏楼有关?还是说,跟他以前的故事有关?另外,他又为何要对所有人隐瞒自己的病情?
叶孤桐想,如果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必须要再靠近他一点才行。
他视线投向远处城郊,在暗夜里看不出那里星星点点的梅树,正在朵朵凋败。
春是年光往复,旧岁的生命流泻尽了,总会有新的补上,时间的杯永不空虚。
“哎,我也没办法了。”叶孤桐自言自语道,“这个季节百花未绽,上哪里找更好的礼物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