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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尚未崩坏之属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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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叶孤桐摊手。
印轩毫不客气地指着他哈哈大笑:“你表现的就像变态跟踪狂!换了谁都不会相信的好么?”
叶孤桐呲牙:“为什么不?我那么没有杀手的气质?”
印轩猛点头。
叶孤桐气结。
“然后呢?他给你的是什么东西?”印轩边嗑瓜子边问。
“一个长得很奇怪的木牌子。”叶孤桐重新把两个空杯斟满酒,“上面刻着一个‘凤’字。”
“你后来用过么?”
“用过啊。去火凤演出的戏楼门口给人一看,就直接上座。”
印轩啧啧称奇:“你知道那家伙的票多少银子一张么?居然给你这种人永久戏票,暴殄天物。”
叶孤桐想把酒全都泼他脸上:“什么叫我这种人!”
印轩撇嘴:“你听得懂戏?”
叶孤桐怒目而视。
印轩恍然大悟状:“啊,我忘了。别说戏了,话你都不一定听得懂啊。”
叶孤桐冷静地扬起了酒杯。
印轩见状,神色一凛,身形稳如泰山,几乎在那酒杯移动的同时便连同身下的椅子向旁边挪出了一尺。
眼前酒液倾洒的过程在眼中如同被放慢了无数倍,印轩能够看清那脱离了容器的液体里有多少浮动的泡沫和未滤净的酒渣,它们在空中偏离了本来的轨迹,生生偏转了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向他袭来!
印轩以快到看不清的速度再次后仰,在这种没有任何多余时间来思考,所有动作都只能依靠本能的反应时,他隐约有松了一口气的念头——就算他叶孤桐泼得再准,功夫再刁钻,也绝无可能让这洒在空中的酒连续转向两次吧?
然而事实再一次改变了他的世界观。
正从他上方泼过去的液体,在半空中忽地下坠,毫不留情地与他来了个亲密接触。
印轩垂头丧气地直起身来,抹着满头满脸的酒液,瞪了得意洋洋的叶孤桐一眼:“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连泼酒都可以达到百分百的命中率……”
叶孤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重新给自己满上了酒。
“而且还是泼我……”印轩语气十分哀怨,“你懂不懂师门礼仪啊?”
叶孤桐一脸“你能奈我何”的表情举起了酒杯:“师兄啊,来来,敬你一杯。”
印轩忿忿地与他碰了杯,一饮而尽,见叶孤桐重新斟酒,便转了话题道:“继续说啊,你们第一次见面就这么结束了是吧,后来为什么一直没下手?”
“啊,对。”叶孤桐回忆道,“后来我没有任务的时候,就用那个牌子,去看过几次他的表演。”
“然后呢?”
“你有所不知,”叶孤桐一脸想起了离奇事件的表情,“他每次演出散场以后,都有很多戏迷在路上围追堵截,那个场面实在是……令人大开眼界。”
印轩道:“按照火凤的人气,这可不是情理之中么。若是嫌这些人整日介在京城里闹,你咔嚓一刀下去解决了他,岂不是就没这么多事了。”
叶孤桐道:“可我觉得……如果他死了,那些人,都会很伤心的吧。”
印轩放下酒杯,表情渐渐严肃起来:“这就是你的理由?”
“我说的哪里不对么……咦!”叶孤桐惊道,“师兄你的表情好吓人。”
印轩面色凝重地看了他半晌,语气严厉道:“阿叶,你切不可对目标怀有仁慈之心,这是你第一天拜入师门的时候,我便告诉过你的。”
叶孤桐神色有些黯然:“可这也并非是我能够控制的。他是第一个同我说过话的刺杀对象……或许那天我不该潜入后台。”
印轩道:“你既已知晓自己行动出现纰漏,为何不速速弥补,反而一错再错?阿叶,莫再妇人之仁!你收人钱财,替人办事,这是天经地义的,切勿再横生枝节。”
叶孤桐叹了口气:“可我总有种如果真的杀了他,自己一定会后悔的感觉。唉,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先讲后来的事吧。”
印轩话说了一半被堵住,只得挠桌子忍住。
“上个月同时接到几个任务要赴江南,我便去那边待了半月余。”叶孤桐道,“其中有个大人物的命要拿,我行动那一天正是他诞辰,偏巧火凤在寿宴上献唱。”
印轩若有所思道:“是蒋大人?”
叶孤桐颔首。
“这件事我有所耳闻。”印轩道,“他当天在湖中央大宴宾客,上百画舫相连成海上宫殿一般,看守严密,且离岸边有相当一段距离……你为何偏要挑那个时候出手?”
叶孤桐笑而不语地看着他。
印轩大惑不解地继续道:“而且,据传蒋大人是在宴会将尽时被发现在座位上气绝身亡,其间他的游船上只有几个女眷与亲信而已。你究竟是怎样做到的?如果是易容术,你又是何时脱身?”
叶孤桐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笑道:“秘密。”
“小气。”印轩撇撇嘴,“你继续。”
叶孤桐道:“宴会散后自是一片混乱,人人自危。我在岸边遇到火凤和他的随从,他竟然问我,为何追他追到江南来了。”
印轩揶揄:“这倒也没说错。”
叶孤桐提起这事,面上神色还五彩斑斓:“我当然否认了!我说那天我真的是为了刺杀他才乔装潜入后台的!”
“他肯定不会信。”
“刚开始确实如此。不过后来他邀我去他下榻的客栈小坐,我便去了,为了证明我真的没有说谎,我就对他说了这次来刺杀蒋大人的任务。”
印轩骇道:“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事都往出说?”
叶孤桐似乎很瞧不上他大惊小怪的样子:“他一个将死之人,又能掀起多大风浪?跟他说了也无妨。后来见他还是怀疑,我干脆连下一个任务的目标也对他讲了。”
印轩指着叶孤桐一脸痛心:“你你你……”
“我怎么?好在这招还算管用,总之,经过种种波折,后来他终于相信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谎了。”
印轩掰着手指:“根据你刚才的陈述,你已经破坏了至少三条门规了!”
叶孤桐辩道:“四师兄也根本没遵守过门规啊!再说我是事出有因。”
“你跟你四师兄比?”印轩指责,“你有本事也去学学你四师兄那阴毒功夫!”
叶孤桐毫不退让:“这与武学有何干系?做我们这行若是没有信誉才叫糟糕,我不过是要证明我从未虚言。”
“你也知道信誉?那你迟迟不对火凤下手又作何解释?”
叶孤桐拍了拍脑袋:“啊,正是,我正要说。我好不容易跟他解释清楚了,他却反而斥责我凶残无情,枉为世人。”
印轩摇摇头:“这话怎说得?人生于世,不过各凭本事存活而已,他可以唱戏谋生,为何不许你有一技之长?”
“可是,师兄。”叶孤桐迟疑道,“同样在这世上,就因为我们有置人于死地的本事,就可以随意夺取他人的性命吗?以鲜血换来的报酬,我真的应该心安理得地接受吗?”
北风呼啸而过,穿越千里冰封的边塞,霰雪冷如深山潭水中一颗颗浸透的琉璃,被来势迅猛的风挟带着盘旋而下,占据了这座寒冬中巍然如佛又绰约如仙的城市。
印轩仰头看着狂风席卷过院落里光秃秃的桐树,轻轻伸出手,一片雪花恰好落在指尖,他静静端详着,那片雪花在他手上竟是许久不化,反而愈加清晰了精巧的形状。
“……师兄。”叶孤桐见他半晌不语,试探着开口。
印轩转头瞥了他一眼,道:“下雪了。”
叶孤桐应道:“是。”
印轩看着那片雪花,淡淡道:“阿叶,师父和我对你的教导,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师兄……”叶孤桐不知该如何作答。
“如果你从未见过这世间最坏的那一面,那你也无法真正地去接纳它,因为在你眼里的,终究不是真实的世界。”印轩慢慢转动手指,似乎想要将雪花看得更加清楚,“我们曾犯过很多错误……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三师姐,才让她变成如今的样子。”
叶孤桐下意识地摸了摸左眼下的伤疤,垂下眼眸不作声。
印轩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道:“我们一直在阻止你去了解更大的世界,可若你不曾踏遍千山,又怎么安居一隅呢?去吧,去见你想见的人,去问你想知道的事,你有权利去跋涉更广阔的土地,去寻找真相,然后再来告诉我,我曾替你做过的选择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叶孤桐犹豫道:“师兄,这是你的命令吗?”
“不。”印轩道,“从今以后,没有命令,没有门规,没有必须,没有任何应该与不应该。你也是时候去见识一下了,这世界很糟糕,不过,你会喜欢的。”
印轩撤了功力,指尖上的雪花不消多时便化为雪水顺着手指淌了下去。他站起来理了理衣衫,笑道:“我也是时候回去了,阿叶,好自为之吧。你要记得,不管你发现了什么,你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如果有,那也是我的错。”
叶孤桐摇摇头:“师兄何出此言。”
印轩哈哈大笑,顺手抄起桌上剩下的半坛酒,随意地向身后挥了挥手,步伐轻快地走出了院门。
雪下得更大了,叶孤桐望着渐深的积雪,呆立了很久。
而出了门的印轩,却慢慢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飞雪中渐渐模糊了青砖石瓦棱角的院落。
“我为你构筑的世界,哪怕再完美,也终究是会崩坏的。”他低声说。
春是,冰雪消融时最寒冷的一刹,孤独天地间,仍然存在着不醒的英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