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满园时》斛斯扇

21、苍茫天地家何在

　　清晨的薄雾笼着青青草色，露水带着浓重的眷恋盘踞在早开的花叶上，更夫沉重的脚步声绕过了大街小巷，渐渐消失在了城市的一角。
　　火凤难得听话地用黑色斗篷盖住了半张脸，放轻了脚步跟在叶孤桐身后穿梭过一条条偏僻小道。
　　按照前夜在冯府听到的内容，既然连韩夫人都难逃一劫，接下来那抓不得的索命鬼影会寻上谁，自不必说。若是在此当口还不遮不掩地招摇过市，未免太过冒险。
　　路过戏楼时，两人看见门前景象，脚步都不由自主地顿了顿，火凤正要开口，被叶孤桐一把拉住继续快步向前了。
　　“昨日我经过这里时，戏楼还没有被封。”叶孤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道。
　　火凤惨然一笑：“这才不过一夜，动作倒是快，想必就要找到我头上来了。”
　　叶孤桐看了看四周，又状似无意地瞟了他一眼，道：“我不会让他们找上你。”
　　一夜之间，繁华如梦的京城，便化作步步惊心的陷阱，迎面拂过的每一缕风都带着血腥味道，酝酿着一场看似平静的剿杀。
　　又行了片刻便到了冯府前，府门大敞着似在迎接来者，门口却是一个侍卫也无。
　　该不会……？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底的那抹忧虑。
　　火凤当即就要一个箭步冲进府中看看究竟是何种情况，却被叶孤桐拦了下来：“等等，有人要出来了。”

　　叶孤桐拽着火凤迅速地躲进了冯府斜对面的一条胡同里，等了片刻，果然见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是一列衣着统一的卫兵，每个人腰间都挂着明显是来自宫内的身份标识，他们整齐肃穆地迈着有条不紊的步伐走出了冯府，又径直向皇宫的方向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待到这队人走远，两人从藏身处走出来，又回到了冯府门前，火凤早就按耐不住，率先跑了进去。叶孤桐环视了四周境况确定无人注意后，才闪身跟了进去。
　　刚跑过了院中游廊，就见前方不远处的厅堂里有个人影晃动，火凤心中一惊，刚勉强刹住了脚步，那人已经从屋里疾步奔了出来：“少爷！”
　　“宫商？”火凤摘掉了兜帽，意外地看着他，“你怎会在此？”
　　话音未落，宫商却膝盖一弯，在他脚下跪了下来：“小的猜想少爷会来，一直在这里等着给少爷请罪。”
　　“请罪？”火凤俯视着这个跟了他多年的侍从。
　　此时叶孤桐刚刚赶到，左右看了看眼前一跪一立的两人，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宫商低着头，一字一句道：“我从一开始服侍您，便是听从林大人的指示，但凡关于少爷生活中的大小事宜，都要同他汇报。然而这么多年来，小的心里早已将少爷当做了自家人，愈行欺骗之事，愈觉心中有愧，却又碍于种种原因无法开口，我，我实在对不起少爷！”
　　“你又没有害过我，我不会计较。”火凤道，“起来罢，这件事我早知道了。”
　　“您早知道？”宫商大惊失色地抬起头，“原来小的早已露出马脚，却不知少爷宽宏大量，从未拆穿我们。”
　　叶孤桐在旁边淡淡道：“他倒没有发现，是韩老爷寿辰那日我在宫外听到了你和林江雪的对话，后来告诉他的。”
　　“这怎么可能？”宫商表情更为惊讶。林江雪一向行事谨慎，当日的距离连彼此的人都看不甚清晰，怎么可能还听得到二人的声音？
　　他用夸张的眼神看向叶孤桐。
　　火凤却一脸不耐道：“你还是起来罢，我急着要去寻姐姐，没空与你多讲。”言毕便绕过他向中厅去了。
　　宫商闻言却仍然跪在原地，颤声道：“她……昨夜已经悬梁自尽了。”

　　“你说什么？”火凤霍然转身。
　　“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宫商话里隐约带了些泣声，“当日韩夫人离奇身亡，我却被林大人指使做出了违心之事，心中一直愧疚难安，我实在不能继续蒙骗少爷。昨夜我趁乱偷偷收起了冯夫人给您留下的绝笔信，只等少爷来亲手交予。”
　　火凤几乎站立不住，无尽的凉意从背后袭来，脑中嗡嗡作响，再听不清宫商口中说了些什么。
　　叶孤桐脸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忽道：“冯大人呢？这府中又发生何事？”
　　“半夜便被人带走了，说要暂时关到宫中等候调查。”宫商抹了把脸，道，“方才还来了一队卫兵清查这里，也许很快就要查封。府里的人生怕祸及自家，已经跑了很多。”
　　闻言，叶孤桐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抬眼看向火凤。
　　火凤摇摇晃晃走过来，向着宫商伸出手：“信呢？在哪。”
　　宫商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封封了口的信笺递过去。
　　火凤双手抖得厉害，拆了几下也没拆开，叶孤桐正想上去帮忙，他终于刺啦一声撕开了封口。

　　薄薄一张纸，寡淡墨色，寥寥几句，便是这年华正好的姑娘所能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东西。
　　信纸从手中飘落，悠悠荡荡将落于地，火凤才如梦初醒地一把抓了回来，攥在掌心里。
　　“姐姐呢？”火凤低声问。
　　宫商道：“在后院，灵堂还未搭好，少爷您……”
　　“我去看看她。”火凤面色如纸，梦呓一般道，“我要去看看她。”
　　在宫商的引导下，叶孤桐搀着火凤一路进了后院。
　　灵堂只搭建了一半，韩朝云就躺在正中央的灵床上。她还穿着生前最爱的鹅黄色罗裙，白幡飞舞间，初生的日光照耀在她的侧脸，若是没有颈间那道青紫色的痕迹，倒教人以为她只是安静地睡在那里。
　　春日里的微风和煦，拂过这一隅安宁，带起了女子额前的碎发，如同一曲无声的挽歌，流连在她白玉似的指尖。
　　无数过往画面在眼前轮转，巧笑倩兮的新嫁娘唇边一抹娇艳颜色，仿佛就在昨日。
　　转瞬成空。
　　火凤紧走几步，站在床前，似乎想要去触摸她的脸颊，但伸出的手却久久没有落下，最后颓然地收回了手，身形一晃便瘫坐在了地上。
　　反正都碰不到了。
　　叶孤桐蹲了下来，把手掌轻轻地放在他背上。
　　“我没有家了。”火凤将脸埋在双手间，喃喃道，“再也没有了……”
　　叶孤桐环顾四周，看了看一片凋敝景象的灵堂，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实在不该当日听从林大人所托，误导少爷……若是没有这一出，或许少爷和冯夫人早有时间逃脱，小的罪该万死，在韩家风雨飘摇之际反而做出这等事。”宫商整个人几乎伏在地上，低低啜泣着。
　　火凤抬起头来，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周围的空气死一般寂静。良久，他才用沙哑的声音开口道：“你不必多想，当日就算你们再怎么作伪，我也不会相信凶手是叶孤桐的。”
　　“啊？”叶孤桐正低头思考着什么，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宫商道：“小的只求少爷和叶公子原谅。”
　　叶孤桐看着他，快速整理了一下思路，一脸不可思议道：“你的意思是，林江雪当初想将韩夫人的死嫁祸于我？——为什么？”
　　“……”宫商欲言又止。
　　“因为他是个疯子。”火凤面无表情道，“我不会怪你，你还是起来罢，宫商。以后找个好人跟着，总比现在强。”
　　叶孤桐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轻轻摸了摸火凤的长发，未再开口。
　　宫商站了起来，又道：“此地不宜久留，少爷还是速速离开罢，逃到天南海北也好，天下之大，总不会没有一个容身之处。这京城……少爷恐怕已不能待了。”
　　说罢，宫商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来，道：“这是霍太医之前曾为少爷调制的养身药丸，我见少爷常常带着，想必是极为重要，便将家中余下的都带来了。”
　　这可不是什么养身用的，叶孤桐暗道，他见火凤仍跪坐在地上没有反应，便伸手接了过来，道了声谢。

　　宫商迟疑了片刻，又道，“还有一件事，林大人曾经私自扣下了太子被废时托人偷送出宫给少爷的东西，只是我并不知那是何物。”
　　“孙寒星给我的东西？”火凤缓缓转过头。
　　叶孤桐闻言道：“若你想的话，我们想办法去见太子一面。”
　　“好啊。”火凤恍惚着道，“去见他一面。”他说着用手撑了下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却忽然呕出一口血来直喷到灵床边上，眼睛一闭，整个人直直向前栽倒！
　　“少爷！”宫商惊叫出声。
　　一边的叶孤桐眼疾手快，在千钧一刹间接住了昏过去的人，揽进怀中。他只感觉火凤浑身都烫得吓人，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脉搏，又皱着眉渡了些内力过去，对宫商道：“我要先带他回去。”
　　这一别，恐怕此生再难相见了。
　　宫商缓缓地鞠了一躬：“请务必照顾好少爷。”
　　叶孤桐点了点头，系紧了怀中人身上的斗篷，又替他将兜帽戴了回去，将人抱了起来，回头深深看了宫商一眼，道：“保重。”接着便使出轻功跃上了院墙，几个起落消失在远处。
　　宫商站在原地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久久未动。
　　阳光穿透了云层，大片的金色扬扬洒洒照耀在京城天街和青石砖瓦上，万物正在复苏，新出芽的花草树木都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迎接这难得的暖意。
　　春光正好，又是一个艳阳天。
　　春是，无论寒冬留下的坚冰有多么牢不可破，都要不管不顾前行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