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满园时》斛斯扇

18、风起云涌临王都

　　模糊间，火凤似乎感觉整个大地都在震动。他费力地睁开双眼，过了好一阵才看清眼前景象。
　　他们依然身在山洞里，但不知为何所在的这处空地之上只剩下了半边穹顶，山洞的另外半边好像是刚被炸塌了一般，还不断有烟雾从废墟中弥漫出来。
　　而向那被炸塌的半边看过去，隐约可见山林葱郁，怪石嶙峋——那应当便已是出口了。
　　火凤对于他们怎样从那群凶恶巨狼之中逃离又来到了此处实在是无甚印象，抬头看了看叶孤桐，却发现他姿势怪异地停在那里。
　　叶孤桐的目光也正向着他，却并未在看他，而像是穿过他的身体看向了更远处。
　　火凤觉得气氛奇怪，正想开口询问，却见叶孤桐眼角滑落出一滴鲜血，吓了一跳：“叶孤桐！”
　　叶孤桐恍若未闻，随着那滴血泪滚落在地，双眼中又陆续涌出了一颗颗血珠，很快，他半面脸上便淌满了血，望上去不由令人心中悚然。
　　随后，他僵硬地转了转头，直起了身。
　　火凤想去拉住他，但却抬不起力气，急道：“叶孤桐，你怎么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叶孤桐转过身，慢慢拿起了佩剑，他看了那被炸塌的出口半晌，瞳孔霍然缩成了一条线，瞳色也几乎是在刹那间变成了接近透明的金色！
　　尽管看不到背对着自己的那人的表情，火凤却也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心中正在揣测着原因，忽然听到一声异响。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叶孤桐手中那把剑的剑鞘碎裂后的，碎片坠地之声。
　　那声音并不大，硬物和石地碰撞的声音，零零碎碎地响了很短暂的时间，短得令人几乎可以忽视。
　　但这却是此时最糟糕的声音。

　　那碎片落地之时，火凤便被迎面袭来的巨大剑气冲击得几乎睁不开眼，只听见叶孤桐喉中发出了低沉似野兽一般的吼声——那绝不是他平时的声音。
　　随后，只见他整个人一跃而起，循着他们来时方向直往山洞深处冲了进去，眨眼便消失在眼前！
　　周遭那极具压迫性的剑气稍弱了些，火凤微微睁开眼，恰好看见那山洞另一端的缺口之内飞进来一个人。
　　随着这人的身影飞入，洞内狂风乍起，尘土伴落叶在空中飞卷，那人直直向这边飞来，最后落在了火凤身前。
　　火凤仰头看了一眼，虽然这人他之前从未见过，但却是认识的。
　　摧花折叶柳公子，柳长风。
　　此人的画像在大街小巷十分常见，在国内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人物，因为容貌俊美且武功高强而知名。据说他没有自己固定的武器，却飞花片叶皆可为兵。曾机缘巧合与峨眉掌门有过一战，当时的掌门手握神兵，而他却是两手空空，两人千招之后仍未分胜负。
　　而自己之所以记得此人，也是因为自从因“千金一梦”成为享誉全国的名伶之后，便常被人与他相提并论，人称当朝之美“南柳北韩”是也，想不知道也难。
　　不想今日却在此处遇见。
　　柳长风落地后瞟了他一眼，面上却并无什么表情，很快移开了目光，长袖一卷，将地上散落的剑鞘碎片尽数卷起，便一刻不停地飞身向叶孤桐消失的方向冲去。
　　火凤很想跟去看看叶孤桐那边究竟是何状况，却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他隐约听见山石碎裂和滚动的隆隆声响，夹杂着兵刃撞击的声音，渐渐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自己府中的卧房之内。
　　正值深夜，周遭一片昏暗，唯有床前的桃木桌上摆着一盏将要烧尽的灯火，叶孤桐靠在床边上不知在入神地想着什么，手中拿着一把金色匕首细细摩挲着。
　　火凤试着动了动四肢，伤口都被上药包扎过了，感觉一片酥酥麻麻，应当是止血生肌的良药。他撑着床想要起身，叶孤桐听见声响，这才猛然回神般看了过来。
　　“梦泽。”他将匕首塞进怀里，坐到床沿上，轻轻扶住火凤，“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火凤坐起身来，揉了揉额角。大概是昏睡了太久，脑中仍然有些迷茫。
　　叶孤桐伸手过去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明显松了口气：“你白天时有些发热，现在好了。之前韩夫人和你姐姐都来探望过，明日应当还会再来。对了，我先去差人给你热些粥来。”说罢便去门口唤了下人来，吩咐了几句又关上了门。
　　火凤静坐了片刻，感觉清明了许多，也渐渐回忆起在洞中发生的事情，琢磨了一番便猜出了个大概。他转过头打量了一番叶孤桐的表情，迟疑道：“你师兄……”
　　叶孤桐黯然垂下头不作声。
　　“对不起。”火凤也垂下了眼眸，“都是我太过莽撞，拖累了你们。”
　　“不，师兄只是救了我们。”叶孤桐道，“我原先不知，九转轮回阵本来便是如此，一旦启动必要夺命，否则阵法将轮转不休。无怪乎多少高手也丧命其中。”
　　“……”火凤定定看着他，忽问，“你还好吗？”
　　叶孤桐抬起头来，晃了晃绑了纱布的左肩：“还好，就是被那恶狼挠了一爪子。”
　　火凤眨动着水盈盈的眼睛，只看着他不开口。
　　昏暗的烛光下，他的眸子里如同星子闪烁，有了这光彩夺目，再多的背景都不过是夜色斑驳。

　　叶孤桐整个人呆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看到了？”
　　“看来不是我在做梦了。”火凤低低叹道，“柳长风同你相识？”
　　“嗯，我四师兄。”叶孤桐点了点头，一时间表情有些苦涩，“我……没有吓到你吧？”
　　火凤不置可否，拍了拍床沿示意他坐过来，看着叶孤桐小心翼翼靠近的动作，不禁笑出声来：“我没有被吓到。你定是一时失控才会让力量暴走，那般境况下，也是情理之中。”
　　叶孤桐这才放松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本来望着火凤的双眼又有些出神。
　　“喂。”火凤捅了捅他，“你还好吗？”
　　“师兄早料到我会无法自控，所以才安排了四师兄在门外看准时机出手相助——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只为坦然赴死，我又如何能辜负他的心意。”叶孤桐叹了口气，道：“不过，我还是想去趟随州，看望师兄的家人。”
　　火凤道：“也好，不如我也与你同去，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不必了，我马上就出发。”叶孤桐道，“你好生休息，先把伤养好再说。”
　　火凤一惊，转了转眼睛，道：“你该不会是……为了等我醒来跟我告别的？”
　　“原本想留书给你，但是……”叶孤桐止住了话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会你吃过东西便好好睡一觉，那粥是我早些时候熬的，已经叫人去热了，估摸马上就来。”
　　“我没有那么脆弱，你也不必这般……”火凤一时竟觉得有些脸颊发烫，心中不由暗笑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我自然知道。”叶孤桐眨了眨眼，正欲起身却被一把拉住。
　　只听火凤认真道：“等你回来，我有话要对你讲。”
　　“嗯？”叶孤桐一头雾水，“什么话不能现在讲？”
　　火凤兀自道：“所以你要早些回来。”
　　叶孤桐愣了一下，脸上一直挥散不去的阴郁终于退散，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侧过身轻轻吻了火凤的前额：“遵命。”
　　春是，寂寞高阁，画屏冷烛，灯芯将断未断时响起的那一声留恋。

　　因为出门那日便令府中对外一律称自己身体染疾闭门谢客，现下也已经没有闲杂人等上门叨扰，倒是前厅每日都堆满了热情戏迷送来的补品，源源不断。
　　送走了母亲和姐姐，火凤闲闲地靠在床上看着宫商指挥两个侍女擦拭屋内摆设，随口问道：“怎么不见孙寒星？”
　　按照这人的性格，听闻自己醒了应当是驾着快马来瞧热闹才是，不想今日见了许多客人，却反而不见他的踪影。
　　宫商转过身来，低声道：“少爷有所不知，宫里最近似乎因为太子闹出了许多事端，他应当一时半刻还脱身不得，前几天也是只遣了太医来看望。”
　　“什么？”火凤微微蹙眉。
　　“这也是小的之前听霍太医所言，他只说是太子顽劣，惹得龙颜大怒，严禁他再无视礼数大张旗鼓地出宫招摇过市。”
　　老实说，孙寒星会惹怒皇上这件事实在是一点也不新奇，唯一有点令人惊讶的是，这件事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生。
　　火凤听罢便无奈道：“倒也是早晚该有这么一天，受些教训也好，谁让他油盐不进。待我伤好后去进宫看看罢。”
　　不曾想，这进宫探望友人的计划再也没能实施。

　　春寒料峭，淅沥阴雨接连几日下个不停，京城的上空始终笼罩着不散的乌云，初绽的花蕊都无精打采地忍受着不歇的风雨，这样的天气也很难让人心情明朗起来。
　　火凤刚刚能下床自如活动的那一天，北疆前线的快马信报入了都城。
　　昔日风头无两，战功赫赫的将军终得在战场上了结一生，满腔碧血炽热丹心，就此化作黄土一抔。
　　火凤接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回了韩府，尚未布置好的灵堂正中，颠簸了千里的棺椁静静停放在那里。
　　母亲好像一夜间便憔悴了许多，失了魂魄一般跪在棺前，旁人劝也劝不起来。家姐也在一边陪着跪，不声不响地抹着眼泪。
　　站在阶前的祖父不同上次在寿宴上见面的精神矍铄和满面红光，现下一头斑驳白发有些凌乱，佝偻着脊背用混浊的目光望着他。
　　火凤大踏步走过去，便被祖父瘦弱的双臂轻轻抱住了。
　　“我儿……可怜我儿。”老人用悲痛的声音低低道，“乖孙，你从此再没有父亲，我再没有儿子了……呵……”
　　火凤伸出一只手臂搂住祖父，遥遥看向那漆黑棺木。
　　就是这么薄薄几寸的木头，隔开人世，迎来往生。
　　他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张了张嘴，最终仍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有千万情绪在奔涌，却找不到出口可以宣泄。他再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只能选择去宽慰恸然的祖父，去照料无助的母亲，去安抚哀伤的姐姐。
　　总有些人在这种时刻，是得不到难过的权利的。
　　但他不知，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开始。
　　三日后，祖父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