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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十六回 朝夕相对疾难掩,物换星移情暗生(下) ...

  •   自然,他们泰半都是想听他们的王爷将我这自说自话的宵小轰出帐外,最好就地正法。可也不知是哪儿来的一股邪风,竟将自信吹了我一脑门子,我竟毫无因由地觉得慕王会在此时帮我。
      他冷冷地将营帐中一干人等扫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温声道,“芳满,拿着你的东西坐到本王身边来。”
      梅让与方才吹胡子瞪眼的那几人相互交换了一番眼色,最终又微微垂下头去,只等丞暄说话。
      我乖乖儿地坐到丞暄右手边,他摸了摸从发髻上垂下来的丝带,又谓我道,“芳满,诸位将军不允你为我针灸,一则是严守礼法,二亦是为保本王贵体万无一失,三来自然是为军心稳定计,并非针对于你,你也不必太过介怀。”
      不待我答话,他又对众人道,“诸位将军大概有所不知,芳满是住在我王府东跨院的人,所以此次出征才随行左右照顾本王起居。行军打仗,起居小事自然一切从简,贴身的人只带了他与广安,这才委屈芳满日日鞍前马后伺候本王,若换作是在京中,纵是太医署认可他的医术将他纳入太医院,本王还舍不得他操劳呢。”
      “既是本王的人,生死荣辱亦皆为一体。大战在即,这病若不好,本王内心忧虑寝食难安,这才与他说了自己的病痛。他医好了本王,皆大欢喜;纵医不好,横竖有本王护着没人敢动他;若一个不慎将本王医死了……”
      他话没说完,广安便跪下,谏道,“王爷慎言。”
      丞暄却并不理会,接着说,“他也不会独活。时辰不早了,本王与芳满要回内帐针灸了。”说罢便站起身拉着我欲回内帐。
      梅让却仍旧不依不饶的,“王爷请留步,纵非要眼下就治,咱们军中还有数名老成持重、经验丰富的军医,如何也轮不到一个入幕之宾吧?”
      丞暄停下脚步,微侧过脸斜睨梅让,不可一世的梅大少爷竟立时单膝跪下,矮了半截身子。丞暄眼睛虽瞄着他,嘴上却问,“广安,你说是谁该慎言?”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足以让帐中每个人听清。寒霜一般的脸再配上这冷得掉冰渣子的嗓音,连大爷我都吓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广安的脸色白得发惨,他目色深沉地看着梅让,“梅将军慎言,尹先生乃是王府贵客。”
      梅让大约心里一万个不服,却屈于慕王淫威,只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终是没再说什么难听的话。
      我巴不得息事宁人,只对那刀子一般的眼神视而不见,慕王却不满足于梅让的敢怒不敢言。他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梅让,沉声问,“梅将军似乎还有话说?”
      梅让低头道,“末将……不敢。”
      慕王哼笑,“呵,那般不堪入耳的话都敢当着本王的面说,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嗯?”
      这一声“嗯”吓得梅让腰杆儿一软,两条腿都跪在地上。
      “芳满,你说此人当如何处置?”
      我让丞暄吓得一激灵,在心中无奈叹气,这不是给我树敌么,横竖你让眼高于顶的梅将军在众人面前因我颜面扫地,他是必定已经恨上我了。这会儿我便是为他说尽好话,也不过显得得了便宜还卖乖罢了。可我若是踩上两脚,岂不更坐实了谗言谄媚的污名?
      我只好说,“子路才到梁国不久,各样规矩也不甚了解,还是王爷定夺吧。”
      慕王又是一声哼笑,“你倒推了个干净。既如此,梅让,你自己说该当如何吧?”
      梅让像是被妲己害了的比干一般一脸悲愤,咬着牙拱手道,“末将鲁莽,一时无状言语冒犯了尹先生,还望先生海涵,王爷恕罪。”
      我亦作了个揖回他,没有说话。
      慕王道,“若是别的罪过,我念你有军功在身,恕便恕了。然你明知芳满在我府中的分量,却出言轻贱,这一刀可是扎在本王的心尖上了。本王若不罚你,如何令你自省,又何以儆效尤?”
      慕王若真要罚他,最后吃亏得还是我,纵梅让不领情,这会儿也只我能救他。“王爷,时辰不早了,让子路给您施针吧。梅将军的事儿您也别计较了,气大伤身,于您玉体无益。不日便要上沙场,王爷还是保重身体,顾全大局吧。”
      慕王垂着眉眼似是在沉思一般,半晌他抬起头来问站在后排的一个老将,“吕将军,军中你最年长,依你看,此事当如何处置?”
      吕将军一怔,似乎没想到王爷会点到他这无名老辈头上。
      莫说这一脸褶子的吕将军,大爷我也有些奇怪,慕王为何会征询他的意思呢?
      要说吕将军,还真是个不表一表不行,再怎么表都没用的人。来梁国前我并未听过此人的姓名,随慕王出征西北后也只是远远与他见过几面,知道他姓吕名忠达,战胜过若羌与大宁无数名将,也参与过多次以少胜多的战役,只可惜出身寒微,因迟迟未封将军,已年将天命却仍旧是个统兵的中郎将。
      正因统兵多年之故,军中的兵士们大多拥戴他信服他更胜于拥戴信服梅让等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子弟。不过这营帐中人都是将领,他又素来与梅让等人不咬弦,也不知慕王此时让他开口是何用意。
      吕忠达左右看看,许久才回过神来,上前一步倾身拱手道,“启禀王爷,末将是个粗人,不懂那劳什子礼法规矩,更不能揣度上意。不过,活了这一把年纪,做人的道理却是明白几分的。尹先生想是读书人,与我等粗糙武人不同,言语冒犯是大事。偏梅将军轻狂,一刀戳人肺管上,若不办他,尹先生只怕心里会有芥蒂。可梅将军是副帅,开战在即,若是寒了他的心,只怕不利于军中人心。两害相权取其轻,只怕得暂时委屈尹先生了。”
      嘿,这老吕头倒忠耿,一番话虽说得在情在理,可怎么让大爷我听了心中堵得慌呢?且我估摸梅让也不会爱听。
      我顺了顺气,强挤出一脸云淡风轻的假笑,“吕将军哪里的话,屈屈小事,哪里就论得上委屈不委屈的?”
      慕王道,“嗯,吕将军言之有理,委屈芳满只能是暂时。梅让。”
      “末将在。”
      “这笔账本王先给你记下,现交给你一样差事,你若办得好,功过相抵,此事一笔勾销;若办得不好,两罪并罚,你可别怪本王狠心。”
      梅让深吸一口气,不看我也不看慕王,想是还在气头上,“但凭王爷驱使。”
      慕王也不去追究他过于冷淡的态度,只吩咐道,“今日再走便入忠州地界,埋伏在城中的若羌人多了,指不定附近还会有被宁军打散了的若羌军。我顾着战局,难免会有无暇顾及芳满之时,因而日后就由你保障他的安全。任你是派遣人手也好,亲自护驾也罢,总之,芳满若有闪失,本王唯你是问。”
      “是。”梅让那声音低得,啧啧,似是已把牙都咬碎了。
      依我看,慕王此举不智,梅让原就看我不顺眼,如今再结下这一层仇,哪还敢盼着他保护我?慕王允他调派人手放在我周围,他能时时监控我行踪不说,便是将我拖到山沟里喂狼只怕也没人知道。
      然而我也不能公然“不领情”,只得暂且认下了。
      终于摆脱了外帐中那一伙各怀心事的武人,我得以安安生生地给丞暄施针。
      尹子路自问干别的不行,手上的功夫却是样样游刃有余的。上至针灸按摩,下至给萝卜雕花;雅能弹琴书法作画,俗能出千扒窃变戏法。
      可是这会子,夏丞暄躺在我面前,整齐的睫羽在闭着的眼缝上一颤一颤的,我捏着毫针的手竟有些抖。脑子里全是他方才为了我教训梅让的情形,我也是个俗人,那般高傲又妖昳的慕亲王替我出头,我若说不感动,雷雨天铁定不敢出门——怕被雷劈。
      就在我迟疑着迟迟不敢下针之际,丞暄忽然睁开眼睛,温柔地看着我。他似乎想与我说什么,却看见我悬在半空的手。冰凉纤瘦却有力的五指握住了我微颤的手,轻声道,“不是自信得很么,怎么这会儿反倒踌躇了?”
      倒也奇了,他的手虽是冷的,却并不教人觉得难受,干燥的指腹摩擦在我手背上,光滑滑的。我大约是痴懵了,也不知是何处冒出来的胆子,竟抬起另一只手沿着他那黛色双燕眉从眉头摸到眉尾。
      “王爷的样貌,可是像已故的梅贵妃?”
      “母妃的样子我已有些记不清了,看画像也只有些神似而已。听福永说,我像我的祖父,世宗皇帝。”
      我点点头,“想不到世宗皇帝不仅才兼文武,还如此俊朗昳丽。”
      “幼时我的模样便能渐渐看出世宗皇帝的影子,有好事者即在御前鼓吹我是祖父转世,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人被拖出青沥门乱棍打死了。”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偶尔自嘲的笑意就像我手中的毫针,一下下刺进我心中。
      “都是过去的事,还想它做什么?皇上大约只是不想有人妄议皇储之事罢了,如今皇上不是极倚重你么。”恩献帝对丞暄大约是器重多于疼爱,这是丞暄的心病,我便也避开“疼爱”二字。
      丞暄冷笑,“是啊,还封了我个慕亲王呢。”
      横竖他是不爱提他的皇帝老子的,我只得又问起梅贵妃,“王爷还是说说梅贵妃吧,你与她虽只神似,然能养出你这样的人来,想必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跟我说说她是怎么个美法,我慢慢给你施针。”
      丞暄配合地合上眼睛,缓缓道,“我母妃生在将门,因而天生一股英气。她的贴身婢女曾与我说,母亲少时像个男儿,骑马射箭样样精通。因是当朝尚书令的女儿,性子也颇骄纵任性。每每到军营中去总能搅得鸡犬不宁,大舅舅麾下的将士大多怕她,偏有一个年轻的将军爱上了她,母亲竟也看中了那出身不高的将军。”
      他边说,我边刺,共在他头上插了六针,颈上插了四针。这玉面王爷的皮肤白得我眼花,原是极简单的一件事,我竟累得脸都憋红了。
      我问他,“那后来呢?话本子里最常见的阴差阳错——年轻的将军出征,小姐答应等他归乡,然而一道选秀的圣旨棒打鸳鸯?”
      丞暄道,“嗯,看来话本子中也不尽是胡说。太子选妃,大舅舅为稳固梅家在朝中地位,背着外祖将母亲的画像送至东宫,之后的错综复杂便不提了,总之母亲被封为太子侧妃。已与将军私定终身的母亲如何肯依,此时再去求外祖自然为时已晚,母亲只得与将军相约私奔。然而在逃跑时被大舅舅发现,当场射杀了母亲心爱的那位将军,至此母亲心如死灰,又念及一门声誉,终于违心入了东宫。”
      原是个荡气回肠可歌可泣的情爱故事,被他这么死气沉沉平铺直叙地念出来,除了悲哀与绝望,竟一丝韵味也无。
      时候差不多了,初次针灸时间不宜过长,我一面拔针一面劝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咱们听着看着只觉跌宕起伏,皆因肉眼凡胎参悟不透之故。放在月老和阎王爷处,不过是姻缘册上的一条线与生死簿上的几个字罢了。”
      “各人有各人的命……”丞暄轻声重复着我的话,“然而为何命不能如人意呢?假若母亲与那将军离开建京,躲在小村小镇度过一生,想必会比当初在宫中快活得多。”
      我将最后一根银针收入扁盒中,在他床榻边上坐下,对着那张堪惊为天人的脸道,“是否真的快活咱们也不得而知了,人生哪有那么多‘假若’,还不都是天意。指不定是上苍有大任欲委于王爷,特派贵妃将你送到这人世间呢。”
      丞暄缓缓睁开眼睛,笑了,“若果真如此,母亲更该与将军私奔了。”
      我咬着自己的嘴唇,无言以对。
      那些住在风月街里的话本子书生常写些矫情的台词,甚么“爱,比死更冷;笑,比伤更痛。”我原先看到这样的篇幅都直接翻过,如今认识了他,却渐渐觉得这些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看着他美艳而空洞的笑容,身体上不知何处竟传来阵阵难以名状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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