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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宋尧弼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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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南朝心中犹豫的,便是她既想见到韩暮芬,但又并未想好该怎么面对韩暮芬。
譬如,敲门进了宋府,这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
她正站在六部桥头想心事,却忽然听见有人唤她。
“你……是南朝姑娘?”
宋南朝回过头,便见一位公子正在不远处瞧着她。那公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着一身绘着花鸟图案的绿色公服,容颜俊朗,气质卓然,正是水部郎中杨观尘。
“你是?”宋南朝不识得他,一时间有些狐疑。
杨观尘微微一笑,向旁让开半步。他身后站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年长官员,那官员着一身山水图案的紫色公服,面容端严,眉心紧锁,站在那里便有一股凛然的气场。
那年长官员也正望着宋南朝。与其说是望,不如说是盯。那眼神仿佛是在研究她……
宋南朝被那眼神瞧的有些发囧,正待相问,却见那年长官员上前两步,主动开口道,“我是宋尧弼。”
宋尧弼?
宋南朝一怔之下,不由微微退后了半步。
宋尧弼,他就是宋尧弼?工部侍郎宋尧弼?
宋南朝自然是“知道”宋尧弼的,也并不是没有设想过和宋尧弼相见的场景。
其实早在住在工部侍郎府时,宋南朝便想象过这府的男主人会是怎生样子?韩暮芬的丈夫、宋南的父亲,会是怎生样子?那个男人如果见到她,会怎生对她?是否会如韩暮芬那般接受她?
只是,她实在没想到,第一次见到宋尧弼,竟会是在此时此地,竟会是这么突然。
他不是说在外勘察水利项目吗?记得是在都江堰?宋南朝暗想。
她一时间只记得在宋府时是听说过宋尧弼不在临安,却忘了宋尧弼会在今年除夕前回府。
宋南朝一手紧紧抠住六部桥的栏杆,一手紧紧攥住自己的拳心,她也在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这突如其来的相遇让她一时有些发懵,她心中已转过许多个弯儿,却仍不知该如何接口。
见眼前这姑娘并不答话,只是颇有些紧张地对望着自己,宋尧弼缓了缓神色,又上前两步,道,“你不要怕,我已知我家夫人与姑娘的一翻缘分,也知道姑娘前些日子于钱塘江的一场搏击。只是有些话,我也想同姑娘聊一下。原也不知何时会有机缘,却不料姑娘自己便突然出现了。”
听得这话,宋南朝不由又是一怔,她此时才意识到,这六部桥对面正有一座红黑相间的高大建筑,红乃那红墙红瓦,黑乃那黑漆大门与高高飞翘而起的屋檐角。那扇黑漆大门上方,工工整整便是三省六部几个大字。
宋尧弼为朝廷从三品工部侍郎,同宋南朝说的这几句话却甚是客气。但他越客气,宋南朝倒越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的急智与机敏,她的能言与善辩,在面对眼前这个人时,瞬间仿佛都失效了。
“南朝姑娘?”见她仍不开口,宋尧弼又主动问道。
宋南朝瞧着宋尧弼,只得低低应了一声,“哎……宋大人好,”随即,又复沉默。
“呵呵,姑娘总算开口了,”宋尧弼紧锁的眉心忽而舒展。
他回头看了杨观尘一眼,自嘲道,“咦……我都不知自己如今原来是有这般可怕,可把一位传说在心头刻着个勇字、口中悬着把利剑的姑娘,都吓得不敢说话了。”
宋尧弼有心缓和气氛,这话说的幽默,宋南朝听着不由心中一乐。她忽而觉得,这宋大人倒并不是如看起来那般严肃。
宋南朝这么低眉想着,再瞧向宋尧弼时,眼神中也多了丝笑意。
宋尧弼自能捕捉眼前这姑娘神色间的转变,不过,痛失爱女四年的宋尧弼,到底是许久没有这般逗弄小女孩了,他两句话说罢,便也有些词穷了。
一长一少,两人便就这么对望了小半会儿。
一旁的杨观尘见形势如此,倒颇有些尴尬,便上前打圆场道,“大人,这天气这么冷,你俩就准备一直这么在外头聊天?”
“哦,对对,瞧我这疏忽的。”宋尧弼看了看杨观尘,用眼神表示赞允,又转身问宋南朝,“姑娘你若不忙,这便随我一起在工部用些便餐?”
面对宋尧弼,宋南朝仍有些说不清的局促,但听得此问,却是不由自主地默默点了点头。
杨观尘察言观色,忙道,“大人和南朝姑娘稍等,属下这便去准备。”说罢,他转身便重又进了三省六部那扇黑漆大门。
今日上午,宋尧弼便和其他几部长官同在尚书省都堂议事。中午,其他长官多在部内用餐,宋尧弼本约了杨观尘想回宋府一趟,却不料在门口意外遇到宋南朝,这便临时改变了计划。
杨观尘这一闪身,便只余了宋尧弼与宋南朝两人。宋尧弼微微做了个请式,见宋南朝下了桥,这便一拂袖,当先往部里走,宋南朝悄然跟上。
隐在六部桥不远一处屋脊之上的人影,早已一路跟随宋南朝从惠民药局来到此处,此时他见宋南朝进了三省六部,在几处屋脊上轻点几步,便也窜了进去。
三省六部制为我国隋朝始建、唐朝完善的一套中央行政体制。
其中,三省即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以具体职能论,中书省辅助皇帝起草诏令,门下省负责审核诏令,尚书省则负责执行诏令。三省既为朝廷三个并立的中枢机构,既互相合作,又互为掣肘。
六部,则为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这六部也都属于尚书省管辖,皆为国家行政机构。
一边跟着宋尧弼往三省六部那扇漆黑大门里走,宋南朝一边在心中默想关于三省六部制的常识。
此时为南宋,宋南朝知道,三省六部制自隋朝建立后,虽为历朝历代沿袭直至清朝,但每一朝代皆有所发展和改变。例如,北宋初建时,为削弱相权、集中君权,便合并中书省与门下省为中书门下,又成立枢密院主管军事,建立起二府三司制,以至这三省六部制在某种程度上便成一种虚设。而且宋代原本官制复杂,不同皇帝还多有“改制”……不过,不管这“制”度在每一朝代名堂上有多少变化,尚书省及下辖这六部,到底还是做实事的。
尚书省的集中办公厅名为都堂,宋尧弼所在的工部,便位于都堂的西侧。作为工部侍郎,宋尧弼原本只是工部的第二长官,不过因为工部尚书职位已悬空了几月,宋尧弼这次回来,便独占了工部最大的一间独立办公所。
不过让宋南朝意外的是,宋尧弼这间办公所陈设倒是既彰显格调又颇为朴素,她进门所见,除了一张被书籍、案卷和文房四宝堆满的颇大的乌木书桌及书桌后一张乌木太师椅,占据了一整面墙的摆满书籍的乌木书架,房间另一侧的一个休憩用的乌木底卧榻和卧榻旁的乌木制衣帽架,以及角落里一张乌木圆桌及围成圈的几把乌木椅子,竟别无家具及装饰物。
宋时,多还是用软木做家具,这房间及目所见用的倒一律都是用的出产不易的乌木硬木,却是很特别。但除了这乌木,竟别无其他,也是太过单调。
“原来,这宋尧弼还有收藏乌木的癖好?”宋南朝这么想着,不由又看了宋尧弼一眼。
宋尧弼自不知宋南朝心中转过的这些念头,他在那张乌木书桌前站定,转过身正想同宋南朝说话,却见她手中还拿着一个包裹,忙道,“姑娘手上的东西若是太沉,也可放在这桌上。”
宋南朝还在脑海中盘算这许多,宋尧弼的突然发问倒是让她收起了心思。
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包裹,宋南朝微微笑道,“沉倒不沉,这里面是惠民药局向神医送的太子参。不过,这便借放一下也好。”说着,她便走过去把包轻轻搁在了那乌木书桌一角。
宋尧弼倒是有些惊讶,“姑娘刚从惠民药局过来?”
“嗯,向神医两次救命之恩,实无以为报。”宋南朝认真道。
宋尧弼轻捋短须,“姑娘有心。”
说罢,宋尧弼又在屋内踱了几步,似在思考措辞,顿了片刻,他问道,“听闻太皇太后已许姑娘自由,那姑娘此后有何打算?”
宋尧弼只知道钱塘江一跃后,吴太皇太后自惠民药局带走了宋南朝,却不知道她昨夜便放她走了,只是见这姑娘今日突然一人出现在六部桥上,自当是被恩允了。
其实此时宋南朝只是对该如何处理与韩暮芬之间的关系,并未想清楚。但对于未来,她心中很是了然——她想携陈菀菀,一起办报。只是,宋尧弼是朝廷官员,小报明面上终究是被禁之物。宋南朝知道,这个答案此时并不方便告诉他。
思虑片刻,宋南朝便道,“南朝初到临安宝地,还想,多走走,多看看。”
这答案虽冠冕堂皇,却是不错的。果然,宋尧弼听后,便点了点头,“这自是应该。”
缓了片刻,宋尧弼又问,“那姑娘如今最想去哪里?最想看什么?”
这个问题过于具体,宋南朝一时间并未想好答案,转念一想,她来到临安已然廿日,此时已臻下旬,再过不到十日便是春节,便道,“马上就快过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在临安过年。听闻临安的烟火和灯会很是好玩,可是很想见识一下呢。”
宋尧弼又点了点头。
片刻安静。
便在此时,杨观尘引了三位公厨捧了午膳进来。
“大人,南朝姑娘,厨房略备家常简餐。”杨观尘道。
公厨将手上的碗碟一一摆在乌木圆桌上,说是家常简餐,倒是丰盛——叫花鸡、虾子冬笋、火腿蚕豆、鱼头豆腐、栗子冬菇、番茄浓汤,一应俱全。摆完菜,公厨又盛了两碗饭摆在桌上。
宋南朝自一早在陈宅书籍铺喝了些稀饭,并未再进食。确切的说,自钱塘江那一跃至今,她胃中便只进了那些稀饭。此时瞧着那些食物,宋南朝早已味蕾大开,她不由瞅了瞅满桌的食物,又瞅了瞅宋尧弼。
宋尧弼正自望着宋南朝,思虑接下去的提问是否会问唐突了这姑娘,却见她如此望向自己的眼神,一怔之下,瞬间便反应了过来。
“哦,先吃,先吃!”宋尧弼指了指那一桌菜,对宋南朝道。说着,他思考问题时习惯紧锁的眉头瞬间打开,那张端严的面孔霎时转慈祥了不少。
听得此话,宋南朝便也不再客套,她冲宋尧弼甜甜一笑,迅速走到那圆桌旁,“啪——”便在那椅子上坐下来了。
那乃乌木材质的椅子,乌木本就木质极硬,椅子上也未铺设软垫之类的物式,宋南朝一坐便忍不住一蹙眉。她刚坐下,便又站起,随即瞄了一眼宋尧弼,嗫嚅道,“我……我喜欢站着吃饭。”
一边说,宋南朝一边舀了一勺浓汤浇在距离较近的那碗饭上,又夹了两块冬笋在碗里,这便端起饭碗,扒拉起来了。
这吃相可并不淑女,也距离宋时闺阁小姐的规矩十万八千里远。
宋南朝这几日间在与宋府、韩府,以及吴太皇太后打交道时,其实颇注意礼仪,此时倒忽然放开了。也不知是在两番生死后顾忌少了,还是与段红绫一干人等相处惯了,抑或此时在宋尧弼面前,她忽然懒得“装”了。
瞧她站着这么吃饭,宋尧弼也有些惊讶,他看了看杨观尘,似有问询之意。
到底还是杨观尘年轻、反应快,忙道,“大人,您为了勉励自己及属下等在处理公务时不懈怠,特意命人将这这一屋子乌木椅子原先上摆放的上好软垫都给撤了,现下可知这又冷又硬的滋味,并不好受吧。”
宋尧弼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一捋短须,竟是笑了。
“来,来,”宋尧弼看着那几个公厨,道,“帮忙把这圆桌移到卧榻旁。”
此话一出,杨观尘和三位公厨对看一眼。杨观尘率先一步上前,扶住桌角,朝最近的一位公厨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将这圆桌连同一桌菜一起搬到了卧榻旁。
“南朝姑娘,卧榻上坐。”杨观尘莞尔道。
要知道宋尧弼属于极为自律的性子,女儿宋南四年前失踪后,更把自己的日子过得颇为清苦。
这一屋子乌木家具原本是前任工部尚书彰显身份的癖好,原来这乌木上都是摆放了各等棉羽软垫,周边还有好些瓶瓶罐罐浮雕花木类的装饰物,宋尧弼回到临安后,都被勒令去除了。
原本宋尧弼连这卧榻都是要令人搬走的,杨观尘再三表示,这以后处理公务繁忙,在工部过夜也许会是常事,这卧榻留了也可备不时之需,这才被准许留下了。不过这留下了也只是摆着,别说睡或躺或坐了,他回来几日里,连靠近都也没人靠近一下。
可现下,宋尧弼竟然让人搬了圆桌,让宋南朝坐在卧榻上用午膳?也难怪跟随宋尧弼多年、了其性情的杨观尘,也忍不住莞尔了。
宋南朝自是不晓得这其中许多关节,宋尧弼让坐,她便坐了。这乌木卧榻上铺着毛毯,屁股上的触感自然是舒服多了。记得她一个人在家时,她也是喜欢这么坐在床上,点了外卖来吃的;而再早些的小时候,她挑食不肯吃饭,裹着被子在自己小床上躺着,他的父亲还曾端着碗喂她……
怎么忽然想起这些事儿了?宋南朝蓦地一呆……
她忍不住瞅了瞅宋尧弼,宋尧弼正看着她,指了指一桌子菜。
宋南朝低下头,夹菜。
“大人,您也一起?”杨观尘提醒道。
宋尧弼摆了摆手,自己端了把乌木椅子坐在宋南朝对面,却并不动筷。
杨观尘挥挥手,让公厨下去,自己默默站在宋尧弼侧后方。他知道宋尧弼平日里吃的简单,这一桌子菜多也是为宋南朝备的。
宋南朝吃了一会,忽然觉得有些别扭,一抬头,便见宋尧弼和杨观尘一坐一站,一近一远,都这么瞧着自己。
“哎,你们能不能别光看着我吃呀,不如,一起?”宋南朝筷子一拨,指指桌上道。她这个举动自不太符合宋人吃饭的礼仪,不过宋尧弼倒并未在意。
“哦哦,”宋尧弼又一捋短须,转头对杨观尘招收道,“来来,陪我看看地方上报来的几道公文。”
说罢,宋尧弼便走回那巨大的书桌前坐下,摊开桌上一道折子,指与杨观尘看。
宋南朝摆脱了他二人的目光,这便又吃了起来。
她还真是饿了,这满桌佳肴,转眼便被风卷残云。
吃罢了,宋南朝犹自坐在卧榻上回味。
她昨夜与陈菀菀秉烛夜书探讨小报事宜,又奔波了一上午,此时吃饱了饭,坐在这卧榻之上,竟忽的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这哈欠一打,她又复警醒,想此时也不可太过逾越了,这便又瞅了宋尧弼一眼。
宋尧弼那边既与杨观尘讨论着,自也时不时用余光关注着宋南朝。见宋南朝看过来。他轻咳两声,便站起身。
杨观尘自然懂得,立即退到一边。
宋尧弼缓缓踱了两步,走到卧榻前,问道,“这食物可合姑娘的口味?”
“合,合!”宋南朝忙道。
这碗碟都吃空了,还哪有不合的道理?宋尧弼这问的也是纯属多此一举。
“姑娘这是困了?”宋尧弼问。
“不,不”宋南朝,忙强撑起精神,可这倦意竟是不随人愿,她转眼又是一个哈欠,宋南朝只得抱歉道,“昨晚一宿没睡,这时便有些撑不住了。”
“哦,”宋尧弼微微一怔,他犹豫许久的问题这终于便出了口,“如今姑娘在临安,这是已有固定居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