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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晴雪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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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转眼便过,雪未停,那少女始终未醒。
韩暮芬守到第三日夜里,终于忍不住崩哭。萍月嬷嬷和轻云将其送回她房中休息,轻云折回继续照看少女。
到得第四日清晨,消失了几日的太阳忽然又在临安露了脸。日出之后,雪便停了,街市上,早起的都人纷纷仰起脸,感受着这雪后初霁的晴空万里。空气还是很是清冷,但调皮的早起的孩子早已欢脱地在街上撒欢。
轻云五更天时便到小厨房熬药。汤药熬得足够火候,方效力最佳。她将药汁倒入青瓷碗中时,正见阳光斜斜洒入窗棂,汤药中竟也倒影斑驳。她心中一动,第四日了,这是最后一副药了。
回到房内,轻云用银勺轻轻掰开沉睡着的少女的唇,将药汁一点一点灌入。这几日间,她一直如此。只是今日这碗汤药灌得格外的慢,刚灌了小半碗,却再也灌不进去了,仿佛那少女自己已将牙关咬住、双唇闭牢。
轻云微微一怔,只得先用筷子抵住少女的唇,又用银勺撬开她的齿,只是刚将汤药灌了一小口,却见少女鼻子微微一皱,随即一阵剧烈的咳嗽,整个人蓦地从床上弹起。
“啊,你醒了!”轻云惊叫道。手中不稳,盛着汤药的碗跌碎在地。
仿佛从最深沉的梦中惊醒,那少女缓缓睁开眼,她看见了轻云,轻云也正看着她。
少女微微蹙了蹙眉,她觉得轻云的蝴蝶髻和一身翠绿复襦的打扮有些奇怪。她努力想想起一些事情,水,江水,冰冷的江水……但头部突然一阵剧痛,她忍不住哼了一声。
“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轻云关切道。
少女的头痛来得快,去的也快,她放空了半会儿,便觉好多了,“这是哪儿?”她皱着眉头问道。
“工部侍郎宋尧弼宋大人的府上,”轻云道。
工部侍郎?工部?少女低低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仿佛在整理自己的记忆。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三省六部……
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惊异至极的事情,少女“咦”了一声,瞳孔倏忽放大。
她又打量了一番轻云,随即向四下张望,但见自己正躺在一张深褐色檀香木床上,绣着大缠枝牡丹花的帷幔半遮,屋内清一色古色古香的家具,再低头一看,自己穿着一身白色中衣中裙。
这是叫中衣吧?少女突然记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有人抱着年幼的她,数落着电视中的几个古人,“粗制滥造!左右衽不分不说,还中衣外穿!中衣中裙,这是古人的睡衣。怎么能穿着睡衣到处跑呢!
电视,古人,抱着他的那个人…….想到这里,少女忽然有些失神。
轻云也是猝然一惊,忙道,“姑娘怎么了?”
少女不语,她脑中思绪混乱,诸事纷纷,人影绰绰,一时间竟是辨不清楚。
她想跟着自己的一种思绪追去,但还未追到,脑海中便蹦出了新的景象。
旷工,开车,撞击……这电光火石般的场景让少女蓦然一惊,随即便觉头部如一阵惊雷劈过般得刺痛,她“咚”一声,重又倒在床榻上。
轻云登时被吓住,俯下身摇那少女的肩膀,“姑娘,姑娘。”
少女立即睁着目看着屋顶放空,跟刚才一样,才小半会儿,头便不痛了。
轻云道,“姑娘,你稍待,我去请夫人,去找向神医。”
少女挺身一把拉住轻云的手,道,“等等,我有话想问你。”
轻云站住了,“姑娘莫急,想问什么,但问无妨。只是你现在……”
少女截住了轻云的话头,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怎么称呼?”
“我叫做轻云。”
少女脸色凝重,“轻云,现在是什么日子?”
轻云一愣,“姑娘病了几天了,今日是十二月初四。”
“是哪一年?”
轻云面上闪过一色疑惑,“姑娘不记得年份了?今年是辛亥年。”
辛亥?少女眉间立时聚拢,“辛亥,辛亥,”她默念了两遍,摇了摇头,仿佛觉得不对,又一思虑,问,“年号是?”
“绍熙,绍熙二年,”轻云道。
少女“哦”了一声,点了点头。绍熙,意为承继淳熙,乃是南宋疯帝光宗的年号,光宗承继的淳熙则是孝宗这位南宋最有作为的皇帝的最后一任年号。曾经有人这么教过她。
所以,她这是穿越了?穿越到南宋了?
少女轰然一颓,倒在床上。
“姑娘,姑娘?”轻云忙俯身看她。
少女睁目看着屋顶的上梁,一字一顿,“轻云,你说,我病了?”
“嗯,姑娘昏睡了三日三夜呢。”
“所以是你救了我?”
轻云忙摆了摆手,“是我家夫人救了姑娘。”
“四日前,我家宋夫人在钱塘江上看见姑娘顺江飘过,姑娘当时已冻得失去了知觉,夫人这便把姑娘救了回来。向神医说,姑娘三日内若能醒转,便无大碍,若是不然……哎,如今姑娘终于醒了,可是太好了。对了,姑娘为何会坠江?”轻云问道。
少女留神听着,似乎在听一件与她无关的其他人的事情。当她听到钱塘江时身子微微一颤,听到轻云问到“为何坠江”时,仿佛又牵动了她记忆深处的某个印象。
她闭上眼睛,聚精会神追着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过去,杭州,隔离,疫情……
那刺痛再次精准地袭来。这一次,少女双手闭目捂住自己的脑袋。
不能想一些事情?一想便痛?少女举起手揉着头顶,果然,注意力一移开,痛感便瞬间消失了。
轻云见少女又忽然面露痛苦之色,忙道,“抱歉,轻云不问了。姑娘在这里是安全的。若是姑娘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我家夫人也必定帮得上姑娘。”
少女睁开眼睛,“谢谢你家夫人。”
“哪里话,”轻云声音轻快起来,“我家夫人看到姑娘醒转,可得高兴坏了。这四年来,从来没有看见夫人那么在意什么人什么事儿,夫人这是把姑娘当做了,当做了……”
轻云忽然住口。少女疑惑道,“什么?”
轻云盯着少女的眼睛,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方道,“女儿。”
少女一愣,女儿?这两个字仿佛勾动了她内心深处的久远记忆——
校园,大草坪,一个年幼的女孩儿在闻着花香,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和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笑容满面地正说着话,“南宋一天天长大,“南海一号”的水下考古调查也渐有突破,南宋的魅力,会被更多现代人认可的。”
“爸,妈……”少女忽然情不自禁喃喃自语道。回忆仿佛触动了她最深的心事,“啪,”竟是一滴泪珠落下。
“姑娘,”轻云见少女竟然哭了,忙拿出丝绢为她擦泪。
少女却不语不动,她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仿佛正在进行碎片化整理,她怕一动,那碎片便会再也抓不到了。
过了片刻,见少女依然沉默,轻云忽然俯下身,道,“姑娘,轻云有一事相求。”
少女回过神来,适才那温暖的记忆如蒲公英般被风吹走。“你说什么?”
轻云一咬牙,道,“轻云想求姑娘在府上再多留一阵子,并且就假作是小姐,是夫人的女儿。”
少女一愣,“什么?”
轻云并不起身,“夫人已经失去了一次小姐,不能再失去第二次。轻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理,但轻云恳请姑娘答应,否则,夫人,夫人……”说着,已是哽咽。
少女蹙眉,“我不明白,我原就很多事情不明白,你这样说让我更不明白了。”
“姑娘你听我说,”轻云身子略略前倾。
“这里是工部侍郎府,我家老爷为工部侍郎宋尧弼宋大人,我家夫人是保宁军承宣使韩诚大人幺女韩暮芬,小姐芳名宋南,是老爷和夫人的独生女儿,生辰是八月十八,正是每年钱塘江大潮盛极的日子。每年此日,老爷都会带小姐去望江楼观潮,四年前的八月十八,正是小姐的十二岁生辰,老爷却因公务在身正巧不在临安,小姐便悄悄溜出府独自去了钱塘江。望江楼临江建于一座小山上,是有名的酒楼,也是临安观潮的最佳地点,可小姐年幼,不知深浅,她没有去望江楼,而独自去了江堤……”
静静听着,少女蹙眉。
轻云顿了顿,续道,“据望江楼三楼观潮的人说,几丈的潮水打过来时,刹那就把小姐吞没了。消息传回府上,夫人当刻便差点昏了过去。后来朝廷和民间共同出动了众多舟船搜寻,却始终没有找到小姐,”说到这儿,轻云已是泪眼婆娑。
“我娘自小便在夫人娘家韩府做活儿,我也在韩府出生,后来夫人有了小姐,便把我带到宋府照顾小姐,从小到大,我和小姐都是形影不离,只是,四年前的八月十八小姐十二岁生辰那日,厨房在忙乎着给小姐准备家宴,又怕其他人弄不清楚,夫人便吩咐我去庆春门外七嫂从食铺买小姐最爱吃的水晶包儿,只是没想到水晶包儿买回了,小姐却再也没能吃上。”
轻云叹了口气。
“这之后,宋大人便自请外任,夫人也彻底变了一个人,那些天,她日日待在钱塘江边上看着船工们搜寻,一月有余,还是不见小姐踪迹,有经验的船夫都告诉夫人,小姐应该是回不来了。夫人不信,她开始日日老清老早便步行出城去钱塘江边祭拜江神,这四年来,风雨无阻,从未间断,她一直相信,小姐还活着,只是暂时被江神带走了。”说到这儿,轻云止住了言语。
“所以,那天,夫人是看到我飘在钱塘江上,便以为我是你们小姐了?”少女问道。
“嗯,小姐出事后,夫人便遣散了府内众人,除了司阍一人,杂役二人,厨房二人,府内只余了我和萍月嬷嬷,萍月嬷嬷是夫人的乳母,自小照顾夫人的。三日前,我和萍月嬷嬷陪夫人祭拜完江神,便看见你顺着钱塘江飘过,夫人大惊,忙呼人把你救起,当时你脸色惨白都快没有呼吸了,可夫人硬是要带你回府,为你找大夫,为你熬药,亲自在床边陪你。唉,虽然我们都觉得虽然你跟小姐年龄相仿,但你们完全不像,但夫人还是执意就认为你是小姐,是小姐回来了。”
“原来如此,”少女缓缓道,“我明白了。”
“夫人这几年精神一直不好,自从小姐出事便再也没见她笑过。而那日见到你,夫人真是又哭又笑的,把我们都吓住了。我和萍月嬷嬷便商量着,不去点破,就顺着夫人罢了。因为只有你是小姐,夫人才会开心。”
“嗯,”少女应了一声。
轻云偷偷瞧她的脸色,“如此,我和萍月嬷嬷便商量,如你醒了,想请你帮我们一起圆这个谎。只要一个月,当我们说服了夫人,姑娘便可离开。”
少女很是安静,并不急着作答。日光一寸一寸移动,终于斜斜地照到了床角。
轻云以为少女不允,急着补充道,“若姑娘觉得一个月太久的话,半个月,或者十来日便可。姑娘家住何方?家中有何人?我们可以立即派人告知姑娘留宿在此,一切安好。待事后,我们再送姑娘回去,并以重金酬谢。”
“好啊,”少女轻轻道。
“啊,你同意了?”轻云惊喜道。
少女觉得似乎还是有很多事情还未厘清,眼前的,仿佛前世的。但她觉得很累,又仿佛料定自己已没什么牵挂,留一日,留一月,又有什么关系?她闭了目,轻轻道,“轻云妹妹,都依你,我有些累,让我再睡一会。”
少女缓缓躺下,轻云为她掖了掖被角,“姑娘先休息,我去禀报夫人。”
轻云转身正待离开,少女却仿佛忽然想起什么要紧的事情,一惊坐起,叫道,“哎,你前边说什么来着?我跟你们小姐年龄相仿?”
轻云转过身,“嗯,是啊。”
“可你刚才不是说,你们小姐四年前刚过十二岁生辰?”
“对,小姐如果还在,今年,便该十六了,看来应该就跟姑娘你现在一般大。”轻云想了想又道,“我正月初二的生辰,过了年就满十八了,姑娘可不该称呼我轻云妹妹呢。”
少女面色大变,身子微微发颤,“有镜子,有铜镜吗?”
“这间屋子里没有,我可以去拿。姑娘是要看看自己的样貌?”
“恩。”
“好!”轻云莞尔。
她推开门,屋檐下满是长长短短的冰凌,积雪将院中两颗桃树的树枝染得一片雪白,远处的池塘亦被白雪围了一圈,只是落雪入池,水清依然。
看着门外的景色,轻云忽道,“姑娘,屋外有池塘,这雪刚停,风景可美,水也清着呢,你要不要……”
话音未落,却见少女倏忽跳下床,直奔到屋外。
眼前的初霁景色让她一震,她无心赏景,直奔池塘,积雪颇深,她踩着积雪到岸沿,低下头去,但见水中倒映出一个长发披肩的少女,清秀的鹅蛋脸上,眼睛明亮,秀鼻微挺,唇角上翘。她看到的确是她自己的面孔没错,不过俨然是她十年前少女时的模样。
“姑娘,你脚流血了。”轻云惊叫道。原来那少女走得急,跃下床铺时竟然一脚踩在跌碎的青瓷碗上。她行这一路,细细的鲜血便如一道红线一路从房中延到池塘,鲜血映白雪,看着竟霎是妖冶动人。
少女充耳不闻,只是怔怔看着池面。
风吹过她的长发,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脑中适才辨不清楚的一个个人,一件件事,如珍珠般被串了起来。
她赤足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仿佛听到有人在骄傲地说,“我们的女儿,就取名赵南宋,南宋的南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