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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钱江潮涌 ...


  •   公元1191年,南宋光宗绍熙二年,干支历子月结束,丑月初始,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正在来到。

      雪下了整整一夜,到得后半夜略略转小了一些,行在临安早已一片银装素裹。

      清晨卯时,位于皇宫和宁门外孝仁坊西的万松岭一片寂静,这一区位于临安以南,因靠近凤凰山皇宫禁苑,住的都是达官贵人,此时距离他们起床活动还早。黎明前的黑暗中,工部侍郎宋尧弼府却走出三个女人。

      当先是一位梳着蝴蝶髻的年约十六七岁的小丫鬟,她着一身翠绿复襦,披着一件墨绿色斗篷,一手扶着帽檐挡雪,一手持着一盏精巧的风灯。她在雪地里踩了踩,向身后道,“夫人,这里路滑,小心。”

      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披着一件貂皮斗篷走上前来,她面貌端丽,却容色憔悴。妇人身边跟着一位五六十岁左右的婆婆,婆婆一手搀着这位妇人,一手提着一个体积颇大的长方形锦盒。

      三人深一步浅一步地在黎明前的雪地里走着,下了万松岭,她们先是沿着皇宫城墙向东而行,随后又折向南走了半个时辰,出了嘉会门。嘉会门是临安最南端的城门,城门外不远处便是钱塘江。

      城门守卫似乎已经见惯了这三人在这么早便出城,只是向那妇人微微一行礼,并不打搅。

      三人复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抵达钱塘江江岸。此时天色已亮,因下着小雪,天地间仍是灰蒙蒙一片。钱塘江外沙河港口停泊着大大小小数十艘舟船,船夫们多已整装待发,三三两两一边拉着号子,一边将系在岸上的绳索一圈一圈绕开。

      中国地理以秦岭淮河为界分隔南北,南方江河不同于北方江河,入冬之后尽管天气严寒,也少有结冰。钱塘江水势湍急,冬季亦自是航运繁忙。

      外沙河港口西侧另有一座小山,山顶便是装潢得富丽堂皇的临安城最大的酒楼之一——望江楼。

      那妇人在钱塘江边站定,回眸抬头看了看望江楼硕大的黑底金字牌匾,轻轻叹了口气。

      那丫鬟和婆婆不多言语,两人将锦盒中的物品一一摆出,原是一些祭拜用的物品——鼎,酒,食物,香烛,与纸船。

      风雪之中,好一会,那丫鬟才借着风灯内的火,将香点燃,婆婆将岸边一处的积雪稍稍清理,将一块小毯铺在地面上,那妇人便跪下身去,将鼎中的酒洒入江中,又对着钱塘江拜了三拜。

      “江神啊江神,信女宋韩氏问安!钱塘天水,浩浩汤汤,泽被大地,福至苍生。信女有一女,名宋南,小女懵懂,四年前钱塘江大潮之际贪玩误入神域,惊扰江神,失踪至今。信女猜度,许是蒙江神垂怜,念其年幼,留其侍奉,这原是她的福气。但为人母者,骨肉牵肠,日夜思念。信女妄言,但求江神赐小女归来,信女得见小女一面,愿折寿廿年,余身茹素,且为江神在江岸筑起庙宇,日日敬奉。”

      说完,夫人向着江边又再拜了三拜。

      小丫寰早已将九十九只纸船备好,三人这便点了纸船,逐一放入江中。雪已将江岸染得雪白,江水却依然原色,小船入江,片刻沾上雪花,这便被涛涛江水裹挟着往东而去。

      三人在岸边站了一会儿,正要回走,却忽见江面远远飘来一个物事,随波涛起伏,无声无息。

      那妇人定睛瞧着,突然脸色大变,惊叫一声,“南儿!”拔足便欲往江中跳去。

      那物事近看,竟是一个人。

      那丫鬟和婆婆生生拦下了妇人,高声呼叫最近的渔船救人。

      渔夫似乎也看见了沿江飘过来的这个人,只是这钱江水流速度极快,一人刚将船摇近了,这江水便将江上这人推得更远了些。几番努力,三艘渔船合力,终于将这江上的人截住,拖到了船上。

      船一靠岸,妇人便扑了过去,“南儿,南儿呢!”

      却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仰面躺在船尾,她上身穿一件样式奇怪的驼色上衣,下身着一条蓝紫色的裤子,衣裤似乎都偏肥大,并不修身。其人双目紧闭,面容惨白,唇色发紫,长发和睫眉早已霜结,整个身子似乎都已冻住,已然失去知觉多时。

      瞧见那少女的容貌,妇人似乎怔住了,怅然之色难掩。那丫鬟和婆婆对望一眼,也是轻轻摇了摇头。

      渔夫伸手探了探少女的鼻息,道,“这姑娘已经没呼吸了,怕是已经死了。”

      听闻此语,妇人随即回过神来,叫道,“不!不!轻云,嬷嬷,去找马车。”

      那丫鬟看了看婆婆,道,“萍月嬷嬷,你照顾夫人,我去找马车。”说着,她便发足往大路狂奔。只是时辰尚早,又位于临安城门外,一时间竟是不见过路车驾。

      这叫做轻云的丫鬟甚是着急,她举目四顾,望见了山上的望江楼,她心思一动,发足奔上山顶,果见望江楼后有一马厩,除了几匹骏马,还停着一辆罩着棉毯的松木单马车驾。

      轻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解开缰绳便欲驾车折返。楼前清扫的杂役见状大骇,便要阻拦。轻云喝道,“工部侍郎宋尧弼宋大人府上借尊驾马车一用,用完便还。”说完,便强行驾车离开。

      回到钱塘江边,几人合力把那失去知觉的冰冻少女搬到马车车厢内。那妇人令轻云到车后坐着,让她同萍月嬷嬷一道继续抱着那少女给她取暖,自己坐到车前,急急挥动马鞭,便往临安城内而去。

      马蹄蹬蹬,车辙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痕,过路之处,扬起的落雪飞舞。

      此时临安早市已起,街头小贩行人众多,那妇人驾着马车在街道狂奔,惊得路人无数。

      一路行过,马车方停在惠民药局门口,药局刚刚营业,便已排起了长龙。那妇人跳下马车,疾步行入,高声道,“向真向神医呢?我找向神医!”

      药局内堂甚大,又有若干问诊的小间,那妇人动静如此之大地闯入,一时引得众人侧目,一扎着头巾学徒打扮的少年走过来微微一颔首,“师父正在看诊,这位夫人请稍待片刻。”

      那妇人一摆手,直走到左手第一间小间门口便把帘子掀了起来,小间内的大夫正在给病人号脉,顿是一惊。见不是他要找的向神医,那妇人放下帘子又快步走到第二间门口。

      那学徒少年连忙行到妇人跟前,“夫人,您不能这样。这样会扰了他人。”那妇人却不答话,一边掀帘子,一边继续高声道,“向真,出来!”

      话音刚落,却见一位鹤发红颜的长者掀开布帘,从右手边一间诊室内走了出来,他一抚长须,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韩小姐,噢,老夫又说错了,是宋夫人,宋夫人这么着急,所为何事?”

      那妇人正是工部侍郎宋尧弼夫人,她娘家姓韩,曾祖父乃北宋名臣韩琦,姨母为宋高宗皇后、当朝太皇太后吴氏,父亲是保宁军承宣使韩诚,哥哥便是知阁门事韩侂胄,她自己闺名韩暮芬,婚后便人称宋夫人。

      韩暮芬一见向真,几步行到他面前,顺势便要拜下,被被向真一把扶住,“宋夫人为何行此大礼。”

      “向神医,救救我女儿!”韩暮芬仍是一躬身拜倒。

      向真一惊,他与韩家相识多年,几代交好,韩暮芬幼年时便为她看过诊,其女儿宋南出生后体质虚弱亦为其配过两年的药方,此后自己云游至广西贵州川蜀一带行医多年,一年前回到临安,方听说宋南在四年前便坠江失踪了。

      她这是找回女儿了?

      向真心中一凛,急问,“人在哪儿?”韩暮芬指了指门外,便再也说不出话语。

      在马车中待了片刻,那少女长发上凝结的冰霜已化开,使她满脸都是湿漉漉的水渍,萍月嬷嬷让少女枕在自己腿上,搂着她为她取暖,轻云则不停揉搓着她的双手,只是这少女仍是身体冰凉,探不到气息。

      向真翻过这少女的手掌,搭住她冰冷的手腕,号脉片刻,道,“脉象微弱,但人还在,快,送到后堂。”

      此言一出,萍月嬷嬷与轻云均是大喜。药局内走出几个学徒,七手八脚将那少女抬至后堂暖阁的榻上。

      向真命人准备浴桶,自己亲自配了几味药材,又嘱人烧起热水,随后屏退众人,令轻云先为少女用温水擦身,令其冰冻的身体渐渐适应温暖的温度后,再扶其坐入桶中,将其全身没入药水中。

      两个时辰后,少女体温渐渐恢复,只是人还未苏醒,却先发起了高烧。向真为少女施行艾炙助其发汗,随即开了药方,让学徒速去抓了药熬制。

      这一日很快便是日落,韩暮芬守在少女榻边,不吃不喝,不肯休息片刻。

      晚间时分,向真再次走进暖阁,他为少女号完脉,闭目沉思片刻,道,“脉象已是平稳,三日内若是能醒转,想来便无大碍了。若是醒不过来,恐怕……恐怕便是离魂之症,药石无医了……”向真又捋了捋长须,轻轻摇了摇头,“老夫已然竭尽所能,接下来,便是看小姐的造化了。”

      韩暮芬一呆,她瞧着那少女依旧苍白的面容,低低道,“会醒过来的,南儿一定会醒的!”

      第二日早上,少女还是昏睡。此时再留在惠民药局也是无用,问向真拿了几日的药,韩暮芬便新雇了一辆舒适的马车,运少女回了府。

      工部虽为六部最末,工部侍郎到底也是朝廷从三品的官职,韩暮芬娘家又是显赫,可这工部侍郎府邸虽门庭颇大,内部亭台楼阁俱全,却颇为冷清,竟是连下人都没有几个。

      轻云扣了扣门环,叫了声,“常伯。”朱漆大门才开了扇小门,走出来一位五十来岁的老伯,正是宋府司阍。

      “马车要进,常伯,开大门。”轻云说道。

      常伯一愣,他向轻云身后后看了看,确是一辆考究的雕梁马车,遮着的帷幕忽然被掀起,韩暮芬露出半张脸,道,“常伯,是我,开门。”

      这四年间,韩暮芬日日去钱塘江拜江神,为表虔诚,总是一早徒步去,午时方才徒步回,常伯昨日里没见夫人三人回正在纳闷,这会子见夫人回了竟还驾着马车,更是疑惑不已。

      “愣着干什么呀,小姐在车里。快开门!”轻云又道。

      常伯反应本就不快,这一句话呆了片刻方才回过味来。“啥?小姐?”

      马车入府后,绕过照壁便入前院,前院正对前厅,东西两面各是两处游廊,连通后院,厅后是一座假山和一个不小的池塘,池水通过地下一路引到府外的中河,是以也是活水。马车沿着池塘行了半圈,转过游廊拐角,进了后院。

      “夫人,小姐这是回她自己屋子?”轻云迟疑地问道。

      “那是自然。”韩暮芬跳下马车,让那少女伏在自己肩上,萍月嬷嬷在旁托了一把力,几个人这便将少女安顿到了后院西厢房的深褐色檀香木床上。

      韩暮芬搬了一张圈椅坐到床边,将绣着大缠枝牡丹花的帷幔轻轻放下一半,轻轻抚着那少女额头,道,“你们去熬药吧,我陪着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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