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贤王中心]东京梦华》游素

2、章一（上）

　　淳化四年。
　　又是一年春。
　　三月十五近了，算起来今年正是太宗皇帝八皇子八周岁的生日，若在往年，以赵光义爱重赵元俨之甚，南清宫早该花团锦簇林带香风。但今年二月蜀地王小波起义，打出“均贫富”的旗号，因此响应者众，竟日渐成朝廷大患。赵光义连日与群臣商议此事，没心情为个小孩子庆生，八皇子今年的生日，着实冷落了不少。
　　德妃这日梳洗已毕，正对镜理妆，忽闻窗纸外隐透清香，孩子的笑声隔窗传来：“娘，我摘了花儿。你闻闻，好香呢。”
　　“又出去淘气。”德妃命春水儿开了窗子，看廊下儿子白皙的小脸因为疯跑了一早上而显得红润异常，笑道，“天一暖就爱出去疯玩，衣服上沾得那是什么，进来给娘瞧瞧。”
　　他们母子感情甚笃，私下从不称母妃皇儿。赵元俨进来，德妃帮他摘去衣上草屑，旁边春水儿捧来帕子，给八皇子擦了脸。德妃拍拍儿子脑袋：“这一天天看着也不觉得，春水儿，你看元俨是不是又高了些？”
　　“奴婢也觉得。”春水儿道，“前几个月做的衣服，现在又紧了。趁着生日，赶着给殿下多做几身新衣服要紧。”
　　“官家上次赏的丝绸布帛还有。”德妃道，“这次生辰也会赏新的，你们按着时新样子做了罢。”仔细打量儿子的眉目，忽然呼吸一滞。扯出个微笑道：“还站着干什么，出去玩吧，午膳记得回来。”
　　赵元俨答应一声，回身去了。德妃命随身的两个宫人跟紧，待儿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面色就冷下来。屏退其他人，缓缓道：“春水儿，你看元俨的长相，是不是越来越像……”
　　春水儿心内和主子想得一样，压低声音斟酌道：“奴婢不敢确实。但是，的确和岐王殿下有几分神似。”
　　德妃叹道：“这就是我最忧心的地方。元俨和亲兄弟们不像，反而像堂兄弟，若是普通人家也就罢了，偏偏又生在天家。何况，岐王殿下……”
　　那个人。

　　她曾见过赵德芳，只一面。
　　先帝四皇子时年十七。当年太/祖驾崩，太宗继位，三十七岁正是龙章凤姿之年，为充实后宫选秀。十六岁的王氏入宫，被封为美人，因性情雅重姿容娇美，深得圣宠，得以伴御侧饮宴。也就是这次帝王家宴上，王美人第一次见到了先帝太子赵德昭和四皇子赵德芳。
　　年轻的兴元尹。
　　赵德芳其实不同于所有赵家人，赵匡胤赵光义赵廷美皆眉目英武，连德昭也是。唯独四皇子，极其端正秀气的容貌，偏生因为妩媚狭长的凤眸，让整张脸带了一点妖，顾盼间难掩风流，站在人群中也能第一眼被看见。
　　他的父亲没有这样的眼睛，这双凤目，必然遗传自他不为人知的生母。
　　那会是怎样的美人，不得而知。
　　当日的家宴事后没人愿意回想，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涌深藏。太/祖新丧，太宗的皇位说到底来得不明不白，在这个时候众人相见，必然尴尬中带着敌意。先帝皇子疑惑愤懑隐而不发，一场宴席众人战战兢兢，连赵光义面上本来作出的微笑，在宴席尾声时也消了下去。
　　“朕今日乏了，家宴就到这。二位皇侄近日不常入宫，朕知你们有事，但到底我们是叔侄，常来叙叙倒好。今天不多留你们，跪安吧。”
　　一句话里把“皇侄”和“跪安”咬得很重，像是时刻要提醒，现在谁是皇帝，这又已经是谁的天下。
　　你们的父亲最终还是输给了我，他都做不到的事，你们又能奈我何。
　　德昭霍然起身，脸色铁青嘴唇翕动，刚要说话，德芳却在桌下拉住了他。
　　然后起身，向皇帝行礼如仪：“官家如此说，臣侄就不叨扰了。还等官家先起驾，臣等再告退。”拜伏于地不起。
　　赵光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拂衣起身，身边王继恩及时高喊：“官家起驾。”
　　赵德芳一直在太宗出了殿门后才抬起头。
　　那一瞬间，本来一晚上半眯着的凤眸忽然闪过凛冽的一道光。
　　杀意。

　　王美人其时坐在侧席，本来行礼恭送皇帝。此刻起身，余光恰好扫到了这一眼。
　　一见心惊，忽然间明白，官家为何一定要视这两兄弟为心头大患。
　　这样的人绝非池中物。他在一天，赵光义的皇位就一天坐不稳，一天不得安寝。
　　他留不得。

　　此后数年，王美人再没见过赵德芳，听闻德昭德芳兄弟似乎颇得太宗赏识，德昭封了武功郡王，德芳也加任了检校太尉。太宗攻打幽州，还特地带赵德昭同往，然而此次战后还朝不久，就传来德昭自刎的消息。一时宫中人人色变，春水儿在无人时偷偷与已经是昭仪的王氏道：“听说是官家因为幽州之战封赏的事，训斥了武功郡王，还问他要不要做皇帝。武功郡王下朝回家后就自尽了。”王昭仪闻言沉默不语，忽然想到另一个人。
　　他现在在这世上已无父无母，连仅剩的亲哥哥也自尽而死，他……官家真的还会让他活下去？
　　他又会何时动手呢？
　　赵德昭之死震动了整个宋廷，宋太宗亲自前往，抚尸痛哭，道：“痴儿何必如此。”身后众臣陪着如丧考妣。一片素天白地虚情假意中，只有一个人抬起头，眼中竟落不出一滴泪。
　　王昭仪在郡王葬礼上远远见到了那个一身素白的人影，赵德芳比三年前清瘦太多，官家看他的眼神中似乎有某种复杂。风中灵前，她遥遥看着，觉得那个人的纤瘦身影，已经要被狂风吹折了。
　　越二年，三月中旬，赵德芳突如其来的死讯传到了宫中。
　　宋太宗闻噩耗惊起，整整半刻钟说不出话。在他反应过来的那个瞬间，挥掉了面前案上所有的笔墨纸砚，失态怒吼：“到底怎么回事！”
　　满地御医把头伏得不能再低：“官家，兴元尹他……身体素来不好。自太/祖皇帝驾崩后，悲伤过度，忧劳成疾，又隐忍不言，等臣等用药时，已经药石罔顾了。”
　　“……”良久，赵光义跌坐在龙椅里，“痴儿，痴儿。”默默叨念，不知是在说给自己，还是在说那个永远听不见了的人。
　　最终疲乏地一挥手。
　　“你们都下去吧。”
　　“臣等告退。”
　　“传诏。”
　　“是。”
　　“追赠兴元尹赵德芳为中书令，晋封岐王，谥号康惠。以皇子之礼厚葬。还有，停止朝会五天，朕……要亲临哭祭。”
　　“遵旨。”

　　消息传到后宫，春水儿端茶进来，看见王昭仪手中的杯子“啪”一声应声而落。
　　在一边玩耍的小公主被吓到，抬眼看见母妃忽变的神色，惊得大哭。
　　“他死了……”
　　那个暗流密布的深夜里，她曾在殿门前与先帝两位皇子错身而过。
　　然后从此记住了那双眼睛。
　　那双她真的担心过会颠覆官家江山的眼睛啊。
　　就从此刻起。
　　那对在暗夜月色中依然妩媚而凛冽的凤眸，不在了。
　　永远不在了。

　　至此，宋太/祖四个儿子全部薨逝。
　　赵光义的江山御座，从此再无人可以相争。

　　窗外一只雀儿忽然飞过，惊得德妃一颤。
　　“元俨。”
　　她念着儿子的名字，一滴泪无声落下，未曾被人注意已经消弭。
　　娘不望你这一生腾达显贵，这皇位于吾儿无缘，只求你一世平安。生在天家，更要懂得藏蔽锋芒，要记得，无论谁当皇帝，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不步德芳后尘，不活在任何人的阴影里。
　　你能做到这一点，那娘此生，就没有更多奢求了。

作者有话说

　　1.赵德芳谥号康惠，晋封岐王，所以春水儿叫他岐王殿下。
2.赵德昭生前被封武功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