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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一(下) ...

  •   三月十五。
      南清宫。
      春日风暖。
      “七殿下,八殿下,你们跑慢些,奴婢跟不上了。”
      七皇子赵元侢闻声,抿嘴一笑,转身看了一眼被落在身后老远的宫人,眼珠一转,拉着八弟赵元俨便钻入葱茏花树间。两个人今天穿着翠色衫子,人又躲得小心,竟没被人察觉。随侍的宫女追来,到此地停步,四处张望:“咦,人呢?”
      “有没有看见两位殿下?”
      “没有啊,你有没有。”
      “没有,咱们分头找找。七殿下,八殿下,你们在哪儿,快出来……”
      赵元侢直等所有人都过去了之后才从树丛后出来,簇新的外衫沾上几点碎叶也全没在乎。朝众人消失方向做个鬼脸,拍手笑道:“中计了!”
      然后回身看向身后的八弟:“怎么样,我就说她们不会发现吧。”
      赵元俨摇头,从树丛间出来。此刻天光方盛,才看清他原是个极秀气的孩子,鼻梁挺秀薄唇微抿,稚气中微微带着一点华贵气势,已依稀可见日后风姿。最特别的却是那双眼睛,眸子细长,眼角上挑,仿佛丹凤羽翼,开合之间神光照人。他七哥过来拉了他手,就要往树丛深处去:“走啊,还愣着干什么。”
      “七哥不可。”赵元俨抽回手,“父皇严命,不准任何人进入南清宫凤栖阁,违令者斩。咱们私自闯入,父皇得知必然大怒,还是回去吧。”
      “又来了。”赵元侢叉腰看他,“我说你才多大,说话怎么总跟个小老头一样。父皇现在天天操心朝中大事,哪有心情管我们,你不说我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我们进去凤栖阁了?再说,就算知道,我们是父皇的儿子,父皇还真会对咱们怎么样吗?”
      赵元俨犹自迟疑:“但……”
      “别但来但去了。”赵元侢拉他,“要不这样,我先进去,出来换你。一个人在里面,一个人就在外面望风,怎么样?”
      赵元俨低头半晌,到底小孩子心性,好奇心一上来便占了上风:“好!”

      凤栖阁深锁凤凰。
      本阁原建于太/祖朝。当日赵匡胤宠爱幼子,命专人建造南清宫,赐给四皇子居住,宫中最精心建筑的幽静之所,正是凤栖阁。
      然自十七年前太/祖驾崩,先帝皇子迁出宫中,南清宫一度闲置,凤栖阁更是疏人打扫。直到八年前迎来新主,赵光义为八皇子入住,命人重新整饬南清宫,各处都焕然一新,唯独凤栖阁保持原样。还特命人紧锁阁门,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赵元俨自幼生长于斯,从小便得知南清宫内有此处禁地,说不好奇是假的,只因为性子沉静,又有母亲谆谆教导,才没有贸然踏足探秘。
      赵元侢却没他那些思虑,兄弟俩在殿门前站定,抬头看去。只见廊下的牌匾红漆剥落将尽,却还是能看清三个大字,笔力瘦劲,铁骨铮铮。
      他们不知道这字体就是南唐后主李煜有名的“金错刀”,只觉得笔画漂亮,仰着头把牌匾上三个字逐一念出来:“凤,栖,阁。”
      “好了,你看着,我现在进去。”赵元侢瞧左右无人,叮嘱弟弟,“如果有人来了,你就赶紧叫我。”
      赵元俨看着七哥的身形悄然没入往日紧闭今天却开了一道缝的宫门,回身垂眸,微微皱起了眉。
      他也是近年才发现,凤栖阁常年紧锁,唯独到每年三月十五这天会开启殿门。曾经问过宫人,却无人知道原因。元俨瞧她们的意思,并非不知,实是讳莫如深,不敢妄言。
      看来这阁中的秘密,比他之前想的还要多。
      赵元侢已经进去了一刻钟。
      元俨渐渐焦躁起来,宫人寻觅之声已在不远处,隐隐入耳。他不愿元侢被发现,轻手轻脚推门,潜入阁中,低声道:“七哥,快出来。”
      却无人应答。
      元俨不禁心下微慌,环顾打量身周,讶然发现阁中倒不像想象的破败。显然赵光义吩咐过,所有摆设一如十几年前,虽日久蒙尘,却没有过于脏乱。元俨沿路行来,转过数间内室,益发发现凤栖阁虽已陈旧,仍不难看出当日巧夺天工,远胜南清宫其他所在。据说太/祖当年亲自监工督造,可见重视,最后却全赏了四皇子。难怪民间得知,会猜测若赵匡胤无恙,赵德芳才会是最终天命所归之人。
      元俨此刻尚不清楚这些典故,他一路找来,没找到赵元侢。再转回大殿,放眼望去,堂上正中却有一幅画吸引了目光,让他不由自主挪步过去:“这……”
      及至看清,忽然倒抽一口冷气。
      这画中的人——
      “吱呀”一声,虚掩的殿门在身后开启,赵元俨惊得回过头去。殿外热烈的春光大喇喇扑了进来,逆光的一道身影,正惊愕地盯着自己,满眼的不可置信。
      “德……芳……”
      这样的眉眼,这样的身形,这样看着自己的样子,怎么不就是曾经的那个孩子。在八岁的时候,就在这里,就在这南清宫凤栖阁内,转头回望,然后高兴地叫道:“晋王叔!”
      德芳。
      你到底还是回来了吗?
      “父皇!”
      赵光义怔住,定神看去,站在他面前的却是赵元俨。不知为何,他能觉出赵光义此刻心神大乱,却不解何由。更重要的是,有个疑惑这时在他心头倏忽划过——父皇为何要来这个地方。
      凤栖阁开殿的原因,是因为父皇吗?
      赵光义却已从震惊中回神,再看幼子,眉目一转而沉:“你怎么在这里?”
      “父皇……”
      “谁准你进来的?”
      “没有人,是皇儿见殿门开启,一时好奇,就进来看了看。”
      “出去。”
      “父皇?”
      “出去!”
      赵元俨不再吭声,一言不发跪下,给赵光义叩了头,然后走出殿外。身后传来赵光义的声音:“你今天不必过生辰了,给我在南清宫前静跪思过。没有我的口谕,不准起来。”
      “是,皇儿遵旨。”

      八皇子被罚跪的消息第一时间传遍了宫廷,闻者无不愕然。谁不知道官家平日爱重赵元俨极甚,自九皇子赵元亿早夭后,赵元俨实际上就是赵光义最小的儿子,平日饮宴,皆伴侍御侧。就是从皇长子赵元佐算起,幼年时也未曾有过这般荣宠。今日却雷霆之怒大加责罚,众人皆惊诧,何况今日是八皇子生辰,而赵光义竟不顾及,又让人心中惴惴。
      德妃闻讯即刻赶往南清宫,宫门前赵元俨身后已经跪了一地的宫人,为首的管事宫女、赵元俨贴身服侍的翠琴一见她就哭道:“娘娘,求官家开恩罢。有什么错奴婢愿代殿下挨罚,殿下还小,这么热的天,没时没晌地跪着,可怎么了得呢。”
      德妃看儿子,大太阳底下小脸上已经见了汗,却还是自顾自目视前方。她给儿子拭了汗,道:“元俨,到底怎么回事,跟娘说。”
      赵元俨道:“皇儿做错了事,惹父皇发怒,皇儿愿受责罚。”
      “你父皇好好地为何会发怒呢?”德妃早在路上听说了事情始末,情知赵光义到底为何大怒。凤栖阁,赵德芳,最不乐见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搂紧了儿子。元俨感到母亲突如其来的悲伤,抬起头来:“娘,娘知道父皇为何发怒吗?”
      “娘也不知道。”德妃轻轻地道,“娘,也很想知道。”

      赵元俨一直在南清宫前跪了六个时辰。
      其间赵光义已经回了崇政殿,忽见王继恩进来报:“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几位殿下来了,就在殿外,要求见官家。”
      “你问问,是不是为了八皇子求情的?如果是,朕不见,叫他们回去。”
      王继恩出殿外,如此一说,赵元佐和赵元僖无法,只得回身。三皇子赵元侃却未动,道:“八弟实是年幼无知,不是有意触怒父皇。王公公可否再通传一声,如果父皇执意不见,那皇儿也只能跪在殿外等候父皇了。”
      王继恩进去转述,赵光义冷冷道:“不见,他爱跪着就叫他跪。朕倒要看看他们兄弟孝悌如何,他为他八弟能做到几分。”
      赵元侃果然在崇政殿外跪了。赵光义隔窗望见三皇子的身影,记忆中那个永不愿触及的人忽然再次浮现。曾经的他在马下为自己上好伤药,关切地问:“疼么,你忍一忍。”
      ——那是赵匡胤。
      大哥,你那时宽厚仁德如此,是不是因为你就不曾预料,将来有一日,我会真的取代你的地位?
      连同你的大宋,你的江山,你的皇宫。
      哪怕你的凤栖阁,现在都是我的。
      是赵光义的。
      凤栖阁深锁凤凰。
      你非苻坚,有些人也非凤皇,你终其一生,也锁他不住。
      那铁画银钩的“凤栖阁”忽然又撞进记忆,曾经有个人,一笔一画写下他最拿手的金错刀,太/祖见之爱甚,将其赐给最钟爱的幼子。却不防有一朝风流云散,最终什么也没有剩下。

      赵元侃挪动了一下跪麻的双腿。
      天色渐晚,赵光义仍然不允见他。春日辰光最是善变,中午热得仿佛入夏,傍晚又起了丝丝凉意,一阵风过,赵元侃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心下不由苦笑,自己一个二十多岁的大人尚且如此,八弟此刻又当如何?
      一恍神仿佛那对凤眸就在眼前。锦袍金带,纵风尘疲惫不掩国色,看着自己的笑意虽然柔和,却又带着淡淡的清冷:“德昌。”
      那不是元俨,那是赵德芳。
      十六岁的堂兄在南清宫前微笑唤自己的名字,赵元侃看见曾经六岁的自己欢喜地向他奔去,他俯身抱起自己。而后忽然眼前一花,就变成了二十三岁的赵德芳,容色惨白,长睫紧闭,似是沉睡却已永远不会醒来。赵元侃至今还记得听到噩耗那时心内的惊痛——他死了。
      他死了!
      父皇怎能如此狠心,步步相逼,害死一个德昭还不够,还要连他一起害死!
      那是他第一次明白天家无情,竟能够无情到何种地步。
      而后经年,后宫德妃诞下皇儿。元侃随兄长前去拜望,抱起襁褓中的小婴儿,本来沉睡的孩子却忽然睁开眼睛,看着哥哥笑了起来。
      似曾相识的凤眼。
      那是宋廷中曾经独一无二的眼睛,在赵德芳故去后,终此一生,赵元侃未曾想过再见。
      是你回来了吗?
      他情不自禁地抱紧了这个孩子。
      这一次,他定会保护好他。所有前尘遗恨都已成空,他赵元侃所能做的,只是要在今后,护这个人一世平安。
      赵元佐和赵元僖这一下午曾几次差人过来,劝赵元侃道:“父皇本来只是恼怒八弟,你若执意,反而要连你一起怪罪。”赵元侃不语,待来人走后,继续朗声向崇政殿内道:“皇儿求见父皇!”
      他这一下午已经喊了七八次,赵光义全充耳不闻。本欲咽咽口水,接着再喊,忽然殿门大开,王继恩出现在门口:“宣三皇子进殿。”

      赵元俨仍然跪着。
      德妃也陪他跪了一下午,倒急坏了随侍的宫人,几次差人去崇政殿求情,皆被拒了回来。眼见八皇子一整天几乎滴水粒米未进,八岁的孩子如何受得了这个,春水儿在一旁看着赵元俨渐渐摇晃欲倒,慌得膝行数步,含泪拉德妃衣角:“娘娘,殿下快撑不住了,您想想办法啊。”
      一滴眼泪落下来,春水儿惊见她主子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面色苍白,竟比儿子尤甚。这一下非同小可,急道:“娘娘!”
      “砰”。赵元俨眼睁睁地在她们面前昏倒在地。

      好累。
      好冷。
      赵元俨觉得这个身体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意识和□□区别开来,模模糊糊飘在半空,俯瞰着下方慌乱成一片的人们。
      “殿下,殿下醒醒……”
      “快去禀报官家,八皇子昏倒了!”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好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私闯禁宫,父皇震怒,罚跪中因体力不支晕倒……对了,那幅画儿……
      我看到了凤栖阁的那幅画。
      那画上的人,不正是我吗?
      可是,怎么可能。
      虽然画中人有和自己极为相似的容貌眼睛,但分明那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父皇当时唤出来的是什么?
      德芳……
      德芳。
      他叫的是德芳。
      昏沉中似乎有个和自己眉目相似的少年转身过来,清冷遥望。赵元俨觉得头疼,头痛欲裂,极度不安的胡乱挣扎中,蓦然感觉到自己被抱了起来。不是母亲温柔的怀抱,而是……他伸出手去抓,抓住丹色的长袖一角。清淡的檀香扑入鼻间,有人俯身,附在他耳边:“八弟,没事了。父皇已经不生你的气了。”
      “三……哥?”
      “是三哥,三哥在这里,三哥会保护你。没事了。”
      这个怀抱如此温暖,久违的舒适的安心感袭来,让四肢百骸瞬间流过一阵暖流。
      赵元俨彻底昏了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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