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的尽头没有海》唐小山

3、众里寻她

　　——因为梦见你离开，我从哭泣中醒来。

　　云杉来到南方之后，所办之事进展十分顺利，也无需他多费心机，整日督促，因此他有许多空闲时光得以随心游逛。以前，云杉也曾去过许多地方，那时他在意的无非是山水风景，名胜古迹，偶尔结交一两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然而此次外出，他开始留心琢磨街旁的店铺摊贩，四处寻找有什么可以带回去作为礼物送给梓姜。他知道梓姜心中最爱的是琴、剑这两样，只是久居宋府之内，她几乎没有机会抚琴舞剑。云杉便拜托朋友辗转求索，终于得到两部稀罕的琴谱。他又在一家不起眼的古物铺里见到一双式样别致的流苏，各串着一只碧玉雎鸠，合在一起却是一个同心圆环，云杉也毫不犹豫的买下来，想到可以分别饰在二人的佩剑上。他决心亲手为梓姜系上一只雎鸠，想必以后她再也不会忍心用这柄剑伤自己了。云杉转念又想，倘若每次都能享得她体贴照料，就算让她多刺几剑也无妨。他笑着揉了揉右臂，虽然那里的伤口早已经痊愈无痕。
　　眼见一个半月的时间转瞬即逝，云杉的事务也渐渐显出结果来。他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能和梓姜团聚，更可与她另筑家园，开始崭新的生活，便喜不自胜，兴奋难抑。这一日，云杉约好朋友，他一个人先来到酒楼等候。忽然，街上传来阵阵锣声，云杉探头一看，原来是官役正在洒扫清道，他心不在焉的想，不知道要来什么人。就听身后有人说话：“此番天使前来，不知宣何圣意？”另一人答：“想必所为变法一事。”云杉不由得竖耳细听。先前那人又问：“哦？如此说来，莫非革新之举已有定论？”却有第三人道：“你还没听说呀，京里边早都闹翻天了！徐岳韩三家已经被死对头扳倒了，听说安的还是滔天大罪，全家上下，男女老幼，杀的杀，剐的剐，一条活口也没剩！这两天，开始向外面访查同党了。各地的大人，不知道谁先前都说过哪些话，祸福难测呢。我偷听来的，咱们这里的……”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云杉再也无心探听他们还要说什么，更顾不得等候朋友，甚至连住处也来不及回一趟。他丢下一锭银子，冲下酒楼，拉过马，直奔出城。一路上，云杉接连换了三匹快马，终于赶回京城之时，却早已心如火炙。
　　一进宋府，云杉径直往自己屋里跑，他刚过前院，便迎面撞上父亲。宋老爷见到次子，十分惊讶：“杉儿，你这样快就回来了？前封信里不是说还要过些天才能完事吗？”
　　云杉毫不理会，只是问：“梓姜在哪里？我要见她。”
　　宋老爷面色一沉：“二媳妇平安无事。你先跟我来，为父对你有话要讲。”
　　云杉略微放下心来，虽然仍旧牵挂梓姜，却也不敢拂逆父亲。他只得强忍焦虑，跟随父亲来到书房。
　　宋老爷先让儿子坐下来喘了几口气，才不紧不慢的说：“杉儿，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京城发生了一些事情……”
　　云杉急忙打断他：“我知道，变法失败了。梓姜现在怎么样？”
　　宋老爷暗吃一惊：“原来你也听说了。岳大人和韩大人因旁事获罪，已经问斩……”
　　“我不管他们。梓姜呢？”
　　“徐大人亦受牵连，虽然只判作流徙，却不幸病故狱中……”
　　“梓姜到底怎么样了？”
　　“圣上开恩，赦她无罪。”
　　云杉大喜过望，心头一块巨石总算安然落地：“太好了，我这就去看她。”他起身便要往外走。
　　“慢着，她现在不在府里。”
　　云杉遽然僵住脚步，急切的追问：“梓姜在哪里？她做什么去了？”
　　宋老爷皱起眉头，盯着儿子，沉吟许久，才摇了摇头，缓缓的说：“圣上御准休书，她已经不是咱们宋家的人了。”
　　云杉难以置信的瞪着父亲：“休书？你是说梓姜已经被……可是梓姜是我的妻子，我根本就没有见到她，你们怎么能够把她赶走？”
　　宋老爷觉得儿子不可理喻：“你的婚姻本是圣上钦赐，现在也是圣上……”
　　“皇帝也没有资格休别人的妻子！更何况还是那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
　　“混账！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宋老爷狠狠掴了儿子一个耳光。云杉转身就走，宋老爷厉声喝斥：“站住！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我妻子！”
　　宋老爷深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态度，耐心的劝他：“杉儿，你先不要心急。为父明白，当初结下这门亲事，原本不是你真心所愿，只是迫于情势，才不得不令你忍受委屈，其实为父也很心疼你。如今，既然姻缘已尽，你尚年轻，又无子嗣，正可趁机另寻佳偶。你放心，这一次，为父一定会为你娶一个你中意的姑娘，只要你心有所属，无论她年貌、家世如何，为父必然竭力成全你的心意，再不阻挠。”
　　云杉满眼哀伤的望着父亲：“对你们来说，不论是我，还是梓姜，都只不过是在官场上用来争权夺势的一枚筹码，有益的时候就攥着，利尽了就丢掉。可是对我和梓姜来说，她是我妻子，我是她丈夫，我为什么还要去对别的姑娘中意？”他一字一顿，冷冷的说：“现在，就算君影还活着，我也不会另寻佳偶。这一辈子，我只要梓姜。”说完，再也不管父亲又在他身后喊些什么，彻底走掉了。
　　云杉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再也寻不着一丝一毫梓姜留下来的痕迹，就连随着她陪嫁过来的那些丫鬟都已经踪影皆无。候在屋内的原是上房宋夫人身边的几个仆妇，云杉把她们都撵了出去。他浑身乏力，满怀伤心，一头歪倒在床上，却更加痛楚的回想起，这本该是他们的新房鸳床，而自己和梓姜却从未在此享受过片刻温存和缠绵。忽然，云杉感觉枕下有异，便下意识的伸手去掏，没想到拉出来的，正是自己临走前日换下来的那套上衣。衣袖上剑刃划破的裂口并没有被缝补过，殷红的血迹也依然如故，衣衫折叠得十分整齐，却分明可见斑斑泪痕点缀其上。云杉心里明白，梓姜一定常常像这样手捧旧衣，睹物思人，他再也忍不住的落下泪来。哭了很久，云杉也用那袭血衣擦干泪水，他毅然站起身，已经换上一脸坚决的神情。云杉想，此时此刻，不知道梓姜正在何处受苦，她一定既孤独又悲伤，自己必须尽快找到她，陪伴她，安慰她，一生一世好好照顾她。
　　云杉冷静下来用心盘算了一番，先把自己房内的下人全部唤到跟前，问她们知道不知道梓姜带过来的那些陪房丫鬟的去处。众人都道并不知晓，只有一个女孩说跟二少奶奶最亲近的是堇兰，隐约记得她曾经提起过自己家住在某街某巷。云杉记在心里，便将她们遣散。他简单的收拾了一个行囊，对这间早已失去梓姜身影的房屋再也没有丝毫留恋。
　　忽然，房门被慢慢推开一条窄缝，一个小脑瓜悄悄探进来。随后，银桦轻手轻脚的走进屋内，娇声道：“二哥，我听说你回来了。”等她看清云杉的装扮，惊讶的说：“你又要走？”
　　云杉点点头，眼中依然洋溢着疼爱的温情，却无论如何也装不出笑容。
　　“是啊，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找二嫂。”银桦微微叹了口气：“二嫂离开咱们家之后，只回来过一次，大哥大嫂送给她很多银两，她说要拿去为她家二小姐赎身。”她悲哀的望着云杉：“二哥，等你见到二嫂之后，请你一定要替我跟她说声对不起。我以前不应该那样讨厌她，还对她说过很多没有礼貌的话。”
　　云杉轻柔的拍了拍小妹的脸颊：“小丫头，你还肯叫她一声二嫂，我就要感激你一辈子了。有什么话，等我带她回来之后，你亲口去说。你也代我向大哥道谢。我走之后，你要听大哥大嫂的话，其实他们心里都很疼你。”银桦用力点了点头，然后目送二哥从后园的小门离去。

　　云杉找到堇兰的家，但见两三间潦草的矮屋，门前没有院落，只有一小块空地，堆放着水缸柴草，头顶却并排悬着数条长绳。堇兰的父亲是轿行的轿夫，母亲整日给街坊邻里浆洗衣物以补贴家用。堇兰虽然被放回来，可是牙婆一说她曾经在徐府做过事，一时之间也没有人家敢把她买去，她只好留在家里帮爹娘操持家务。眼下，堇兰正坐在院子当中的一张小凳子上，面前是满满一大盆脏衣，她只顾着埋头搓洗，脸盘上不知是淌下来的汗滴还是溅上去的水珠。云杉看在眼中，十分心疼，他想，像这样的女孩，在徐宋两府，过得也是半个小姐的日子，如今却要如此艰辛劳苦，他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堇兰听到人声，抬头一看，慌忙站起来，揪起衣襟擦拭双手，结结巴巴的说：“二少爷，是您，您来了……”她满脸羞红，四下乱看，不知道应该如何款待如此贵客。
　　云杉连忙抬手止住她，温柔的说：“堇兰，你不必费心。我来找你只是想问一问，你知道不知道梓姜现在在哪里？”
　　堇兰局促的站在原地，满怀愧疚的摇了摇头：“大小姐说，恐怕她不在，我们会被人欺负，所以她坚持留在宋府，把我们一个一个放出来，看着我们全都安顿好了，她自己才走。后来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所以我也不知道大小姐去了哪里。”
　　云杉听了，心里又怜又痛，仍是和善的问：“那么，在这附近有没有跟她熟识的朋友？”
　　堇兰又摇了摇头：“我从小就跟在大小姐身边，她有很多时间都是在外面学艺，并不住在家里。就算她回到家来，也总是一个人抚琴、读书、舞剑，从来不结交别家的小姐。”云杉难过得低下头去，堇兰忽然想起来：“对了，当日大小姐出阁之前，曾经亲口问过我们愿不愿意跟着去，她还说……”她的脸上立刻涌起红晕：“……说过去之后，二少爷若有心收房，她决不阻拦。”云杉咬着嘴唇听她继续道：“那时，佩兰说要回家，大小姐就放她走了，还送给她很多嫁妆。平时跟大小姐最近的，除了我，就是佩兰，也许她会知道大小姐的去向。”
　　云杉问清楚佩兰的住处，又关切的问堇兰：“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堇兰低头红脸的轻声说：“多谢二少爷记挂。大小姐送我们回来的时候，给每个人都留下不少银两，我现在还过得下去。再等一阵子，兴许又能找到人家肯收我……”
　　云杉点点头，让她保重，便走了。堇兰想起当初的如意算盘和眼前的惨淡结局，难免有几分伤心，却只得赶紧坐回去继续洗衣服。

　　佩兰的家倒要体面多了，新漆的大门上贴着一对热热闹闹的红双喜。佩兰的远房表兄自幼父母双亡，由佩兰父母抚育成人，又做了倒插门的女婿。如今，小夫妻就用梓姜赠送的嫁妆作为本钱，经营起一桩小生意，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云杉轻轻敲了敲门。不多时，门开了，走出一位俊俏的年轻少妇，她看见云杉，满脸好奇的问：“这位公子，请问您有何贵干？”
　　云杉低头施礼：“请问，有一位……佩兰姑娘是不是住在这里？”他这才记起自己忘了过问佩兰的姓氏，更不知道她在娘家是否另有闺名，因此云杉脸色微微泛红。
　　那位少妇却毫不见怪，十分坦然的回答：“我就是啊。不知公子您贵姓？”
　　“在下免贵姓宋……”云杉越发觉得尴尬。
　　佩兰恍然大悟：“您就是大姑爷吧！快请进来坐。”她十分热情的把云杉让进屋内。虽然只有佩兰一个人在家，她却行事得体，落落大方，见云杉还在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她便主动说话：“大姑爷过来是要问大小姐的事吧？”
　　“你都知道？”云杉又惊又喜。
　　佩兰点点头：“大小姐离开宋府之后，先在我这里住了几天。她拜过老爷和太太，又把二小姐接出来，然后才走的。”
　　“她去了哪里？”云杉急忙问。
　　“那她就没有告诉我。她只说京城里的各桩事务都已经安顿妥当，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牵挂和留恋，她可以安心的离开了。”
　　云杉心中作痛，勉强问道：“那么你家二小姐现在在哪里？”
　　“二小姐的亲生母舅家就在京郊，大小姐送她去了那里。”
　　云杉问明地址，便称谢告辞，走到门口，刚好碰到佩兰的丈夫回家来。他一听说这位就是大姑爷，又对大小姐的厚意千恩万谢了一番。云杉既欣慰又难过，他想，这些平常人家的儿女尚且能够夫妻厮守，和睦美满，我们这等贵族子弟不但有情人难成眷属，就连明媒正娶来的妻子也难以照护周全，他心底十分惭愧。

　　枫香的生母本是太夫人身边的丫鬟，赏给儿子做了姬妾，指望她能诞下孙男，虽然她生的又是女孩，却也被升为姨娘，不料她命薄福浅，不到两三年就病死了。枫香由徐夫人养大，全家上下看待她和梓姜并没有分别，梓姜更是始终对小妹关怀备至，宠爱有加。多亏徐家关照，枫香母舅的境况自然比那两个丫鬟家里丰裕不少，然而终究难能锦衣玉食，呼奴唤婢。
　　枫香一见云杉，刚叫了一声“姐夫”，便泪如雨下，哽咽无语。云杉就像安慰银桦那样，温言软语说了许多好话，又不停的替她擦拭泪水，等她渐渐止住啼哭，才轻声问道：“枫香，你知道不知道你姐姐现在在哪里？”
　　枫香满脸委屈的摇了摇头：“大姐把我送到这儿之后就走了。她也没说过自己要去什么地方。”
　　“你们家还有些什么亲戚朋友可以去投奔？”
　　“没垮的亲戚倒也还有几家。可是大姐说，无论她走到哪里都只会牵连别人，就连我让她留在这里陪我住，她也说不方便。她只要一个人走。”
　　“梓姜是在哪里跟谁学的武艺？”
　　“是叫颍山，还是鹰山……我也……”枫香想到自己从幼年起就得到大姐百般悉心的呵护照顾，在自己最危难的关头也幸亏大姐出手相救，可是自己却连她学艺多年的处所也说不清楚，更不知道茫茫人世，像大姐那样一个孤身女子会流落到何方何地，她不由得又潸然泪下。
　　云杉连忙又替她拭泪，温柔的说：“枫香，你别难过。我一处一处去找，一定会把你姐姐找回来。”
　　“她的师父是一位道姑，名姓我也……她还有许多师姐、师妹……我只知道这些……”枫香含着泪补充道。
　　云杉点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环顾屋内的陈设，又看了看枫香的衣妆，有些担心的问：“你在这里过得还好吗？”
　　枫香满脸憔悴：“他们总归是我的亲舅舅，亲舅母。再说，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我还能去哪里呢？”
　　“你需要银两吗？”
　　枫香摇了摇头：“大姐走之前，把她那些陪嫁的首饰都留给我了。她说，再过些日子，等风声平静了，就可以拿出去变卖换钱……”
　　云杉心疼的想，梓姜，你替所有的人都想得那么周到，可是又有谁能够分担你的苦痛，你一定要等着我，给我一个保护你、照顾你的机会。他立刻站起身，坚定的说：“枫香，你自己要好好保重。等我一找到梓姜，我们俩马上就回来接你。”
　　枫香忽然记起，当初自己曾经为了与宋二公子的姻缘而对大姐大发脾气，如今他们夫妻二人劳燕分飞，天各一方，宋公子却对大姐情意不改，贞心如故，对自己这个妻妹也关怀挂念，她不由得满面飞红，低下头去。

　　云杉先去过颍山，山上只有一座和尚庙；再去到鹰山，总算找到一所道宫，却是清一色的男真人；又去往樱山，那里虽有女观，然而并非武学之地，也不曾收过徐姓弟子。
　　云杉跋山涉水，日夜苦寻，到头来却始终一无所获，他已经疲惫不堪，心力交瘁。他想，自己耽搁了这么多时日，不知道梓姜在这世上又受了多少苦难。他又想，凡世广袤无边，山高水长，生民众如蝼蚁，熙来攘往，不知道这一生这一世，自己和梓姜还有没有机会重新相遇。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找到她，他和梓姜三拜成亲，他亲口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等着我回来”，就算二人真的姻缘已尽，他也一定要当面对她说出告别的话语，他决不能让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糊里糊涂的与梓姜失散。
　　有一日，云杉来到江边，就坐上船顺水而下，他不知道江水会将自己带往何处。漂了很久，他又看到一座高楼，便停船上岸，登高眺远，仿佛这样就能够望见梓姜的身影，然而天地苍茫，人影芜杂，哪里寻得到她的丝毫踪迹。
　　云杉就在顶楼一角歇下来，他又掏出梓姜亲笔书写的家信，现在，只有看到这封信，他才有力气劝慰自己振作起来。他忘不了二人分别那日，盈溢在梓姜眼中的依恋和不舍，他也记得被梓姜日夜藏于枕下的染泪旧衣，梓姜的来信写得平静而含蓄，但是他相信，此时此刻，不论梓姜身在何处，她的心中一定也在同样思念着自己。
　　云杉抬起头，茫然出神的遐想起来。忽然，他仿佛看见眼前跳出一行行熟悉的笔迹，他顾不得辨认那些到底是什么字，也无心去想它们究竟表达了什么含义，他只觉得每一个字形，每一条笔画都十分亲切可爱，宛若梓姜文静俏丽的身影，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它们，正如他一遍又一遍的贪读手中这封书信。渐渐的，那些文字却一个接一个的慢慢消失了，亦如梓姜的身影终于失落在人海中。云杉如梦初醒，一下子跳起来，他这才发现面前本是一堵白墙，上面似乎曾经有过许多墨迹，不远处，一个小伙计拎着一桶白浆，正涂刷得起劲。云杉急忙走过去，拦住他问：“你为什么要涂这面墙？”
　　伙计见云杉虽然风尘仆仆，却衣衫华贵，便耐心的解释道：“我们这座楼远近闻名，四周风光秀丽，往来路过的文人墨客，还有那些装风作雅之徒，最喜欢在这里题诗作咏。天长日久，这面墙都被写满了，所以要刷掉一些，只留下名家大作以供瞻观，其余的地方就空出来再留给别人写嘛。您看那边那首，就是大名鼎鼎的……”伙计指手画脚，摇头晃脑，正要炫耀。云杉却根本不在乎那到底是何方高人的墨宝，他只是指着眼前的一块墙壁问：“此处原先写过什么？”
　　伙计直晃头：“那我就不知道了。大概不是什么好诗好字，掌柜的没说要留下，我就刷掉了。”
　　掌柜的见他俩说了半天话，也过来听，此时便插言道：“在这里题诗的是一位女子。”
　　“一位女子？”云杉心中一动：“你还记得她？”
　　掌柜的凝神想了一会，慢慢说：“来这里题诗的女子原本不多，所以我对她还有几分印象。我记得她看上去很年轻，已作妇人装扮，穿了一身素白，佩一柄长剑，她是独自一人，并无仆从同伴。”
　　云杉惊喜的追问道：“你可曾记得她在这里写了些什么？”
　　掌柜的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具体词句我已经忘掉了，似乎并无奇罕特出之处。我却记得那日随后来过一位老爷，乃是两榜进士出身，在本地可算文声卓著。他读罢这首诗，便喟然长叹，说必然为一位妇女所提，她孤身漂泊，宛如雌雁失雄，心中十分思念她的夫君，所以才作此哀婉缠绵之辞。我们仔细回想那位妇人的神情举止，都猜他说得不错。”
　　刷墙的伙计似乎顿有所忆，赶紧凑过来说：“我还记得，那首诗的落款是‘宋夫人’。”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就姓宋，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讨到媳妇。”
　　云杉满心宽慰，原来梓姜真的来过此地，她果然始终没有忘怀自己。他绽露出曾经跟随梓姜一同失落的笑容，满怀希望的问掌柜：“今日你就是我的福星，我索性再讨教一事。请问掌柜可知‘迎山’在何处？”
　　掌柜的也笑着答道：“天下名为‘迎山’者不止一处，不知客官想要打听的是哪一个。不过就从这里顺江往东，便有一座瀛山，其名取自东海瀛洲，当真也是一处世外桃源。公子若有雅兴，前往观光一二，或可遣放胸怀，别有所悟。”
　　云杉一抱拳：“多谢掌柜指点。”随手掏出一锭银子，掌柜的却婉言笑拒：“成人之美，何尝图报？”

　　云杉再次搭上船，那些船夫居然都知晓瀛山所在，顺顺利利的就把他送到瀛山脚下。云杉心头盘亘已久的沮丧和倦乏顿时一扫而空，他精神十足，满怀信心，寻到一条山路便直奔顶峰。这条小径蜿蜒迤逦，并不宽敞，却十分平顺，宜于行走。眼下将入三秋，天阔云淡，日光明朗，然而云杉目力所及之处依然绿叶婆娑，山花星点，偶尔可见淡黄的小蝴蝶翩翩舞过，不时听到鸟儿在头顶啁啾鸣唱。他行至半山腰，忽然发现一条清溪淙淙漫过小路，水间露出几块大卵石，恰好供人踩踏。溪畔居然还有一只小鹿正低头饮水，它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睁着温柔的大眼睛望着云杉，既不惊惶也不逃避。愈近山顶，地势愈渐平坦，树木却愈加繁茂，更有浓浓熟果芳香阵阵飘逸。终于，云杉眼前出现了一带青砖矮墙，墙内隐约可见琼楼玉宇，桂树丹花。小路的尽头就是一扇木门，云杉却犹如误入仙境，不敢造次。他还在犹豫徘徊，只见一位少女蹦蹦跳跳的向门口走来，但看她的妆扮倒也像平常人家的儿女，她挽着一个大篮子，里面盛满了鲜果。
　　少女看到云杉，满面惊讶，疑惑的说：“这位公子，你……”
　　云杉赶忙施礼，毕恭毕敬的问：“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位徐梓姜徐姑娘？”
　　少女这才放松下来，她笑得十分灿烂，甜甜的说：“哦，原来你要找二师姐啊。不过人家现在可不是徐姑娘了，二师姐已经嫁人了。”她忽然领悟到什么，顽皮的说：“那么你一定就是陆文冠陆公子了。”
　　云杉暗自吃惊，他觉得陆文冠这个名姓十分耳熟，一时却又记不起来究竟在哪里听说过，他也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就是梓姜埋藏在心底的苦楚。云杉只好说：“在下姓宋。”
　　少女立刻羞红了脸，慌忙收起笑容，低声说：“宋公子，失礼了。”
　　云杉微笑着摇了摇头：“请问梓姜是否在这里，你能不能让我见她一面？”
　　“二师姐现在不在山上。”
　　“她最近来过吗？”
　　“二师姐一年多以前下山去。她前几天回来过一次，可是只住了两晚就走了。”
　　“你知道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少女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落寞：“二师姐这次回山，一直跟师父呆在一起，几乎没对我们说过话。她是夜里来的，第三天清早就走了，都没来得及和我们道别。我只是看到她的发髻，才知道她已经嫁人了。”
　　云杉的心又冷落下去，却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请问，能不能让我见尊师一面。”
　　少女有些为难的说：“我们这里从没来过男客。不过，既然你是二师姐的……让我去问问师父，请宋公子在此稍候片刻。”说完，她便推门进去了。原来那门并未上锁，也没有应门之人。
　　不多时，还是那位少女来开门，她彬彬有礼的说：“宋公子，我师父请你进来。”
　　云杉跟在她身后，不敢四处乱看，只是低头盯着脚下，小心翼翼的挪动步伐。院落中青石地面纤尘不染，四周幽漫着淡淡的清芬，远处隐隐传来年幼女儿的娇音俏语。终于，云杉迈过一个门槛，只听少女说道：“师父，这位就是宋公子。”而后，她轻步退下。他这才敢抬起头，但见面前坐着一位道姑，她的身形和容颜显得十分年轻，然而再看到她眼中睿智，慈祥的神情，云杉却猜她至少已经年过半百。
　　道姑和颜悦色的问：“宋公子，你想见小徒梓姜？”
　　云杉低下头，轻声应答：“是。”
　　“不知所为何事？”
　　“仙长在上，晚辈不敢有丝毫隐瞒。晚辈是梓姜的夫君，我与她乃是圣上御赐婚姻，明媒正娶的夫妻。只是近日偶遇变故，我二人之间稍有误会，以致如今天各一方，不能团圆。晚辈想要见到梓姜，向她释清疑误，然后带她回家，与她相伴到老。恳请仙长指点。”云杉说完，躬下身去深深的行了一个大礼。
　　道姑仔细端详过云杉，微微颔首：“原来如此。”然后略略提高声音，唤道：“素清。”只听裙衫簌簌轻响，有人应声走入，道姑便吩咐她：“素清，你把梓姜对你说过的那些话，都告诉这位宋公子。”
　　云杉向道姑施礼告退，仍旧始终低着头，跟随来人的脚步走到旁侧另一间小室。那人轻轻道：“宋公子，请坐。”她的声音极为温柔婉转，恍若天籁。云杉顺从的坐下去，缓缓抬起头，当即惊得呆了，他并非流连花丛的轻薄少年，也能一眼就看出来，面前这位女子的姿容堪称世间稀罕，天下无双。她比梓姜年长三四岁，周身淡雅的道姑装束，满面超然飘逸的神态，宛若身处瑶池广寒，纵然她拥有倾国倾城的美貌，旁观之人却只能诚心敬慕，而不敢稍有贪恋。
　　素清看得出云杉的讶异，她意态祥和，语调温婉的问：“不知宋公子想问些什么？”
　　云杉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来意，他哀伤而消沉的说：“与梓姜有关的所有事情，我全都想知道。我和她做了半载夫妻，虽然算不上天长日久，但是我们朝夕相对，彼此情真意切。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对她一无所知。”云杉先前只知道梓姜是侯门千金，跟别家的小姐比起来，她无非多学过几招剑术，性情中又多几分善良坚强，因此在自己心目中，她显得格外可敬可爱。然而云杉此番拜访瀛山，一切见闻都让他越来越深的领悟到，原来梓姜曾经生活在如此远离烟火的尘外仙源，与她知交的师长和朋友都是这般骨骼清奇的非凡人物，可是自己却要她住在那样一座虚荣冷酷、麻木自私的官宦府第内，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少奶奶，只怕她内心的委屈远比她身体的劳碌沉重千百倍。云杉不由得满怀歉疚。
　　素清莞尔一笑，悠然道来：“当年，我跟随师父前往京城观光，路过天街，遇到几个贵族男童当众欺侮一位双目失明的乞儿。驻足旁观的人很多，有孩童，也有长者，惟独有个年幼女孩跳出来打抱不平。她连打带骂，将那伙顽童赶走，然后又摘下项间银锁赠与那位乞儿。师父见了，称这位女童侠骨慧心，可教可点。我们问过才知，原来她就是当朝重臣徐大人的长女。她听说师父通晓剑术，就闹着要学。徐大人爱女心切，对师父也颇怀敬意，终于应允女儿跟随师父上山学艺，只是不可久居在外，必要经常探家。当时，徐师妹年仅六岁。从那往后，她在山上学艺一年，就回京城住上半载。徐师妹天资聪颖，专心刻苦，除了习武，她最爱抚琴，即便歇在家中，她也勤苦演练，不曾荒废。如此十数载至今，徐师妹成就不菲。她研习琴、剑两者，本是源于真心喜爱，也只用来修身养性，从未闻她与人较量炫耀。起初，只有我和徐师妹伴随师父左右，其后渐渐来了诸位师妹，众人之间感情深厚，心意真挚，然而我和徐师妹始终更亲近一些。我们彼此无话不谈，她对我倾诉过许多心事。师父修真，却并不强求弟子。我决定了断俗缘之时，徐师妹对我说，她虽然也心慕仙风道骨，却情愿一生一世身在凡尘，惟求能够与她心爱之人缔结姻缘，长依永伴。”云杉听得入神，痴痴的想念着那时的梓姜会是如何音容样貌。素清神情飘渺，言语忽然变得朦胧：“我知道徐师妹曾经心有所属，却身不由己，另配良人。我也亲耳听闻她指天地立重誓，此生此世决不委身于不爱之人。数日前，她回到山上来，把她的全部经历详尽无遗的讲述给我，然后告诉我——”素清望着云杉，眼中闪现着安详的光辉：“——她说，所幸她不曾背叛誓言。徐师妹因故不肯留在山上，却又无处投奔，我就叫她去找我的父母。”云杉面露惊讶，似乎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原本只应天上有的仙姑亦是人间凡夫俗子的女儿。素清洞悉他的心意，淡淡的笑着说：“我的父母都是自食其力的劳苦平民。我五岁那年与师父结缘，此后就再也未曾回到故乡。但是我知道，我的父母一定会善待徐师妹。”云杉自然不敢有半分疑虑，又听她清清楚楚的说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名称，他感激得几乎双膝跪倒，终究只是慌慌张张的鞠了一躬：“多谢仙子指点。”素清将云杉送到门外，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山门。
　　云杉懵懵懂懂，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瀛山脚下，他仍然如处仙境，呆立了许久，才渐渐醒悟过来。云杉一刻也不再停留，寻路直奔梓姜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