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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如雎鸠 ...

  •   ——我在你回头时飞走,剩下残缺的海誓山盟。

      梓姜终日忙碌无休,心底又埋藏着许多苦楚,云杉知道自己无法替她分担劳务,更无力为她开解心事,不免深感愧疚。这一日,他忽然想到要亲手采撷一束鲜花放到梓姜房内,也许她看见之后能够略觉欣慰。云杉来至自家花园,东瞧西看,满园姹紫嫣红,奇芬异芳,他正在琢磨哪一种更能讨得梓姜欢心。忽然,一双温暖细柔的小手从他肩头悄悄伸过来,轻轻蒙住他的双眼。云杉故意用力吸了吸鼻子,大声说:“酷暑当头,却能嗅到寒梅幽香,一定是——桦儿!”
      一位娇滴滴的少女跳到云杉面前,微微蹙眉,嗔怪道:“二哥,你有好久都没过来看我了。”
      云杉笑嘻嘻的哄着她:“我最近有些忙,怠慢了大小姐。二哥给你赔罪啦。”
      银桦不肯领情,撅起嘴说:“你又不当官管事,有什么好忙的。肯定是忙着陪那个女人!”
      “没规矩。要叫二嫂。”云杉假装板起脸。
      银桦却不依不饶:“哼!我真替二哥你感到委屈,二嫂的样貌和大嫂站在一起就显得逊色,若要跟君影姐姐比起来,那就更差得远了。我听说二嫂家里还有一位小姐,长得比二嫂美过百十倍,更比她聪明乖巧,只可惜像我一样,不是正房夫人生的,就摊不上这么好的姻缘。”她的语气忿忿不平。
      云杉捏了捏小妹的鼻子:“小气鬼,我和大哥哪里对你不亲不疼了?你若想要好姻缘,等小皇帝长大了,送你进宫去做娘娘吧。”
      “我才不稀罕呢!我只要能嫁给像二哥这样英俊、多才、温柔、体贴的公子就心满意足了。”银桦一边说,一边挽住二哥的手臂,拉着他来到凉亭里坐下。
      云杉故意苦思冥想一会儿,才长叹了一口气:“那可就难找了。你只好等着当一辈子老姑娘吧。”
      银桦敛住笑容,满面沉郁之色与她的年纪颇不相符,低低说道:“二哥,我没有想到,你也……也辜负了君影姐姐。”
      “别提她了。”云杉淡淡的摇摇头。
      “为什么不许提!君影姐姐与两位嫂嫂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连夫人都夸她好,直盼着她做儿媳。全家上下只有老爷一个人说因为君影姐姐的大哥跟哪个几王爷有什么别扭,所以不许她踏进咱们家的大门。大哥也听了老爷的话,乖乖的另娶了别的女人。结果大哥拜堂成亲的当晚,君影姐姐就……”银桦说着说着,眼泪忍不住啪哒啪哒落了下来:“你们都以为我还小,不懂事,骗我说她是害病死的,可是我心里全都明白。为什么从那天开始,你就不怎么跟大哥说话了?我知道,当初你和大哥都喜欢君影姐姐,你知道她喜欢的人是大哥之后,就一心一意成全她,还私下帮她和大哥传了好多话。可惜大哥做人窝囊,如果君影姐姐喜欢的人是你,你一定会带她远走高飞,去做神仙眷侣,对不对?”
      云杉用衣袖轻轻拭去小妹脸上的泪水,怜惜的说:“小丫头,你懂什么。别想那么多了。”
      “我才不是小丫头呢!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没有忘记君影姐姐,不然为什么我奶娘说,说她看二嫂还是……还是处子之身?我喜欢君影姐姐,大哥对不起她,所以我讨厌大哥,讨厌大嫂。现在那个女人非要嫁给你,我也讨厌她。如果哪一天,你对二嫂好,我就……我就讨厌你!一看见你们,我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得到幸福,我害怕自己遇见的每一个男人也都会像你和大哥那样负心薄幸,喜新厌旧!”
      云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满怀苦恼,连连摇头,一抬眼,却看见梓姜正站在不远处,他慌忙起身:“梓姜,你……”
      梓姜莞尔一笑,轻轻走过来,温柔的对银桦道:“银桦,夫人说,今年你的秋衣由我来做。你什么时候有空让我为你量量身材,再告诉我你喜欢什么花色式样。”
      银桦匆匆抹干泪水,瞪着梓姜,暗暗咬牙,心想:“我就是骂你了,又怎么样!”然后便一声不响的站起来,跟着她回房去了。
      那日下午,梓姜果然抱回许多绫罗绸缎。从此,只要她无需去会客行礼,就在房内裁剪缝纫,每每忙至深夜。有一晚,云杉推门进来,看见梓姜又在灯下弄针。他关切的说:“梓姜,歇一会儿吧。你看你眼睛都肿了。”
      梓姜微微摇头,手上仍不停休:“这一条边只差一点就要缝完了。我早点做好,就能早点送过去试。如果有哪里不满意,还来得及再改。”
      云杉生气的说:“我们家里的女人,从来都没有动过针线,连个筷子套都缝不出来。每年四季,都是去请宫里的裁缝来。什么时候又添了这条新规矩,叫你给桦儿做衣服。”说着便按住梓姜的手:“别缝了。明日一早我就去回夫人,不让你做。”
      梓姜轻轻抽出双手,又抓起布料,勉强露出笑容,摇着头说:“你说过,要想过清静日子,免不了忍耐和假装。”
      云杉急得又抓过她的手:“梓姜,我没有假装,我是真的舍不得看到你这么辛苦。我真心真意想要好好对待你,我不会辜负你的。”
      梓姜淡淡一笑:“不必为我担心。这些活,我在家里经常做。我学艺的时候,比这更苦、更累的日子也都经历过。现在这样,对我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她说着,倾身倚在床头,回想起跟师父、师姐妹在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一抹明亮的光辉渐渐笼罩在她的面庞上。
      云杉痴痴的望着梓姜,忽然说道:“那我以后每天晚上都过来跟你做伴,你缝到多晚,我就在这里呆到多晚。”他见梓姜皱起眉头,就嬉皮笑脸的说:“反正你又不脱衣服睡觉,我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妨碍。至少,我可以陪着你说说话,让你不会那么寂寞。”
      终于,所有的衣服都做好了,梓姜亲手捧着,送到小姐闺房中。银桦立刻一件一件穿上身试,对着镜子左扭右转,又把丫鬟都叫过来评判。她抓过每一件衣服,这里拉一拉,那里扯一扯,把缝合处用力拽了拽,又对长短、肥瘦、纹饰、配色反复挑剔。最后,她还是无可奈何的说:“这样就很好,没有什么要改的。”她本想把这些衣服统统锁进箱子底层,或者干脆拿去赏给下人,可是看来看去,又觉得实在舍不得。她苦恼了半天,终于想通了:“对,我这就去回夫人,明年春天还叫她给我做衣服。说不定夫人见她手艺好,以后全家的衣服都归她做。累死她!”银桦这样想着,便高高兴兴的将那些衣衫穿戴起来。
      又过了些日子,梓姜听说小姐生病了,就过去探望。她一进门,就看到银桦偎在被窝里,正冲站在床边的丫鬟发脾气:“这么烫的药,叫我怎么喝啊?你不是想烫死我,就是想害得我喝不成药病死!”那丫鬟双手捧着碗,浑身上下哆哆嗦嗦,连口大气也不敢喘。梓姜把药接过来,坐在银桦对面,舀了一勺,轻轻吹凉,碰到唇上试了一试,才慢慢送到她嘴边。银桦撅着嘴,瞪了她一会儿,终于还是张开口把药吞下去,却一不小心呛住了,猛的咳嗽起来,撞得那一碗汤药全都泼到梓姜的双手上。此时,恰好云杉也过来看小妹,一见此情景,急忙大步走上前,捧过梓姜的手,先用衣袖替她擦干,又不停的吹了半天,心疼的问:“烫到没有?疼不疼?”梓姜微笑着摇了摇头,云杉这才放下心来,一脸的急切和担忧渐渐散去。银桦怔怔的盯着他俩,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叫:“二哥,我讨厌你!你和她快点出去!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们俩!”说罢,伏在床上失声痛哭。
      某日,云杉和梓姜刚吃完饭,上房的一个仆妇便端来一碗药,指明是夫人送给二少奶奶的。梓姜奇怪的说:“我没有生病啊。”那仆妇笑容可掬,恭恭敬敬回道:“这是宫里得来的秘方,可保二少奶奶早怀麟儿。二少爷也有一份。”梓姜顿时满面通红。等下人走后,云杉便将那两碗药都泼了出去,半玩笑半认真的对梓姜说:“你得想想以后该怎么办了。”梓姜脸上的红晕渐渐淡去,又浮现出那种漠然、无望的神情来。云杉看在眼里,心中既疼惜,又无奈。

      夏日将尽,余暑未消,难得遇到一个天高气爽的午后,宋府诸人皆在各自歇憩,梓姜终于偷得几分闲暇。她从深深的衣箱底部取出自己的长剑,满怀怜爱,反复摩挲,不无自嘲的想到,自从嫁过来之后,这柄宝刃便再也未曾出鞘,恐怕都要锈住了,耍刀弄剑想必不是宋家少奶奶的规矩。梓姜凝神听了听,四下毫无响动,她忍不住悄悄站起身,蹑手蹑脚的走到房门口,小心翼翼的里外张望了一圈,但见屋内、院中竟然一个人影也没有。梓姜不由得暗喜过望,她轻轻来到院中,慢慢抽出长剑,微微响起一阵清亮的“叮啷”声,隐隐闪出一道皎洁的冷光。她先站在原地,试着比划了几下,不知不觉中放松身心,情不自禁的舞动起来。周围的红墙碧瓦,花姿木影渐渐在梓姜眼中跃成一片,她仿佛又回到了桂丹竹翠的瀛山顶峰,面前那位一袭白衣的身影便是大师姐吗?梓姜含笑挺剑,使了一式“玉兔东升”迎上前去,邀对方进招。那人果然举手相还,虽然是赤手无刃,却与她往来数回,不失默契。可是梓姜却愈渐发觉那人的路数与大师姐风格迥异,她骤然大梦初醒,慌忙收拢招式,情急之下难免一剑走偏,逼得对面那人后退了几步。梓姜方才发现原来那是云杉,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气恼,不耐烦的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云杉抬起左手指了指梓姜身后的房门,十分无辜的说:“我要进屋。”
      梓姜哑口无言,懊悔自己恼得无理。她刚要转身离去,却猛然发现,云杉右上臂的衣袖破了一道大口子,殷红的鲜血正在不断渗出来。她不禁惊呼一声:“我伤到你了!”
      云杉连忙将左手食指竖到唇边,低声说:“没事,不要声张,别叫旁人听见。”话未说完,却忍不住用手捂住伤口,拧起眉头,仍然强作笑颜,柔声道:“你的剑真快。刚磨过吗?”
      梓姜哪有心思跟他玩笑,急忙扶着云杉到里间床上坐好,自己匆匆跑去找出金疮药,打来热水。那处伤口的位置几乎靠近肩头,袍袖挽不到那么高,梓姜顾不得避忌,只得为他解去外衫内衣,然后止血,清洗,上药,包扎,一一处理完毕,她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梓姜忽而又想起该叫下人去弄一些滋补的汤羹来,刚一起身,云杉慌忙拉住她,轻声说:“我没事,不用让别人知道。”不料他一着急,用的却是右臂,立刻疼得咬紧嘴唇。梓姜无奈的坐回去,皱眉看着云杉,本想责怪他不该跟自己动手,却又不忍心重言出口。云杉很快舒展表情,举起右臂试着轻轻活动了几下,便露出笑容,表示自己已经无碍,却见梓姜满面忧虑,仍不放心。他索性笑嘻嘻的逗她:“你想谋害亲夫吗?”话一出口,两人忽然同时意识到,光明正大的做了小半年夫妻,这才是他们俩第一次肌肤接触。云杉应允娶亲之时,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自己无论如何会尽职尽责,与那位女子相守一世,及至婚后慢慢了解了妻子的人品,他对梓姜渐渐产生出由衷的敬重和怜爱,只是云杉始终难解她心底的苦衷,因此不愿意轻易唐突。如今,见梓姜对自己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又经她细致周到的照护,云杉不由得心生绮念。梓姜对昔日旧情已然心灰意冷,也明白自己所嫁之人重情重义,并非轻薄浪子,只是她再也不敢贸然徒生希冀,害怕重蹈覆辙。此番梓姜失手误伤云杉,他却顾不得疼痛流血,先想到替她遮掩过错,免惹风波,又千方百计哄她放心,梓姜自然十分感动,渐渐软下心来。云杉见她低眉垂眼,满面绯红,神态却是十分安详,不再像往常那般严肃无情,他忍不住伸过手去抚摸她的脸庞,梓姜只是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躲开,云杉不禁面露莞尔。
      恰巧却在此时,房门被推开了,一个丫鬟闯进来,她一见这幅情景,立刻红着脸低下头去,匆匆忙忙的说:“二少爷,老爷叫您马上过去。”便转身关上门跑了。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都觉得十分无奈。云杉百般不情愿的起身穿衣,梓姜拦住他,另找出一套新的内外上衣,道:“那些待我拿去洗掉血迹,再将破处补好。”云杉一边费力的往右臂套衣服,一边满面堆笑的问:“你不想留着做个纪念吗?”梓姜原本想帮他穿衣,一听这话,立刻沉下脸站到一旁。云杉赶忙说:“我很快就会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云杉走了,梓姜默默的叠好那些衣服,却在不知不觉中抱着它们坐下来发呆,满心茫然之中又激荡起些许不安。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杉回来了,他的神情有些低落,却又闪现出几分期待。他在梓姜对面坐下来,努力平静的说:“梓姜,爹爹叫我去南边替他办一件事,明天就要走。这一去,恐怕得过一两个月才能回来。”看着梓姜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神,云杉便觉得信心十足,大胆的伸出双手捧着她的脸颊,郑重其事的说:“梓姜,我要爹爹答应我,只要我将此事办成回来,就可以带着你搬出府去,你再也不用在这里忍苦受累了。我们去哪里都可以,如果你不喜欢京城,我们就往远走。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仔细想一想自己喜欢住在什么地方。”梓姜渐渐露出笑容。自从花烛之夜第一眼看到梓姜起,云杉从未见她笑得这么甜美真挚,他不由得欢欣喜悦的说:“你要等着我。”
      当晚,梓姜连夜亲手为云杉打点行装。这一两个月适逢天气变化莫测无常的时节,南方的气候又与京城大不相同。云杉此行,除了需要拜见数位大官要员之外,倒有多半时间可以自行打发。因此梓姜事无巨细,思量周全,先将内外、上下、长短、薄厚各种以及居家、行路、拜客、访友各式衣物每样拣选出几套,认真折叠整齐,依照次序纹丝不乱的摆放在衣箱内。她又将其余必要用到的零碎物件用小箱小匣分门别类细心归装,以免散落遗失。云杉坐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梓姜走来走去的身影,专心致志的神情和轻快灵巧的双手,他心中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眼前这位就是自己的妻子,将同自己厮守一生的女人,他感到十分幸福。
      梓姜见更次已深,便劝云杉:“你先睡吧。明日一早就要起程赶路,会很辛苦。你要不愿走,就睡在这里。反正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恐怕得忙上一整宿了。”
      云杉可怜巴巴的说:“让我多看你一会儿吧。本来我们就没有多少机会在一起相处,若不趁现在好好看看你,让我以后觉得寂寞的时候想念你什么呢?”
      梓姜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他,全神贯注的继续忙碌。终于,诸事诸物都已经各自安置稳妥,梓姜又从头至尾检查了一遍,确信毫无遗落,这才精疲力尽的放松下来。此时,天色果然已经蒙蒙放亮,两个人并肩合衣倚在床头,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是默不作声的彼此对望。
      到底还是云杉先开口,他的声音很低,却情意拳拳:“梓姜,你嫁给我之后,受了很多苦,也为我做过很多事,我却帮不上什么忙,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不过你放心,等我一回来,我们就离开这里,我们会有自己的家,我一定要加倍体贴的照顾你,我要把我亏欠你的都补偿给你。”
      梓姜现出淡淡的笑容,语调却十分哀婉:“你不欠我什么。”
      云杉也懊恼自己说错了话,急切的分辩道:“梓姜,我是真心愿意一辈子都好好对待你。我走之后,一定会非常想念你。你会想起我吗?”
      还没等梓姜回答,房外便响起敲门声,一个丫鬟回话,说前面的车马随从都已经预备妥当,只等二少爷动身。云杉无可奈何的起身开门,趁着下人们将箱笼行李搬运出去的空当,他拉住梓姜的手,温柔的说:“梓姜,你不要送我出来,恐怕我也不能经常给你写信,若是叫别人知道了,他们又会为难你。我不在家,你一个人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太累了。不管桦儿说什么,你都不用听,她还只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我……”他犹豫了一下,只是说:“你要等着我回来。”
      梓姜低声道:“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可是语气中掩饰不住浓浓的牵挂和留恋。云杉听了欣喜若狂,情不自禁的凑过去亲了她一下,便依依不舍的走了。
      云杉走后,梓姜依旧每日早起晚睡,全心全意侍奉公婆兄嫂,照顾小姑。既然不必怕惹云杉担心,她便更加尽心尽力,毫不自惜,因此一家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也不太为难她。梓姜如此卖命,并非畏惧长辈威严,也不求献好得宠,更不为一意谨从曹大家《女诫》教诲,她只想让自己时时刻刻劳碌不休,不再有精力沉浸于烦恼。偶尔闲暇片刻,梓姜就一个人歇在屋里,努力想念自己的丈夫,她尽量回忆二人成亲以来,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他的笑颜,他的愁眉,他对自己的深情厚义,有他在身旁的时候,至少自己不会感觉那么孤独。梓姜也试着去想等到云杉回来,二人搬出宋府之后的生活,想来想去,却想不出什么头绪。
      忽有一日,一个跟着云杉南去的老家仆回京报信,寻机私下求见二少奶奶。他瞅准四下无人,才从怀中偷偷掏出一封信,飞快的塞到梓姜手里,悄声说:“这是二少爷捎回来的,别人都不知道。小人明天才走,二奶奶有什么吩咐,尽管交待。”
      梓姜回到房内,关好门,展信观瞧,但见字迹俊朗,辞章优美,果然文采可嘉,然而其中的内容却颇不便于展览示众。云杉在信里也不说自己在南方的办事进展,生活状况,只是绵绵不绝的倾诉着他对梓姜的思念之情,那些热烈大胆的言辞是他以前从来不敢当面说出的。梓姜忍不住暗自笑话他,也拿过笔墨花笺,低头沉思起来。
      次日一早,那位老家仆果然又来了,梓姜把回信悄悄交给他。她却不知道云杉接到信后,就整日贴身带着,无事便要拿出来看几眼,他又在心里暗下决定,终有一天,一定要将自己在信中写过的那些话语亲口对梓姜诉说一遍。

      云杉离开京城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这一日,青檀耐不到午休就匆匆由官衙返回家中,一进府宅,便心急如焚的直奔父亲的书房。他刚赶到书房门口,已听见里面传出说话声,原来大伯父早就来了,只听他唉声叹气的说:“……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啊。谁能想得到,那几位守旧元老不再去直接驳斥新法如何不妥,竟然会将这桩陈年旧事翻出来重新理论。这一下,岳大人和韩大人只怕难保全身了。徐大人即便能够侥幸逃脱,也必然元气大伤,孤掌难鸣……”又闻父亲道:“好在咱们从来未曾公然与人论及新法,并无把柄贻患,又可多少倚仗太后,暂时无需忧虑。只是当下,最让我为难的就是二媳妇。唉,当初本不该贸然听从舅兄之言,匆忙与徐家结亲。现在却如何是好?”大伯父不以为然的说:“这有何难,只要……”
      青檀听到此处,顾不得礼节,径自闯入,草草向二老施礼:“爹。大伯。”
      宋老爷抬头一看,颔首道:“檀儿,你回来得正好,为父原本要派人去找你。朝中之事,想必你已有耳闻。眼下,咱们必须趁圣上追究余党之前,尽快将二媳妇送走。”
      “送走?送到哪里去?”青檀还没明白过来。
      “写休书,送她回娘家。”
      青檀如闻晴天霹雳,惊呆在当地:“弟妹是二弟的妻子,二弟不在家,咱们怎么能够……”
      “等杉儿回来就来不及了!”宋老爷不耐烦的说:“你想一想,休书里写什么理由为好?”
      “能写什么理由!弟妹自从嫁到咱们家来,始终恭谦守礼,谨言慎行,每日上奉尊长,下侍幼妹,持家有度,与二弟更是和睦同心。她何曾犯下丝毫过错!”青檀有些生气。
      “二媳妇的好处我当然心知肚明,所以才让你帮我出主意。咱们得找个什么借口才能显得合情合理,而不至过于露骨。”宋老爷对长子如此不开窍感到很恼火。
      “不然,就说‘无出’?”大伯父建议。
      青檀气得乐了:“弟妹嫁过来才刚满半年,你让她怎么‘有出’!”他转向父亲:“你们不如直接去跟太后说,她是叛贼逆种,咱们宋家不愿与这样的人有任何瓜葛。说不定,圣上更为嘉赏你们这一片大义灭亲的赤诚忠心呢!”说罢,转身就走。青檀活了将近三十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不用恭顺敬从的语气对长辈说话,就连当初父亲严辞禁止他再与君影有任何来往时,他心中也不曾产生如此愤怒。青檀明白,自己这一生的幸福早已经葬送了,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二弟重蹈覆辙。
      两位老爷顾不得责怪青檀无礼,却都觉得他那一番话倒也不失为一个可行之策。照此看来,宋家这位长男日后在官场上定然能够有一番作为。
      青檀虽然急得直跳脚,可是也无能为力。他不敢给二弟写信,更不敢面对弟妹,只能每日格外用心去打探消息。他听说,父亲果真按照自己的“建议”写好休书,稀里糊涂的小皇帝竟然就在金殿之上当众龙笔御批。文武百官见状,又得重新斟酌立场。元老们则更无顾忌的清扫落叶,推倒残墙。不多日,连道圣旨下达,韩岳二姓满门抄斩,徐府掌事者徙边充军,余者官卖为奴。惟徐氏长女徐梓姜,圣上念其身为年幼女流,未曾干预政事,且曾侍宋二公子为妻,克尽妇道,并无过错,因此法外开恩,特赦无罪,贬为平民,令其自谋出路。顷刻之间,韩岳两家百十余口便殒命刑场。徐老爷未及启程发配,已急火攻心,一病身亡,徐夫人随后自缢。青檀越听越绝望,却束手无策,找不到一丝出路。
      终有一日,青檀听下人说二少奶奶就要离府了,他来不及多想便匆忙赶过去,总算在二弟的院外遇到梓姜。只见她周身素缟,不施粉黛,腰悬长剑,斜挎一个小小的行囊,她神情悲恸却不失镇定。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青檀不知该如何开口,反倒是梓姜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大少爷。”
      青檀忙道:“弟妹,我还是你大哥。出了这样的事,谁也预料不到。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梓姜默默的摇了摇头。青檀十分心疼,却也明白自己无法出面安置她,只好说:“其它的事我帮不上忙,你要是需要银两,我这里还有一些私蓄。”
      梓姜露出哀婉的笑容:“多谢大少爷一番美意。我还有着落。”
      青檀心中满怀对父亲的愤恨,急切的对梓姜说:“云杉很快就要回来了,你总该等到见他一面。”
      一听见“云杉”二字,梓姜心如刀割,她深深的施了一礼,只是说:“大少爷,我告辞了。”便径自走掉。青檀无奈的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红砖绿瓦之间。
      两日之后,偏门上的仆役偷偷跑来回大少爷,说徐姑娘求见。青檀忙命人将她悄悄带到自己的书房中,梓姜仍是离去时那副装束,面容上却更添疲倦和伤痛。她见到青檀,低着头,犹犹豫豫的说:“大少爷,请你……你能不能……借给我一些银两……”
      青檀急急点头:“你要多少?五百两够吗?”
      梓姜吓了一大跳,慌忙摆手:“不用那么多,有五十两就足够了。”
      青檀伸手入袖内去掏银票。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娇嫩的声音:“我早就说过,她才不会那么老实呢。先是赖在咱们家不走,白捡了一条小命。现在又厚着脸皮来要钱,二哥不在家,大哥你就给人家当冤大头。这种事情要是叫大嫂知道了,怎么会相信你和她之间清清白白啊?”来的正是银桦。
      梓姜咬紧嘴唇,站在原地没有说话。青檀瞪了小妹一眼,将银票塞到梓姜手里,真心诚意的说:“弟妹,这是我和你大嫂的一点心意。你在宋家辛苦操劳,我们却这样对待你,实在是太惭愧了。虽然我知道,这些钱也不能……”
      梓姜双手接过银票,忍住眼泪对青檀道:“大少爷,我娘家小妹明天就要被官媒当街变卖了。我谢谢你救她一命。”说完,一躬到地,转身走了。
      银桦惊得目瞪口呆,怔怔的盯着人影已逝的大门,心底不由得涌起一丝悔意。
      第二日一大早,梓姜便换好男装,怀揣着银票来到街口。没多久,就有数名身着号衣的差役过来圈出一块空地,搭上两副桌椅,一个不大的小官坐下,摊开一本大簿子,一排女孩被依次拉出来,要价发卖。很快,官媒叫道:“徐枫香,纹银五十两。”随后,枫香就被一个差役扯到前面。只见她一身粗布旧衣,绢帕包头,满面尘土,双眼红肿,她始终低着头,一脸哀恸和惶恐,即便如此,也难掩她娇艳动人,天生丽质。梓姜身后有个猥琐的声音道:“要价高了点,不过真算个美人,听说还是位官小姐呢。弄回家去收拾干净了,想必别有一番风味。”梓姜一个箭步冲上前,高声喝喊:“五百两,我要了!”在场众人各自大吃一惊,再见这位公子衣貌不俗,悬佩长剑,英姿勃勃,又肯如此爽快的抛掷重金,想必大有来头。那些先前动过色心的淫辈也都不欲与他相争。梓姜付过银票,签字画押,便来到小妹面前。枫香才听媒念出自己的名姓,就已经吓傻了,浑身宛如筛糠,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等她明白自己真的被人买走了,更是抖作一团,不敢抬头。然而,有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轻轻抬起枫香的下颏,她只得壮着胆子抬眼向上望去。待她看清来人之后,仿佛溺水之人遇见一根稻草一般,浑身瘫软,喜极而泣。枫香刚想开口叫一声“大姐”,梓姜连忙冲她暗暗摇了摇头,便揽过她的肩膀快步离去。一旁的看客都赞慕这位公子好身家,好艳福。台上那些女孩却无不妒忌枫香命大,得遇如此阔气体贴的男人赏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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