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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看云外山河 失桂花旧影 ...

  •   孔小婵的父亲是山西人。一百年后的山西,煤老板倍出,而在当时,却是唯有孔老板一人独大,人称山西首富,有坊间戏言称贾王史薜不需论,晋乡太谷有财人,黄金树开钻石花,尽在沪上一孔中。他在上海有三间寓所,两间建在霞飞路上,一间位于愚园路。霞飞路上的两间宅子极近,只隔了短短的半条街,巷尾的一间赠给了妻妹,而愚园路的宅子因地处僻静之地,平日里家族中人很少去聚会,便送给了最疼爱的幺女小婵居住。
      这间座落在霞飞路上的大宅,仅花园就占了四个普通洋房的居住面积,而院中的洋房是三层的巴洛克建筑,二楼与三楼的正中各有一露台,门柱两侧的小喷泉吐出点点的细碎水花。孔老板携夫人便立这点点的碎雨中,看着一行人从黑色的矫车上下来。多日未见的小女儿仰头向这边看过来,只一眼,便受了委曲般地做泫然欲泣状,而她带回来的未来夫婿,英伟挺拔,那风流气度和军人气概立时把身边的另两个男子比了下去。
      孔夫人的心先被征服,笑着说:“维阳倒底是经历了父亲去逝,兵临城下,看着就是不一样,比三年前老成持重多了。”
      孔老爷鼻上挂着金边圆片眼镜,连连点头,“还是小七有眼光。”
      孔夫人便白了他一眼:“真是好话歹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
      孔老爷一向惧内,并不与她争辨,团团着一张脸,只是微笑。不一时,儿女们上得楼来,同至西侧拐角处的咖啡厅小坐。孔夫人拉了小婵坐在自己身边,从前之事再不提及,只殷殷问询,思这幺女离家只匆匆半载,身形竟削瘦如柳,便湿了眼眶。小婵看着,心底也是酸楚,只是她心中的酸楚缘由更为复杂,难以言表。
      孔老爷泛泛问起陈维阳广东目前的形势,陈维阳便粗粗答之:国难当头,南方上下一心,一致抗日。孔六少爷孔瑜上个月刚刚荣任财政部第一秘书之职,小小年纪正意气风发,插嘴说现在国内的财政状况根本就无法备战。
      这样莽撞的话一说出口,孔夫人的眼就扫了过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孔老爷只当并未听闻,由着那一句话冻结在空气中。
      孔昭君便笑着说:“啊呀,不要提打仗滴事啦,远着呢。小婵和维阳也坐了几天的火轮车了,还是先去休息整理一下吧,三姐夫下午从南京过来,我们一家人也算是小团圆。今晚上我做东,请大家去和平饭店吃饭。”

      当晚,一大家子人分坐了四辆轿车,先后到达跑马场左近的和平饭店。
      孔老爷自一下车便被熟人阻住,免不得一路寒喧,小婵想起玉坠儿曾说过在这上海滩政走杜门,财通孔家。杜必指的是杜月笙,而孔,则是自己这位半天前才相识的父亲。从街道至和平饭店只十数步路,那上海的白相达人竟如潮水般一片片,此起彼伏地袭来,而孔老爷言笑晏晏,应对自如,身边的儿女们也只当是寻常事。
      这短短的十数步路,竟走了足有一刻钟的光景,终于走进饭店,被服务生引入包间里,又有两名穿着短打黑色绸衫的男子走进来,说杜先生同在和平饭店,知孔老爷也来了,让他们先来打个招呼,一刻钟后他会亲自来见。孔老爷含笑点头。那两人才出去,又有两人走进,摘下了斜扣在头上的礼帽,说张先生知道孔老爷来了,一会儿会过来相见。这样来来回回地,不下十次。
      孔家人习以为常,也不觉烦,孔夫人更是面有得色,因那些人,一大半都是看着她的面子而来,这样的殷勤招呼,让她心下很是受用。
      终于候到上菜,各色珍馐摆了满满一桌,当日是孔昭君做东,亦是大摆排场。三姐孔玉环与三姐夫胡司令来得有些晚了,连声道歉,只说是火车晚点。这胡司令是海军第一司令长官,三日前刚从南海回来,先去了南京,得了待命两字后才回沪。
      一家子方坐定,便又人从别间过来,竟是杜月笙和张啸林两人,与孔老爷称兄道弟,把酒言欢。
      小婵仿佛进入了五光十色的万花筒,终于切身体会了当初的所谓权贵是怎样一种处事态度,在一旁看得是目瞪口呆。忽觉自己的手被人从桌下拖住了,扭头一看,陈维阳目光淡淡,凝望着她。小婵便想问他在看什么,忽地心弦一动,明白过来,脸儿一瞬间红了。
      陈公子的手越来越紧地握紧她的,掌心有着火热的力量。她羞得别过脸去,蓦然看到孔昭君也盯着自己,眼中闪烁着一丝捉黠的光芒。
      孔瑜不屑于理会这些小儿女的动作,一边剔着蟹黄,一边问身边的胡司令:“三姐夫,你这次回上海,打算呆多久?”
      胡司令一笑:“这时间岂是我能打算的,军人的职责就是服从。我现在正等候军部的命令,随时听候调谴。”他边说边看了一眼坐在对座的陈维阳:“陈副总司令,恕我冒昧,据我所知道,委员长现在就在你的广州城中,我很奇怪为什么你身为广东省的军政长官,现在却坐在这里。”
      此言一出,席上的人都沉默了,心中都是一惊。
      陈维阳高挑着眉头,淡淡一笑,“我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胡司令见他含混其辞,便打了个哈哈:“我就知道,举凡中原的军队,就数你们粤桂自在,也是,跟着纪总司令的,十人中倒有九人是无法无天的少壮派。哈哈,我是个粗人,陈少帅可别见笑。”
      陈维阳听着那话有些不入耳,长眉便是一挑:“说起来,这件事与我们纪总司令没有一点关系。”他拖起小婵的那只手,紧紧地环握着,放在桌面上,“我从五羊城一路北上,来到上海滩,只为求在座的两老一件事。小婵为了跟随我,付出了很多,只为这一点,我就不能让她受一丝委曲。我请求你们同意把小婵嫁给我,让我可以永远照顾她。我发誓我会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请你们相信我。”
      原来热闹非凡的包间里刹时间无一点声息。
      满座皆动容。
      虽然在情理之中,可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东山少年郎的一番话还是让一家人有些措手不及。
      孔昭君最先回过神来,低低地“呀”了一声,然后就感动地眼圈红了起来。
      孔夫人转头看了眼孔老爷,精明的眸子难得地闪现着良善的水意,孔老爷便点了点头。
      孔瑜亦是有些感动,低声取笑着说:“我的准姐夫,我们说过不把她嫁给你吗?”
      众人笑开了。唯有小婵心乱如麻,觉得自己如同被一条无形的丝缓缓地缠缚住,再难逃遁。

      ***

      数日后,郑重约定婚事。陈维阳在法租界购置了一间洋房做寓馆,沪上名流大都知悉孔家小七私奔榕城,现在见她堂堂地定下赫赫的东山少年,广东省府第一公子的婚事,那陈公子更是为了她寄留沪地,殷殷的态度,一片诚心,便私下里操着软糯的嗓音叹惜着,这孔七小姐果然好心计,嫁得个风风光光,遂心遂意。
      又过了月余,陈维晨自港至沪,于大叶梧桐树下款款走出明可鉴人的轿车,一身精干的打扮,长发剪成短短的男人头,玉手搭在一个高鼻蓝眼的法国青年的臂弯中,一双大眼依旧闪烁着傲然的光芒。她已用最快的速度与纪少离婚,完成了她生命中又一次任性而又自由的选择。陈维阳唯有叹惜,迎她进入公寓,听她快活地谈起与法国爱人的梦一般地相恋,当他得知他们语言不通,每每鸡同鸭讲时,再也无法忍耐,皱起眉头问:“你真的快乐吗?”
      陈维晨怔了怔,大大的眼睛恍惚了一下,“当然,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
      陈维阳觉得心被狠狠地揪住,长叹一声:“你快乐就好。”
      下午,陈维阳开车先去孔公馆接了小婵,然后带着维晨和老外去跑马。
      宽宽的跑马厅内,只老外一人由衷地兴奋。陈维晨坐在位子上,一味地玩着帽上的蕾丝。小婵看着她,不免怅然若失,她几日前才知道陈维晨率性地与纪少签了离婚协议的消息,内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分辨不出是甜是苦,是喜是忧。她已经退到了几百里外,为什么他们的结局终于还是离散如路人?
      陈维阳也是郁郁不乐,歪在椅上茫然地看着一匹匹马在骑士的驾驭下走一条弯曲而狭窄的路,奔着一个终点,终点过后,得到的却只是旁人的兴奋。
      傍晚,陈维晨与老外去了外滩6号的饭店顶楼去听爵士乐,小婵推说不太舒服,想回家去。陈维阳便携了她的手,散步到南京路上去。
      满目虹霓,他们与西服男旗袍女擦肩,空气中弥散着一种莫名的凄清气息。那是一种盛极必哀的情绪,唯有她这样的女子才会略带骄情地感知。
      轻轻地拉下陈维阳的手,她轻声说:“我想去福州路转转。”
      陈维阳侧头望着她,眼眸在夜之华彩中如星坠,微微一笑,颊上的酒窝浅浅而出。他想要笑她刚刚说了谎,却欲言又止,只把握着她的那只手抬起,轻轻地刮了刮她的脸,便侧身去,拉着她拐到小路上去。
      小婵却是别样心思,踩在夜下的百年老路上,她不免想起孑然穿越的那一段过往来,那一条福州路,左半边烟花右半边墨香,仿佛讲述的就是施兰乔经历的那些故事。
      在最初的最初,她也曾于黄昏时分从报馆出来,过了一条街到福州路,正赶上晚报时间,那一条街散落着小的报亭和报摊,油墨方新的晚报展开,有长衫客西服男红尘女光顾,几个铜板叮当,一路看一路走,从她的身侧经过。
      长路还是旧时模样,脂香墨香中气息氤氲。
      报摊林林总总,她游步上去,熟悉的感觉环身而走。追思前尘往事,做一个施兰乔般无亲无故,亦是无牵无挂,可以勇敢地做自己的女人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在那一世中,她倾尽全力地爱过,亦被爱着。
      小婵垂着头,压抑着心头翻涌的情绪,拿起一张晚报看。
      只看了两眼,便“呀”地一声叫出来。
      陈维阳连忙走上前,从她手中接过那报纸来,匆匆地看过,身子便僵直着,默默不语。
      好大一条长街,几个穿着西服的买办正从外滩走过来,径向街尾的烟花之地而去。一个带着眼镜的男子从一家报馆走出,抬手唤着黄包车。几个背着小倌人出局的轿子匆匆跑过。有薄雾,轻轻地笼罩在窄窄的街道中。
      一切都因循着寻常模样寻常路,只有报摊边上呆立着的一双男女,僵硬着身躯,脸上流露出一丝惶惑和沉重。
      七月七日,北平卢沟桥上兵戎相见。
      日本人,终于露出了隐在最后一层面纱背后的脸,催兵入关了。
      那一个夜晚,福州路还是雅谑的福州路,上海滩亦是高傲的上海滩,或者中国亦是枉然无知的中国。义愤之外,又有谁知道时间背后几尽灭顶的灾难。
      孔小婵觉得一股子冷气从地面直透自己五脏六腑,那些印在纸上,映在电脑上的史料早就使她对这段历史有所了解,可是唯有身处其中,经历着这突如其来的发生才会在内心中深深被触动。
      八年离散,数度屠城,血流成河,死亡无数……那些最惨烈的真像,真的要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北上不到十里,曾经苇花轻扬的滩头之地,正是淞沪会战的战场……
      啮齿相斗,以身铺路,罗店之镇,五失五夺,四行仓库,孤军为战……将不再是历史,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还有,缘水路西行,偌大一座金陵古帝都,将蒙受到最大的耻辱与苦难,三十余万人,草芥一般地倒下。
      小婵这样想着,禁不住嘴唇惨白,牙齿打战。
      陈维阳看着她,无声地把她环在了臂弯里。
      未来之事,她知而他不知。
      可是,亦有些许变故,连未来的她也是无从知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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