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怕荒台高处 渺烟锁重楼 ...

  •   一九三七年。
      如果你了解什么是真正的痛苦,那么一定懂得这一年就是痛苦的开始。
      如果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耻辱,那么一定心痛于即将发生的那些苦难。
      也许所有震撼人心的历程都需要用苦难来书写,也许很多挥之不忘的记忆多少都锩刻着耻辱的印迹,并不只哀哀荒原上未寒的尸骨和长灯下无望的思念才能记载我们曾经失去的和负载的。
      天上多少星,就有多少个故事流传。
      而故事中的事,就是星星的眼泪。一九三七的这一滴,淹没了耿耿长河。

      ***

      三月初,花香满榕城。
      在又一场绵绵的细雨之后,纪少坐着最新配置的火车专列去了广州。当日晚,他带了贴身警卫不到十人,驱车跨江又至黄埔。
      那一晚的广州黄埔,氤氲中又带着肃杀之气。一个眉目长得很开的缩肩男子迎了出来,寒喧几声,又说:“纪总司令,校长已等你多时了。”
      原来三日前,金陵城中的蒋委员长已乘专机直飞广州机场,决意以行动表达良善之意。自西安被困后,他难免心底思量,且有外族在关外虎视眈眈,大战一触即发。综观各方形势,感到处处捉襟见肘,而那纪三,分明是自己以拔橛之意调至三江口,他却神奇地站稳了脚跟,成为最有资本的地方势力,且中原本就是他晋军之大本营,若他振臂一挥,只怕这关内有一半的军队都会群起响应。
      最使他动容的还是纪三居然在西安事变之时没有落井下石。戴雨农对他是极忠诚的,可是亦知有些事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所以他思虑再三也没有想通为何纪三竟以德报怨。他与纪氏的晋军征战不下十数年,从老狐狸斗到现在的小狐狸,彼此都有胜负,难分仲伯。心下也有惺惺之意。于是动了结交的念头,书信频频,言语款款,更不惜直飞广州,于十年后再次踏上了黄埔的土地。
      为将帅之人于这份诚意最难相拒。纪少得知消息后心底也是一惊,他对蒋氏极是了解,知他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之人,不过依当下的时局,诚意却断不会错的。特别是蒋氏曾软禁他居住在南京的大姐一家,日前已请政务官员陪伴送至梧州。这样的情分,他自是要还的。当下坐着专列来到黄埔。
      相见自是颜面尽欢。往事不提,近日可追。蒋委员长表达了对纪总司令及白承乾,陈维阳等少壮派的军事才华的欣赏,纪总司令也称赞了蒋委员长加入抗日统一战线的爱国之举,再次表明若有战事,己必当先之意。
      会晤之后,纪少回东山寓馆休息,言明日必汇集广东广西诸公宴请蒋委员长。蒋氏自然欣然应下。
      纪少走后,零落雨滴挂檐角,间或落下。戴雨农见蒋委员长脸色沉郁,忍不住探身问:“校长,您是不是有事嘱咐雨农?”
      “无事。打完仗再说吧。”

      与此同时,一前一后住进梧州城南郊那所教会医院的两位军政贵戚亦先后出院。
      陈维晨因负气的一跌,失去她与纪少的孩子。她觉得颜面尽失,不肯再回纪府,出院后自去了香港。孔小婵在医院里晕晕睡了三天三夜,在一个鸟鸣啾啾的清晨醒来,那病房内有着她的贴身丫头,红嘴鹦哥,角落里亦放着那只藤箱。她在玉坠儿喋喋不休的问询声中,轻轻地转动脖颈,确认着每一件物什。
      果然,是最初的模样。一切仿佛回到了她自百年后穿越而来的那个早晨,连那窗边,亦立着一个背身而立的少年军官,修长身形,背脊如斧削,腰上带着手枪匣子。而她,却再不惊异,亦不再孟浪,眼神中唯有淡淡的安然。
      陈维阳转过身来,晨光在他的发间流转,他的脸上亦有丝馁然,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他只望着她,缓步走来,伸手过来,长指轻轻地划在她鬓间的发丝上。
      “终于醒了。肩上还疼吗?”
      小婵轻轻地点头,再摇摇头。她此时心中只思量一事,就是怎样把真正的孔小婵还给这位看似风流,实则多情的陈家少爷。
      奈何穿越之物血石不在,纵自己去了,那孔小婵的魂魄也不能保证一定能回来,若然如此一切都枉然。想到血石,自然又想到那枚深夜中纪少交到自己手中的玉佩来,她顾不得肩伤,伸出手来,只看一眼便又痴了。自己的手紧紧地攥着,饶是晕睡着,饶是伤着也不曾放开,因用的力太大了,自己竟不觉了。
      她轻轻地张开手掌,五指如通电一般地麻酥酥地无法张开。
      陈维阳静静地看着,眼神中晃过一缕寂寞,伸过手去,把玉佩从她手中取下,放在枕边。她便看他一眼,眼中有着歉意。
      玉坠儿不知那玉佩来例,凑过去盯着看,突兀地问:“韧卿……,小姐,韧卿是谁?”
      一句话问得两人都无言。
      早晨的光影中,离乱的气息弥漫着。
      小婵轻轻伸过手来,弱弱地拖动陈维阳的手指。陈少便温然一笑,反手环握了她的手。小婵心底暗自感佩,原来男人,也可以大度如斯。
      翌日,居于粤桂两地军政权利之巅的数十人齐聚五羊城白云宾馆。
      璀璨华灯下,着长衫的削瘦中年男子高高举起酒杯,在座之人无不起身举杯迎合,匆匆十年的光阴斑驳流转,这男子生于黄埔,终又回归黄埔,众人脸上俱是欢颜,只可怜可惜了那些已生出青苔的旧事。
      纪衍儒亦举起杯来,小小的玻璃杯中半盏琥珀流光飞舞,恍惚间室内如陷入一片光怪陆离。他的眼眸不停地寻找着,寻来寻去,室内冠盖满满,只少一人。那人曾骑着一匹白马,风尘仆仆地孤身来到自己寓居的重镇,只为亲口讲一句抱歉。十五年的挚友,南征北战中最忠诚的生死至交。
      如今,在这态似和谐圆满的宴席上,他竟失去了他。
      或者真的是天意弄人。纪少眼眸中不含一丝感情,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世人只道他纪三公子此时已拼得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地位,谁又知他内心里的痛苦,他宁愿象那沓然离去的陈维阳一般,有一个可疼可爱可怜可惜的人,纵最后换得的是一分心痛,只要她还在,有着向他投来的盈盈目光,点点粉泪,他便无憾了。
      缘长街北溯,广州火车站内杨柳依依。
      玉坠儿手上提着在站台前买的二斤枇杷,正走上钢骨火轮车去。月白的短褂衫翩翩,一条乌黑的长发辫在脑后轻盈地甩动着。过道尽处立着两个便装的警卫,见她过来,忙侧身让开路去,她便也笑着点点头。
      那一整节的车厢已被包下,车厢的头尾十数个便装的军警或立或坐,中间空出很大的地方,玉坠儿便向那车厢中部走去。
      靠左侧的车厢里,并排坐着一男一女,男子坐在外侧,穿了一件米色的西服外套,他皮肤白净,头发浓密,浅色西服映衬着,更显得发如墨,肤如玉。他显然不太习惯穿西服,袖子都推到了小臂以上,衬衫的领口也随意地解开了两扣,一派的自在洒脱。那女子穿着白色雪纺的长裙,头上别着小小的一顶西式礼帽,娇小的一张脸儿,眼神却是淡泊如茶,径自望着窗外。
      玉坠儿就算再迟顿,也品出自家小姐与陈少爷之间有种莫名的疏离,呆了呆方走过去,把枇杷放在小桌上,然后识趣地走开去,与警卫们同立在车厢尾。
      车身微微一震,缓缓地向前移动着。
      小婵一瞬不瞬地望着窗外,见站前柳越来越快地后退着,仿佛一整座城池都被抛到身后。
      他们是要回上海去。依陈维阳的意思,要尽快成就婚事。恰逢蒋氏来粤,与南方的关系破冰,那孔老爷是识实务之人,不等陈维阳相求,已嘱书函以示修好之意。于是两人打点了行李,踏上了北上的火轮车。
      火车很快就以均匀的速度行驶,窗外是一片沃野青青。小婵迷茫地想着,来时坐船,身边有要嫁之人,去时坐车,身边坐的亦是要嫁之人,倒也有趣,只是这三江口,埋葬了自己一世之身的伤心地,真的就这样离开了?
      陈维阳坐在她身边,捡起一颗枇杷,轻轻地剥开,忽地一笑,却不言。
      小婵便扭过头来,问:“你笑什么?”
      陈维阳长眉一挑:“我笑……,春天了。……你不是最喜欢春天吗?所以,就笑了。”
      小婵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话实在有些无厘头,可是细品却很是奈人寻味,啼笑皆非,她深恨自己为何占了孔小婵的身体亦占了她的爱憎,若不是自己卤莽而自私地争在这乱世的存在,被这样的东山少年郎爱着的少女将是多么幸福。
      这样想着,长睫垂落,泪水便悄悄地落了下来。她紧闭了眼,侧身轻轻地依靠在他的身侧,心乱如麻,爱上这少年郎似乎已成了自己的义务,那么就爱吧。
      在不属于自己的这个世界里,依从了命运的安排,做好本份。
      许多事,争是争不来的,还也还不回去,自己的梦与债,唯有自己来圆。

      不一日,那火轮车停靠于上海火车站。
      但见站台里白烟缕缕,车轨条条,有着不同于广州的纵横与繁忙。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过往的种种不免又被回忆唤起。黄埔江暗涌的江水,戴雨农宅院里的那株乌柏,大美晚报小二楼里的墨香,和平饭店内氤氲的兵戈之气,长三堂子外雨巷中小先生出局的阵仗……一幕幕涌上心头,还有那些在她身边出现又很快离去的人物,都让她百感交集。此时此刻的她,却只有无言地随在陈维阳的身后,走下车来。
      他返身向她伸出手,绅士般地扶她下车。
      她便依了他,把小小的手放在他手中,垂着头,踩着一级级的铁板下来。
      再一抬头,心头便是一紧。
      上海站一派的人头蹿动,却有一队人立在他们面前,有着非凡的气质。两辆黑色的轿车亦开进了站台来,这四人立在车旁,都微笑地看着她。
      她没来由地紧张。陈维阳拉紧了她的手,迎上去,笑着打招呼:“三姐,五姐,六哥。”
      听他这样说,小婵便知这三人必是自己的至亲,忙也含羞地微笑,头脑飞快地回想自己从玉坠儿处得到的信息。孔小婵排行第七,上有四兄两姐,大哥二哥三姐是已故的大妈所生,年纪大她许多,大哥在南京就职,二哥隶属外交部,现在在美国任职,四哥是堂子里的女人所生,长大后父亲给了他两间洋行,与他无甚来往,家里也从来不提及他。五姐,六哥和自己是同一个母亲,母亲有两个妹妹,都是非常尊贵的沪上名媛。如今来接自己的共五人,那个年纪略长,身材富态的必是三姐,另一女子自是五姐,五姐身边立着的高大男子想必是五姐夫空军上尉,而倚靠在车上,发顶中分,生得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一定是只大自己一岁的六哥。
      略略理清这些关系,那四人已迎上,寒喧一阵。五姐便伸过手来,挽着她的手臂,暗地里就是狠狠地掐了一把,眼睛却是望着陈维阳笑着,小婵努力地体会这一掐的深意,想来是自己与五姐关系较好,她才会在暗地里下手,怒着自己竟瞒着她私会情郎。
      果然,一路上五姐孔昭君紧挽着小婵的手,亲近不矣,絮絮道着家中琐事。小婵努力听着,聪明得很少讲话。孔昭君只道她是害羞,兼之很快就要见到父母,心中有着惧意,也不疑有他。
      车子拐至霞飞路,一路西行,但见一株株的法国梧桐于四月将至的初春里挺直了修长的枝干,展出上海滩独有的那份大气与高傲。不多时又向左拐,行入一条幽静的小路。小婵望着窗外,为上海的道路百余年竟未大变而惊奇着,谁又知道,这条路,百年后都付于叮叮咚咚的琴音和宛转的歌声,用最悠扬的韵味沉淀着最浓重的过去。
      车子终于行至一间漂亮的小公馆前,几人下了车,先后走进去。只见高楼危倚,明媚中亦冷泠泠地凝着烟气,绿树苁蓉,花园中有着小爱神的雕像。
      小婵远远地看见二楼的露台上立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心下便是一颤,一种不需设防的伤感和委曲顿时涌上心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