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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翠华摇摇行复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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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梧州城内的鸳鸯江一路东行,出了三江口,自西江上行一日许便可看到郁南县城,低低矮矮的房子连绵着,一日三举炊烟,恬淡有闲地立于山水间。
兰乔自见到了戴雨农派过来的军统特务后,当晚并没有再回自己栖身的那间宅子,而是拖着病中的身体一路出了梧州城,沿西江下行,她计划着先到广州然后坐船去香港,若能够得到去美国的机会便可以在这乱世中逃出生天。她英文极好,寻思着那时的好莱坞大行“鸳鸯蝴蝶派”,以自己的专业或可谋得生存。
这样想是极好的,可是她的病却越发严重起来,在船上行了一日便熬不下去了,只好在郁南城中暂歇。她在城边上寻了家客栈,开了间上房,硬撑着打点好一切后便一头跌倒在了床上,连抬起手来的力气都没有。这样迷迷糊糊地歪在床上,只听得不远处传来火轮车的叮叮咣咣的声音,与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混在一处,其余再无声响,后来她烧得人事不知,直到店伙计将晚饭送过来才发现她已不能动弹。小镇民风淳朴,客栈的老板娘是个热心肠的人,当下打来热水,为她洗身,折腾了一个晚上,方把她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
她清醒后摸索着血石尤在,内衣里厚厚的一叠子银票也一张不少,泪便落了下来,于床上拖着病弱的身子拜谢老板娘,然后取出大夫给她开的方子请老板娘帮忙抓药。
匆匆过了月余,她的病好些,不再咳个不息,去港赴美的心却淡了,想在这小镇上悄无声息地安居下去。
其时已是初春,小镇似开了脸儿的少女,容光焕发,举目可见青山绿水,一大团子一大团子的风中柳絮张扬着在街道上飞舞,可迷人眼。兰乔自从来到这乱世,少见这种安闲时光,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忽一晚,她自枕畔惊醒,听到断断续续的枪声不知从哪里传来,或急或徐,仿佛短兵相接,稍停了一会儿,又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震天价响起,火红色的光芒照亮了窗外幽暗的天际。她惊得从床榻上坐起,又听得门外也响起了喧哗的人声,想是客栈中其它的客人也被枪炮声惊醒。她在床头上坐了好一会儿,再也听不到异样的声响,那夜仿佛又静静地回归。她心神不宁地躺回床上,再也无眠。
翌日清晨,她吃过早饭便去药房取药,一走出客栈的大门便觉出异样,原本安宁恬然的小镇这一大早却是一片萧杀之气,细如肠道的青石板街被一队队表情肃然的军人占领,看番号应是广东的粤军。另有荷枪实弹的一小队士兵沿东街一路搜查过来,见到二十余岁的壮年男子便盘问不休,稍有可疑就推上后边的军车,他们查得极细极慢,不多时那车上就坐满了嫌疑人员。兰乔抓完了药,胡疑地返回客栈,寻思着不知是什么人让军队如此大动干戈,不惜将整个小镇封锁。
客栈内也是风声鹤唳的,已有巡捕过来通知,军队正在搜捕一名奸细,全镇人原地待命,不得有异议,有异动者将不司法律,就地处决。这郁南城本为广东军政所辖,所以大家对此也无太大的抗议,都回到各自房中等那搜捕队过来。
兰乔提着手中的药也向自己的房间走,这时店小二正提着热水壶从拐角处的一间房走出,未及关门,微敞的门中便泄出一道光来,映得她眼前一花,很快有一个人影闪过来,抬手从门里将房门关紧,一丝缝隙都不留。兰乔便是一呆,楞了足有三秒钟,这才回房去,将手中的药放在圆桌上。她在那圆桌边上又是呆立了好一会儿,忽地转身,直向那拐角处的房间行去。
她抬手叩门,房间紧闭无半点声息。她等了一会儿不甘心,便又抬起手来打门,只打了两下,门楣便微动,极快地被人拉开,她还未清那人模样,身子已被扯进了房去,眼前一番天悬地转,瞬息间被那人的臂膀勒住了脖颈,额上顶着冰冷的枪口。她措不及防,气息入了岔道,便用力地咳了起来。
“是你?”那人忽低声道,似是无法置信。
她梗了脖子回头看他,因他眸子中那丝冰冷的杀气而颤栗,道:“是我。”她嗅到有一股子浓重的血腥之气,又说:“你受伤了?”
他便放开了她,这一下发狠使力牵动了伤口,身上最后的一丝气力也泄掉,高大的身躯向后直掼到背后的房门上,发出“咣”的一声闷响。她连忙托起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吃力地将他托抱至床边,使他靠坐。
她只一低头又被眼前的景象唬了一跳,那床上头朝里卧着一人,外衣已被剥掉。
他歪在床头,低声道:“别怕,人没死,只是被我打晕了。”
她脑筋飞快地转动,很快便道:“这样不行,门外全是军队,镇子已被封锁,你逃不出去。你需随我来。”一边说一边又将外衣与那晕睡的男人套在身上。又道:“他们搜索得很细,应该还要过半天才到这里。你可以走路吗?我的房间在隔壁。”
他垂着眼眸看她,仿佛在思索她如何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她已走过来,伸臂抱住了他的腰,这一下用力过猛,手掌又是恰恰按在他腰眼的伤处,直痛得他额上渗出豆粒大小的汗珠子。她慌得放开手,连说抱歉,摊开手见掌心已被鲜血染得通红,他的军服上正滟开一大团子血印。
他只咬牙道:“可以。”一手服了她的肩头撑着站了起来,她觉得肩上似压了千钧的力量,只有拼着吃奶的劲儿硬扛,一边扶着他走到门边上,打开门但见走廊里冷清清不见半个人影,她遥指不远处的房门,低声道:“那一间,需快点。”他望着扇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一把推开她,径直地走过去。
她知他这几步路走得辛苦,见他终于走进门去却又是安心,返回去将窗子打开,放出房中的血腥气,把房内的物件摆放整齐,再对那床上晕睡的住客划个十字,说一声:“上帝保佑。”这才小心意意地退出去,将房门掩好。
***
纪少拼力走进兰乔的房间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事不醒。兰乔将他那一身上将军服脱下,血洗一般的衬衣也一并褪下,用床单裹了,又放了两块大石头,自北窗丢了出去。那一包子衣服落入客栈后的池塘之中,缓缓地沉底。
纪少的伤在右肋上,一块弹皮深深地嵌在皮肉里,兰乔看得触目惊心,用手按了按,血便涌了出来,她急得泪落下来,顿足欲走,纪少却已醒来,扯住了她的手臂,目光中满是问询,她便说:“我去请大夫,这样重的伤一定要求治。”纪少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这算什么伤。”说着抬手按了按腰眼,见血流得不多,便发狠将那块弹片从腰上扯了出去,这一下子使得血流如注。他这样使蛮力看得兰乔手足无措,冷汗涔涔地冒了出来。纪少指桌案上的香炉台,道:“拿过来。”她慌得急忙送过去,他接过去,反手便将炉底残留的炉灰都倒在了伤口上,还笑着说:“战场上若是受了伤,哪有这么好的伤药。”
兰乔想起桌上还放着自己在药房抓的药,应该有去寒解毒的效用,此时是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许多,便打开药包,用清水和开,调成糊状,为纪少敷在伤口上。她连番动作,纪少总是不动不晌,她凑近细看,发现他已痛得晕了过去,身上如同盖了一层水膜般。他这份朗硬,着实令她惊奇。她细看那伤口,见血确是止住了,而他呼吸虽浅,却很稳定。
她也在病中,又不曾吃药,已累得头晕目眩,咳嗽不止,可是她不敢稍歇,跪在地上用抹布将地面擦拭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不留,然后坐回床边,用温水轻轻将他伤口擦净,再敷上新药,用白绫子重重地包扎好。然后拿了自己的睡衣与他套在身上,她一直习惯穿男式睡衣,只因贪图宽大舒敞,不想这时却有了用处。
待一切收拾停当,日已西斜,楼下传来了喧哗人声,想是那队粤军已搜了过来。他醒过来,冷冽的一双眼眸看她满屋子抛散从前喝剩下的汤药渣子。喧哗之声一寸寸地迫近了来,她从容地脱下外衣,然后脱鞋上床,偎在他身边,用那一床被子把两人裹住。见他眼中充满了不解,她淡然说:“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法子可以救你。”
她在一百年后当编剧,编了许多离奇的故事,可是细算起来哪一个都比不得现在的这一个,她自己要做演员,如果演得不好,或有穿帮之处,只怕头颅就要不保。
扭过头,见他重病之下一张脸虽略显苍白,可是一双眼眸却还明似秋水。她便低声地埋怨了句:“你现在是痨病鬼,需装得文弱些,怎的这样精神。”他瞅了她两眼,便把眼睛闭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得踹门的声音此起彼伏,却总不曾到这边来,想是那军队也知等级观念,最后才搜查上等房的住客。
她偎着他,感到他身体里不停地散发着一股子阳刚之气,扰得自己心慌意乱,一口气没喘匀,便不可遏制地咳了起来。他觉得她咳得极为拼命,抬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道:“你演得倒是象。”她挖心肝地咳嗽着,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忽听有人叩门,她全身顿时绷紧了,听着那叩门声一次强似一次,门外人终于不耐,破门而入。
一小队挺着枪的军人冲了进来,正是陈济棠的第一集团军直属部队。这一队的官兵一冲进来就在室内大肆搜查,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后来他们寻不出异状来,立在布置讲究的小客厅里,看着华丽大床上睡着的两个人,都面面相觑。
那小队长是个莽夫,盯着兰乔两人笑道:“娘的,真是怪事年年有,这日上三竿晌午头的,你们两个还真是有兴致。快给我起来,报身份。”
兰乔虚弱地从榻上坐起,低语道:“这位军爷,我和外子都染病在身,刚吃过药,身上无力,还请您原谅。”
小队长吸了吸鼻子,果然嗅得那房中有浓重的汤药味,便信了七分,但长官曾下达严令,说这次搜捕的人非同小可,不得有半点疏忽,让他得以逃脱。当下喝道:“有病怎样,你们爬也要给我爬下床来。”
兰乔紧张得一颗心便要跳将出来,一面咳着一面作势想要下床来,可是终于力怯,软软地倒下。她本就生得面貌姣好,皮肤白暂,此时歪在床头上,两眉淡淡,双目盈盈,鼻翼微微歙合,真仿若一个病西施般。士兵们都是粗人,哪里见得这样的国色天香,当中有一人连吞口水,几步走过去,说:“我还没见过这样俏丽的小娘。”抬手就向她的脸颊摸去。
兰乔感到厌恶无比,可是如此的危急时刻,也只得让他占了这便宜去。不想身旁的纪少虽合着眼,却双臂上肌肉搏起,便要发作,她连忙于被子下面握紧他的手,暗示他忍耐。
忽听小队长喝斥那无良的士兵:“你他娘的想女人想疯了?咱们在执行任务,要玩以后再玩。再说你就不怕这两个人是染了什么脏病,过给你烂掉你那双爪子。”
士兵自知理夸,悻悻地退下了,尤自不服气地低语:“娘的,能玩这么漂亮的小娘,爪子烂掉又能怎么样?”
兰乔对那小队长道:“我和外子从云南过来,许是受了风寒和山地的瘴气,染上了瘟疫,困在了这里,我们只是普通的茶叶商人,哪里是您要寻的强人?”
一小队军人听她口中吐出瘟疫两字,都被唬得退了半步,轻薄了兰乔的士兵更是把手放在军服上用力擦拭,生怕被传染上了。只那队长以手掩鼻大着胆子走上前,向里边看了两眼纪衍儒,见他双目紧闭,脸色极白,清秀的一张面孔,一付文弱儒生的样子,当下三步并做两步地退下去,叫道:“没有要找的人,撤。”一队军人逃难般地离开了这间充满了扑鼻药香的房间。
兰乔直候到那队军人从整间客栈离开后才从床上跳下来,奔到门旁将房门里面栓上,然后整个人摊坐在了地板上。
纪少从床上探出头来,急问她怎么了。她讲不出话来,只是觉得后怕,缓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想他们捉不到你恐怕是不会走的。我只能保你一时,以后的出路还需你自己想。”
纪少无言,半晌只说了句:“多谢你。”他肋下的伤经过草率卤莽的处理此时伤口已成溃疡,而且身子极不舒服,倒在床上只觉得天花板不停地旋转。
兰乔扶着墙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坐回到床边上,说:“你快想办法,保不准他们会不会转回来。”纪少哼了两声,兰乔觉出异样,探手示他的额头温度,感觉热得烫手。她着慌地推他的身子,他霍地张开双眼直望着她,眼底现出血红,手指在被子下摸索,终于取出一块玉佩,说道:“还好没有被你扔掉。沿着西江走,五里外有我的军队,你拿这块玉给他们看,让他们过来救我。”
兰乔从他手中接过这块玉,那玉牌系着碧色的绳环,莹润中并无一丝异色,端的是一块稀世的美玉,上面凸刻着韧卿两个字,想是纪少的表字。
纪少的手已垂下去,喃喃道:“一路小心。劳你赴险,他日必报救命之恩。”
她听着这话便似挨了重重的一棒,怔怔地发起呆来,许久嘴唇抽动了一下,露出淡极的笑。她再不多言,将那块玉贴身放好,拖着病弱的身子自那客栈中行出来。
大街上还在戒严,粤军依然镇守着街道,想是搜捕还没有结束。天色向晚,暮色迷离,她穿着一身翠绿色的衫裙孤身一人向西江走,因是弱质女子,竟无人理会,由着她一路行到了江畔。她在江边上想要叫船,却发现那船只都被军队封锁了。其实太阳已渐渐地落下山那边去,江畔涌来无穷的湿气,她连打了几个哆嗦,头晕晕的,觉得分分秒秒都欲倒头睡去。
她沿着江边走,渐渐地行到了野地里,左右再无人声,只有江风低咆。她咬紧了牙关,一步步地行下去。裙角太长,她便弯下腰来将那百摺裙的裙摆撸到膝上打了结,露出雪白的小腿于那江风中,片刻就冻得青紫。足下的半高跟皮鞋走不得长路,磨得她脚下起了泡,她便丢下一双鞋子,赤着脚儿走路。这样一路行着,天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寒,身畔的西江水似冻结了一般,她茫然地想起小时候住在东北老家,一到冬天就是冰天雪地,那时竟不觉得冷,只觉得美丽。
原来她生命中真正冰冷的一天,是在今晚。
这样一路走下来,到最后就是麻木的苦撑,万籁俱静,她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仿佛这世间最巨大的鼓声。
终于看见前面有点点星火,她跌跌撞撞地直扑过去。
只听“啪”地一声枪栓声响,有人用枪顶住了她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