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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砌下落梅如雪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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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无端来了场风雨,兰乔自纪少房中走出时被吹个正着,豆大的雨点子披头打来,带来透骨的寒,象绝崖上的碎石疯狂洒下,阻截着毫无退路的人。眼前一片溟蒙水意,她眯起眼才看清九曲廊上荷枪的警卫已然不见,只余点点孤灯。她踩着被雨水打湿的石子路往回走,虽有廊上青瓦遮蔽,回到湖心居时全身已湿透。
推门进房,小丫头迎过来,见她象从水里钻出来一般便说怎么不等雨小些再往回走,她苦笑不答,小丫头便撑了伞,说:“我这就给小姐烧水去,若不洗个澡再睡,明儿定会生场大病。”她低低地道声谢,小丫头已走出门去,伞团成云朵般,水中花儿般一飘就远了。
她觉着累,撑着走回里间,坐在梳妆台前将一头乌发散开,用干净的帕子擦拭。房中一片寂静,只闻窗外雨声点点滴滴,一声一声地就慢下来。她正臆度着这雨很快就会停下来,突然听到余先生于隔壁间唤她的名字,声音不大,于这寂静中却仿佛一声焦雷,唬得她全身打了个颤儿。她定下心神,回了声:“我这就过来。”将一丛半干未半的乌发拢到脑后,随手绾了个髻,便起身走出房去。
余先生的房中只有壁上一盏西洋灯照亮,兰乔觉得黑,一进屋就走到床边把床头灯也按亮,口中说:“叫我什么事?”
余先生沉黯着双目看着她走近,忽地伸出手来钳着她的手臂将她拉到了床榻边上,她措手不及,脚下失去平衡,整个人都倒在了他身上,他扭着她的臂膀将她按在床上,巨大的身子就压将上来。兰乔一惊匪浅,奋力挣扎,但觉他贴过来的下半身软软地象块死肉般,她顿时觉得一阵恶心,全身都软了,气弱之下便被那人硬生生地按在了崭新的被褥间,那人口唇逼过来,硬是要让她受辱般顺着雪白的颈项便一路吮咬了下去,她觉得一道白亮亮的天光如刀斩般洒下,气血直弃头顶,头皮发麻,眼泪被生生地逼了出来,颤抖着求饶:“求求你,别这样。”手臂推拒着,却也如立泥泞中推山石,移动不得他半分。
她那日着高领旗装,领口极是繁琐,余先生撕咬两下没咬开五朵梅瓣的扣袢,便抬起手来一扯,领口上一溜儿的盘扣全都散开,在她的颈上还勒出一道血印子来。她感到胸前一凉,低头见外衫已被扯开,嫩粉色的抹胸之外,一片肌肤雪色,那人黑丛丛的头颅一瞬间埋下去,似野兽一般肆意凌虐,她再也撑不住哭叫了起来,声音已变了调:“你放手,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人并不稍停,只嗯声道:“这是你欠我的。”
她象一只缚在蛛网上的蝶,哭叫挣扎都是徒劳,身上所受的辱远不及心口上的,在这世上活了二十余载,她一直清傲自尊,哪堪被人这般侮辱欺凌,当下只欲在那一刻死去。余先生恨声又说:“当着我的面去私会情人,莫是真把我当成废人不成?”身子硬生生地压着她,手又向她的腰下摸去。
兰乔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便要气得晕厥过去。这时忽听外间门响,似是有人走进来,余先生一僵,欺凌她的手停下来。很快又听到有人在外间讲话,道:“余弟,哥哥来看你了。”却是王亚樵的声音。
余先生一下子怯了,兰乔如抓住救命稻草般颤着手儿将他推开,拢着被撕毁的衣襟从那床边跌跌撞撞地逃开,脑子已是一片空白,只余一个逃字。她跑到门口,王亚樵与妻子亚瑛正迎面走过来,见她一身狼狈,都是一楞。她却认定他们和余先生都是一路的,要把她往那绝境里逼,团团乱转不得出路,当下心一横,奔到一侧的窗边,攀着窗棂,一纵身就从窗子跳了出去。
窗外是湖。雨初息,万方皆静,那湖水在清幽的月下如镜面一般,兰乔从窗中跳出,直直地坠入湖中,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侵入她的口鼻,渗入她的身体发肤,直寒到了骨髓里去。她觉得眼前顷刻间暗了下去,意识缓缓地从脑中消逝。
死掉。也好。
忽觉身边激流涌动,似是又有人跳了下来,一个影子缓缓地近了,依稀看到口鼻处溢出气泡来。伸手过来,为她掩好胸前飘洒的衣袂,然后揽着她的腰带着她浮上去。她再也撑不住,在浮出水面的那一刻晕了过去。
兰乔一直晕睡了两日方醒,张开眼睛,见自己躺在床上,内衣穿得好好的,身上盖着一方薄被。小小的房间极清爽,案上一枝兰花已拔出箭来,将要孕育花苞。从前种种,仿佛只是一场噩梦般。
见她醒来,已有小丫头跑出去报知。不多时王亚瑛便过来,脸上深有愧色,坐在兰乔的床前,不知该讲些什么才好。兰乔却是沉静,知又一次大难不死,而那日所受的侮辱,怨不得别人,都是自己当初一步步地选的,便对王亚瑛凄凄一笑,问:“不知是谁在湖中救起了我,待兰乔身子好些,一定要当面致谢。”
王亚瑛以为她受了委曲,又死里逃生必会大哭大闹一场,却不知竟会如此沉静,而兰乔越是冷静,她便越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当下温言说:“是我丈夫跳下去救的你,致谢的话就不要说了,总是我们对不起你。”
兰乔迷迷糊糊地想起晕厥前最后的点滴记忆,湖水中那人向她游来,危难之时亦不忘尊重,原是王亚樵,果然是豪侠君子。正呆呆地怔着,外间又传来响声,门帘一挑,只见王亚樵穿着一身靛青色的长衫走了进来,随后一顶两人抬的青呢小轿也自那房门外挤了进来,轿上坐的正是余先生。
兰乔一见余先生,全身细胞都在收缩,整个人反射般地退缩到了床脚。她只穿了雪白的睡衣睡裤,一把秀发裹了全身,黑的黑,白的白,让人觉得触目惊心,禁不住心生怜惜。
王亚樵见她怕成这样,原本板着的一张脸更是寒霜满布。他一言不发,只掏出腰上别的手枪,掷到了兰乔的脚边,然后转头看余先生,说:“你服吗?”
余先生于那轿中挺直了腰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王亚瑛在一边看着,眼中便落下泪来,她以手挽泪,转身避了出去。
王亚樵盯着余先生,眼底也有湿意,只冷声说:“当日成立组织的时候,大家都说为自由和民主可以不计生命与荣辱,所有受苦的人都是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姐妹,为了他们不再受到欺凌我们要坚持到最后一条命,最后一口气,最后一秒钟,你还记得吗?”
余先生腰背挺得更直,不发一言。
王亚樵声音微带嘶哑,道:“兄弟,哥哥对不住你了。”
兰乔未曾想到这样的结果,颤着手儿将枪拾了起来。她抬眼看那余先生,那一晚的经历和他的虎狼嘴脸便浮现心头,胃部一紧,便要吐将出来。她举着枪踌躇着,恨不到一枪将他打死,可是自与他相识一路走过来,太多离奇与算计,这人虽可恶却也着实有可怜之处,罪不致死,她这样想着便垂了手儿,把枪丢开了。
王亚樵见她没有开枪打死余先生,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便使人让余先生抬了出去,拾起床上的枪,对兰乔说:“谢谢你不杀我的兄弟。你放心,他再也不会骚扰你。”
兰乔望着他,呐呐不语。王亚樵便走出去,让王亚瑛回来陪她,王亚瑛见兰乔没有向余先生报复,心中宽慰,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又说从此兰乔就是自己的妹妹了,必不使她再受一点点的委曲。
兰乔静静地听她讲话,眼睛只望着窗口那块小小的蓝天,半晌后开口说:“姐姐,我想搬出去住。”
***
两日后,兰乔便又住进了初到梧州时居住的那间大宅子。宅子在梧州城的东南郊,立在小二楼的窗前便可以看到西江水潺潺不息,影影绰绰满眼是粤地的风光。王亚瑛安排了几个佣人照顾她的起居,又说这几日不甚太平,正计划着安排她返回广西腹地,兰乔淡然回绝了,说这宅子很清静,自己喜欢那房前的几根竹子,不必再麻烦。
于是便独自一人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住下,夜来风侵衣,老房子寂静时总有声响,越夜越凄凉,第一晚便把陪睡在外间的小丫头吓哭了,她却不觉得恐怖,自嘲着自己与那孤魂野鬼又有何不同,只多一付皮囊罢了。
事情闹到这方天地,路似已走绝,余先生是断嫁不得了。史书上的这一页从这一刻便成为空白,未来怎样,于她已是未知之数。自那日冲动之下跳入窗外的湖水里后,她就觉得身子惹了病,每日咳个不休,肺象被掏了个洞一般火烧火燎,闹得她半宿半宿地睡不着觉。请大夫过来问诊,大夫看过后说是染了风寒,开了一帖药,嘱咐用滚水细火熬成,需每日分三次喝下。她服那药后咳嗽稍缓,可是肺里的火气却丝毫不减,她被折磨得难受,思前想后觉得莫是大限将到。她心中存着幻想,每夜都把那块血石拿出来,放在月下任清光洗礼,如此枯坐几个时辰,那血石却是死物一般,半分奇特之处也不见。
王亚瑛每日都来看她,背地问起小丫头她心情可好,小丫头便胆战心惊地回说这位婉君小姐自住进这间宅子后越发得异样,咳嗽一直不好,厉害的时候就象要把心肺吐出来一般,而且夜晚不睡觉,常对着窗子自言自语,让人看着心底害怕。王亚瑛只当她还没从被余先生欺侮的事中缓出来,仍是想不开,也觉着无奈。回去向王亚樵说起,都感到对这从远地长途而来的女子不起,却也没有好的办法,只是多为她请了几个佣人,事无俱细地照顾。
几日后,王亚樵随妻子一同至南郊看望兰乔,他们下了车子,行到那宅院中,便看到兰乔穿了墨绿色的旗袍,外罩织锦缎的夹袄,裙摆压在地面上,径自立在院中那几株细竹旁,身子有股子伶仃的瘦,几化成另一株细竹般。一大团子红日在她的背后,映出明媚不可方物的光芒,而她仿佛并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一般飘渺,雪白的一张脸,眉尖若颦,嘴唇只留一点子苍白的淡红。王亚樵看她便是一呆,其后便怔怔地有些魂不守舍。三人在厅中聊天,王亚瑛不住地嘘寒问暖,而王亚樵一语不发,待到离别时,他无故地回头望了她一眼,那一眼中的恍惚很是突兀。她送他们走出后,怔怔地立在院中,想起这种眼光她非常熟悉,海上,戴雨农这样看她,雨檐下,纪少用这样的目光看她,长三堂子里,余先生也曾用这种目光看她。那是一种混合了迷恋与不解的眸光,是自己命中一次次不得不挨的刀。
下午,她吃过药后感到身上有了些力气,便对小丫头说想去外面走一走,顺便去药房取药。在那梧州城中的石板路上走,果然郁闷的心绪缓解了不少。这几日她总是想自己的未来,想着自己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还是不知所措。这时迎面走来几个荷枪的晋军,她便一下子被钉在了地面上,想到如此苦捱原是为了心底里藏着一份幻想,是穿越过来后最孟浪的一件事,是四年在这民国挣扎活下来唯一的一件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东西。可是却是那样的远,远得仿佛在关山之外,是连鸿雁都寻不到的天涯海角。
她呆立着,不妨一个人已欺身到她的身边上,低低地问候:“施兰乔小姐,别来无恙。”施兰乔?!这个名字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侧头细看那人,见眉目依稀,似在记忆之中。那人又是一笑:“是戴老板让我来找你。”
她用力地眨眨眼,灵魂儿仿佛飘将起来,一忽儿退出了三江口,延西江回溯,游至海上,终回到了上海滩。四马路上挂着婉君阁的牌子,正数九严冬,眼前这人一脸笑容地踏进来,说:“婉君先生是我从未见过的绝色。”
她想到这里,脱口道:“杜先生。”
那人脸上团了笑,道:“难得侬还晓得我,这样子就好讲话了呀,侬随我来。”兰乔只有随他至一旁的茶馆坐下,杜先生也不寒喧,低声道:“戴老板已到了两广,他让我传话说对你的工作非常满意,王亚樵是我们最大的敌人,绝不能姑息,戴老板让你早定计划,以最快的速度解决这个匪首。”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包裹的物什来,摊开给兰乔看,正是一枚青天白日勋章,兰乔看着那枚奖章,觉得荒唐无比,杜先生只把勋章让她看了一眼便又收入怀中,说:“以你现在的身份,这东西不方便放在你身边,戴老板说他先帮你保管着,若此次行动成功,你的奖励将不仅仅是这一枚奖章。”他又对兰乔讲说下次再见之时她必须拿出刺杀王亚樵的方案来,便起身离开了。
留下兰乔独自呆坐在茶馆里,傻傻地觉得一切都并不真实。怎样呢,饶是她发狠想走出这历史,却又被生生地被拉了回来。自己现在居住的宅子几乎与史料中那间军统刺杀王亚樵的房子一模一样,她当初写暗杀大王时曾给导演详陈过考据,那几根竹子,也是一样的风情旖旎。
她觉得宿命象一座无形的山一般压在她的身上,下一步该怎样走,真的要成就那段历史吗?回想不日前金陵城中,她为了不使未来发生改变而告密,一个二十岁正当华年的青年便被打死在了乱枪之下,以为寻到的这个时代的一丝情义被生生地斩断,此后万物都化成冰晶,连那日头都变得寒冷。
他在那一壁兵戈的房中冷声说:“你需安份些,否则别怪我无情。”这权倾两广的纪少必是提防着她呢,任自己受到欺凌,病得脱去人形,他也只是派人在暗地中防着她,那戴雨农也是一样的,自己天真地以为跳出了他的掌控,他却在需要的时候便可抬手抓住她的颈项。
罢了罢了,他们都在逼她死,她何苦为求周全再继续下去。
历史上的施兰乔杀了人,余婉君害了人。现在她亦杀了人,却不想再害人。
就算因为她这小小的女子,使得一切都不再是本来面目,不再是她曾经学习的历史书上的字字句句,与她又有何干。她只是一道来自未来的灵魂,谁又曾为她着想,为她心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