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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五羊城在蜃楼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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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衍儒是纪永林大帅的第三子,二十二岁从德国陆军军事学院毕业后便随同其父带领晋军南征北讨,因他治军严谨,善用谋略打以少胜多之仗,短短几年就得了“小战神”的绰号。此番自他神奇地杀入两广腹地,在广西的桂林境内站稳脚根后,两广的各方势力就如芒在背,生怕打起仗来被他以民国政府的名义堂而皇之地收编了去。其中尤以广东的军政长官的陈济棠实力最大,各方势力都等看他与纪少一决雌雄,最好是拼个你死我活,不想那纪少一入两广,任是谁怎样的挑拨离间,在旁煽风点火,他都不改初衷,誓要与广东交好。
日前,他只带了一个警卫队,坐着自梧州通往广州的夜间火轮专列赴广州,想要与陈济棠会面,早日拟定联合方案与纲领,不想被陈氏一方不小心走漏了风声,遭到了主战派一个团的伏击。火轮车被炸得钢骨尽断,他在警卫队拼死的护卫下才逃出一条命来,当夜一身是伤地避入了郁南县城。
粤军随后追至,把整个郁南城围住,先封锁街道,后大肆搜捕,誓要把这个权倾天下的少帅找出来。
可是就在他们封锁郁南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第二日清晨,晋军中最骁勇的一个独立骑兵旅从西北面扑来,分成三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插郁南城,两个小时就把城中的广东军队尽数歼灭。那搜捕队还没有搜查完就成了俘虏。
其后独立旅旅长和下属的所有营以上高官齐至郁南城边上的一间小小的客栈,他们跳下战马,急急奔入客栈中,唬得店中的老板娘和一群伙计全都躲进了后厨房。马靴声叮叮,踩得那楼板直颤动,这些训练有素的军官与昨日来的搜捕队大是不同,只一刻就有序地奔上楼去。
他们在终于在上等房找到了纪衍儒,其时纪少已因高烧不退而晕倒在了床上,这一群将领又是喜又是忧,喜则终于寻到了主帅,忧则看起来他病得不清,当下谴来军医,令他为纪少治病,那军医随晋军征战了多年,很有经验,当下为纪少重新包扎伤口,刮去腐肉,又打了两针西洋针,一针退烧,一针解毒。
纪少于当日下午从晕睡中清醒,而他的一干慕僚也从梧州城赶了过来,看见他病得形销骨立,都表现得义愤填膺,一致认为需向陈济棠宣战,以血今日之辱。
纪少小心地捂着伤口从床上坐起,皱眉说:“闹什么,我又不是真的死了。”这一声极是低沉,却让一众人等都息声不语。纪少顿了顿又说道:“一切待我养好伤再说。”
众慕僚见他阴沉着脸,知他心情不佳,便说了一些闲话,叮嘱他好好养伤便纷纷告辞出去了。纪少待他们尽数离开后便唤待从长□□,□□连忙奔进来,问纪少有什么事。这一次纪少夜半出城,只说去去就回,不需那么多人,便只带了一个警卫队,把他和所有的侍从都留在了梧州,他知是纪少自下野后独居上海孤身一人习惯了,嫌他们麻烦。经此变故,他也是骇出了一身冷汗,很是后怕。
纪少只凝眉问他:“施小姐呢?”
□□一头雾水,不知他说得是谁。
纪少见他呆怔,便又说:“她难道说自己是婉君,或者宛儿。”□□只是怔怔无言。纪少顿时火大,低吼道:“就是带了我的玉佩连夜出城求救的那个女子。”□□这才恍然大悟,从怀里取出那场美玉,递过去。
纪少却不接那玉,只追问:“她人呢?”
李少林说:“这位小姐只对前哨说您被困在了郁南城里,说了详情以后就离开了,留也留不住。”
纪少听了他的话眼神便呆滞起来,许久才恨恨地说:“都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女人都给我留不住。”
□□心底忐忑,不知这话如何作答才好。纪少却已站了起来,挥手对他说:“你去传话给许青山,我要见俘虏。”
郁南城北郊的粮仓于春日里已空出了大半,晋军骑兵旅旅长许青山见此处空旷便把数百余名俘虏都安置在此处。
下午,火红的日头下,所有的俘虏都被带到院子里,按要求二十人一行成纵队排开。这一个团的军人不知晋军要做什么,都心下坠坠不安。日影西斜,粮仓里一丝儿风都没有,空气死一般地沉寂。
一个青年军官步伐缓慢地行过来,他身后跟着几个随身的待从官,前方的一小队荷枪士兵见他走过皆原地立正,把腰挺得如峰岭般,守备的一个团长亦对他毕恭毕敬。这军官一步步地从队伍中穿行,似是在寻人,帽沿下的双眸发出寒洌光芒。他缓缓地走着,忽地停在了一个俘虏的面前。那俘虏被他的气势骇得艳阳下兀自流出了冷汗。青年军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眼,忽道:“伸出你的手。”
他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来。那军官又道:“是右手。”他便缩回左手,缓缓地把右手伸了出来,军官二话不说,抽出腰间佩枪,一枪就打穿了他的掌心,他感到火烧一般地巨痛,抱着被子弹洞穿的手掌发出惨叫,跌倒在地上。
那军官也不多言,把手枪别回腰上,转身走开。
***
前日深夜,兰乔将纪少玉佩送于晋军,然后坚拒前哨的挽留,只向那骁骑营的军官借了一匹战马便连夜离开了行营。她骑上那马后顿觉后悔,这战马与一百年后马场中的马匹并不相同,脚力强撼,步伐张狂,因为她握缰绳的手无力,它便贪了自由,撒了欢地向路那头奔去。
兰乔心中苦笑,心道怪只怪自己是个惯于梦想的人,每每以为自己是身在戏中,所以自以为是。她行了一路,饥寒交迫,虽在晋军营中缓了缓,吃了几块点心,可是现在仍然连一丝行走的力气都没有,别说是管束这军马了。当下只心一横,闭上双眼,双臂抱紧了战马的头,把身子粘在那马身上,它此去天涯海角,自己只有跟随。所幸那马终究是训练有素的战马,没有把这个无用的主人从背上扔下。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她趴那马上已是晕晕沉沉不能思考,慢慢地感到背上已有暖意。忽觉身下的马儿放慢了速度,很快就停了下来,咴咴鸣叫。她迷迷糊糊地张开眼,顿时被劈面而来的骄阳红日刺煞了眼。面前好大的一个城门楼,却是梧州以南的重镇苍梧。她两手一松,便从那马儿身上跌落了下来。这一路下来,四肢已僵麻,半晌动弹不得。那马儿信步在她身边走来走去,似是待她发令。她已见到市镇,不再需要马儿,抬手指指来路,再拍拍那马儿,说:“谢谢你载我过来,请回去吧。”
马儿自鼻翼喷出巨大的白汽,依然在她身畔信步了两圈,然后嘶叫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向来路跑下去了。
兰乔坐在那城门前的哀哀荒草上又歇半个时辰,方站起来,一路行到苍梧城里去,她打扮极是狼狈,两只鞋子都已在那战马狂奔时丢掉,衣衫已被风尘弄污于了本色,头发也因骑马而披散在肩,纠如乱草,让街道上的行人忍不住侧目。她顾不得许多,先去银号兑换了银两,再寻最近的一家客栈住下,掷了两块大洋给店伙计让他给自己置备几套便装,等那伙计飞一般地帮她买来后,便将门栓好,褪下衣衫,坐在已盛好热水的木桶里洗去全身上下的污垢。她现在再无牵挂,已坚定了要离开这两广是非之地的决心,又思这苍梧离梧州太近,不可久留,当下匆匆地洗好身子,辫了两条辫子,换上了粗布衣服,便从那客栈走出来,央着店伙计给自己找一辆马车。
伙计见她赏大洋赏得手软,当她是大家族的小姐,当下又是飞奔去寻,不多时就带了一辆马车来,兰乔见那车老板是个垂须老者,很是满意,当下踩着软梯一步步地走进马车里,这马车恰是行远途的,车内软软地铺着床榻,兰乔很是安心,便又赏了那店伙计一块大洋。她只图着安逸地去广州至香港,从此天高水阔,只要能避开戴雨农和王亚樵的这番恩怨情仇就好。
马车徐徐在官道上行着。兰乔此时觉得心里踏实了,身上的痛楚虚弱便一股脑地涌过来。手脚一方麻一方痛着,五脏在体内就如同揣着一只玻璃鱼缸子,寒冷如冰,翻江倒海,在腹腔内已不是自己的了。她倒头在那软铺上,由着车子一摇一晃的,从前总是咳,恨不得把肺咳,现在却一切都象是反着来了。一忽儿寒如冰,一忽儿又烧起来,直烧得五内如火焰山一般……
她只有喃喃哀叫的份儿,就这样一头晕了过去。
不知是过了多少时候,兰乔终于悠悠转醒,她张开眼,见窗外的阳光正斜斜地照进来,在车内的地板上印下一个小小的长方形,惹许多光影,在那小小的光柱里。她整个人是摊着的,身子就象是一块老棉絮,没有一分是自己可以掌握的。她怔怔地看那光柱,忽觉得世界静得出奇,静得可怕。马车已不再动了,自己仿佛是在坟墓里。
她心中蓦地升起寒意,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一股子力气,竟从棉被上坐了起来,她捧着头,竭力挥散眼前的星星斗斗,然后一挑马车的窗帘子,向外一看,只见那马车已被卸了辕,马儿与车夫都已不见,只余下空空的一座木板车。她当下颤抖着手儿伸向怀里,发觉在苍梧换得的十几块大洋连同自己价值几千块的银票都已不见。
她顿时只饮雪水,觉得那寒意一直煞入到小腹去。额上却是冒出了冷汗,看着外边的天地只觉得是一片惨白,如同六月雪飞将暑地,一切都不可信。自己于这世上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现在连赖以生存的金钱都被人盗去,要如何才能生存下去。
如同被命运施以釜底抽薪之计,兰乔在那一刻恨不得就此死掉,当下悲从中来,双手握着粗糙的窗子,号啕大哭了起来。这该死的世道,七十老翁都当贼,真该来一场洪水纪,把它生生地灭掉。
她痛哭了一会儿,终是不能就此真的死掉,当下抹了泪水,扶着车门下来。见小车立在一块僻静的巷子里,想是那车夫为求做案方便选的地界。她摸到脖上血石尤在,心中便又升起一点子希望。回头见那木板车子巨物般地杵在地当中,心中便又有了计划。她扶着巷壁气喘吁吁地走了几条街,终于见到一集市,买卖人等讲得都是广东话。她曾在香港住过一两年,略略会讲几句。便上去搭讪,说有自己有马车,问有没有人买,初时无人理她,走了半条街,终于有人问津,那人三十余岁的年纪,面容倒有五分长得象戴雨农,兰乔看着不舒服,可是也顾不得许多,直说车停在巷子里,只要他想要随便给多少钱都成。
那人便拉了匹马,随她走街窜巷到深幽小巷里,兰乔指给他看那车,他却四顾无人便凑了上来,赖着脸说:“你这位大姐,生得这样标致。手头紧了是吧,卖什么车啊,让我亲一口,我身上的钱你径拿去花。”
兰乔身子抵在墙上,气得头皮发麻,暗忖自己已病得这番天地居然还能惹来这轻薄之徒,真是天不长眼。那人头已逼过来,微张的嘴里呲着大烟熏黑的牙。兰乔怒急攻心,一口血便喷了出来,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
那人便是一呆。
兰乔只觉得眼前万物都如同陷入水中,旋即便入汪洋,她却依然撑着说道:“我有痨病……”
那人见她吐出来的血是紫黑色的,又看她虽有倾城之貌,脸庞却是雪白,无半分血色,立时就信了,弃了那车,拉着马飞奔出巷子。
兰乔眼前一片迷朦,那人在她视线中如同蹑云而走一般,她心底一片恍惚,只喃喃地说:“莫说你,连我自己都要信了……,我快死了。”
眼前景象慢慢化成一片空白,她只记得晕倒前似乎看到了一双凤头的绣花鞋。那双凤在她眼底水波样的幻样中,便似活了一般,舞动出一抹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