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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西北望兮射天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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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清末以来,乱世纷扰不断,而真正的乱世妖娆大抵是从北伐战争踏将过来,大仗小仗如岁末的爆竹声,一场场阴谋阳谋你方息声我登场,被锣鼓点催着拼一个红幡绿绮,最后也只不过拼得一场落幕,台上台下唯余冷月清清。
中原大战后,东北易帜,张少帅收剑入鞘,其后他便被卷入权利旋涡中心,虽搏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却也被人骂为不抵抗将军,不孝之子。东北三省已入外邦之手,从此天涯相隔,他自欧洲归国后一心想收复东北,却被调至西北剿匪,数十万东北军离乡背井,自华北横穿中原大地,进入了黄沙漫漫,天苍苍野茫茫的河西走廊。
纪衍儒因少帅挺蒋而兵败下野,赫赫有名的军政世家被打得四分五裂,老父在天津郁郁而终,太原晋军群起怒发,中原腹地眼见就要成为战场,蒋委员长便使那四两拔千金之计,重新起用赋闲于沪上的纪三少,在六届四中全会上授予纪少上将军衔,集团军总司令的权倾朝野之职,令他整编晋军为第四集团军,后将他调至两广,嘱意他平定两广之乱局。
这北张南纪两大公子,一人从东至西,一人由北至南,纵有几道杠数点星扛在肩头,又有数十万嫡系兵马的势力,却都离开了故乡,血脉如被生生地割断,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少帅于西北,要打那不愿打之仗。纪少入两广,又是另一番天地,这两广,向来为群雄争霸之地,从不曾为民国中央政府收用。东有粤军,南有桂军,西北有滇军,许多人臆测着他的晋军若硬要插进来,只怕还未立定脚跟,就被人家吃得骨头也不剩。
可是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十二月,正是两广雨水丰沛之时,纪少带着他的整编第四集团军,以飞一般的速度避过西北面的滇军,象一场润物无声的细雨般,直入广西境内,他一身戎装,单人匹马进入桂林城,与桂军首领白承乾密谈了一个晚上,第二日,桂军便宣布接受中央的整编,而白承乾更甘愿屈居于第四集团军总参谋长之职。
南京城知此变故顿时响起一片哗然之声,大多数人都叹惜蒋委员长这次棋差一招,小看了纪三,使他得以一入苍泽便化龙。蒋氏虽也奇怪,却并不甚心惊,他深信两广的池渊非这条小龙可以安抚,纪衍儒虽收复了白承乾,却也亮起了与粤军,滇军为敌的旗帜。腹背受敌使桂军十余年来渐成败势,纵然增加了晋军的人马,亦于事无补。
可是他这次却又小觑了纪衍儒,纪少是德国陆军军事学校的高材生,笃信一个“快”字,入两广后一日也不曾闲置,已与广东的陈济棠取得了联系,约他至梧州一晤。
小小的梧州南郊的房子里,一九三六年的阳光如水洗般清洌,如雾如幻地照在已分别了三个多月的两人身上。这三个月中,这两人都经历大起大落的变故,也都不曾认为还有机会重逢。
坐在红木椅上的纪少眸光一闪,全是惊诧之意,兰乔却早已呆在了那里,若非王亚瑛扯着她的手臂只怕早就摊在了地上。
纪少只瞬了瞬眸光,脸上一派泰然的神情,笑着站起身,点头说:“嫂子,几个月未见,当然是记挂着你,说我嘴上抹油,那真是冤枉我了。”
王亚瑛便笑起来,又拉过身边呆立的兰乔,说:“算你是有良心的。来,介绍个妹妹给你认识,这位是婉君,你余大哥未过门的妻子。”
纪少眸子扫向兰乔,一瞬间闪过好多情绪,诧异,胡疑,愠怒,但他定力极好,那情绪是隐忍的,若非细看细品,或者本就知悉本来事由,是断看不出异样的。他对兰乔笑笑,淡淡地说了声:“余大嫂。”
兰乔听着,只觉得那话象一根根的刺,直贯到心里去。慌乱地低了头,只想逃开去。王亚瑛却不让她退避,拉她到一边的椅上坐下,又说:“纪少,你也算阅尽芬芳的人,可见过有象婉君姑娘这样美丽的人?”
纪少摇摇头:“不曾见过。”
王亚瑛便又说:“美丽也罢了,难得是有情有义,你余大哥受了伤双腿废掉,与她分手,说是永不相见,她却不离不弃,一路跟随。”
纪少挑挑眉头,微微一笑,只是不语。
兰乔大着胆子向他看了两眼,见他面上带笑,目光却氤氲,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南京刺蒋那场变故中他已认定她是特务人员,此时自己出现在这梧州城中,王亚瑛的身边,理由已昭然。
她顿时觉得委曲。自穿越过来,自己一直为苟活而挣扎,虽有机巧,却从不曾违背本心,无端被这人防着恨着,真是冤枉。
忽听有人接口:“余大哥好福气,真是让人羡慕。”她抬起头来顾盼,这才看到王亚樵和他的弟弟述樵也在房中,说话的人是述樵。而王亚樵望着她,目光中孕着暖意。
此时若做害羞状,便是腥腥作态,若淡然处之,又不合时宜,她踌躇着不知自己该如何自处才好。这时忽听一声炮响,那炮弹落得端的是近,整幢房子被震得颤了三颤。纪少霍地从椅上站了起来,高声说:“李副官?”一个待从官闻声跑了进来,哗地一个立正:“总司令。”
“发生了什么事,快去查。”
他话音未落,又听得炮声响起,伴随着哔哔的子弹破空声。他眉头皱了起来,匆匆向王亚樵告别,起身便走。兰乔看着他几步走出屋去,锃亮的马靴飞快地奔下那几级台阶,落足处如移山搬柱,震得两侧花盆中的花朵都颤动了起来。心底下惊着,眼神儿便一直随着他奔了出去。
三个月不见,他竟从游侠换做了攻城掠池的将军,这变化还真是大。或者他本没变,是她从前并未真正地看清他。
枪炮声断断续续地响了一个晚上,至第二日的凌晨终于息了下来。梧州城一整夜未眠,在清晨时分方得以睡个懒觉。上午,桂粤两军在城外十里外的平爻镇外交火的消息便传开了,有说粤军被全歼,有说打死了一个少将师长。
兰乔第一次听到这么近的枪炮声,心底也是忐忑,一晚上没有合眼,中午的时候王亚瑛亲自过来请吃饭。饭后聊起昨晚的战事,她才知道,原来是广东的陈济棠手下有一个师长,与桂军向来不睦,趁着纪,白两人为表示诚意,先到梧州之机,带着他的一个师扑过来偷袭。他与桂军的一个营交火,得到顽强的抵抗,于是偷袭不成失去战机,终于被两翼杀过来的后续部队围堵,下属一个师终被全部吃掉。
这突如其来的一仗,使得一切都变得不再明朗,本欲起程至梧州赴约的陈济棠在广州按兵不动,云南的滇军也戒备起来。三江口暗流汇集,苍山洱海间风起云涌。
***
就在两广各势力都在警惕观望的时候,纪少只做出了一个举动,就是在梧州买了间宅子作为他的帅府。这本是寻常事,可是在这山雨欲来的不寻常的时刻却有着于无声处听惊雷之势。其时白承乾总参谋长已带领集团军主力返回南宁以慑滇军,只留了少许的部队镇守在梧州。而他们的队伍刚刚全歼了粤军的一个师,毙掉了一个师长,与广东方面动辄即战,此时纪少孤身驻于梧州,买屋置业,视近在咫尺的兵患于不顾,却又显示了誓与广东的陈济棠交好的信心与决心,不异于又下了一着险棋。
梧州的一月天要算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鸳鸯江畔杨柳依依,轻扫蛾眉间就藐了那北地严寒的风雪飘飘。因局事并不明朗,梧州城亦算是一座危城,兰乔同王亚樵的部属亲信们在城南的小院子里暂栖了月余,便被请进了纪衍儒设于南街口,刚刚修缮一新的帅府里。
这间宅子有几百年的历史,相传是梧州城的一位走南闯北,大富大贵后返乡的殷商仿照江南建筑修成。院子里绿意苁蓉,湖泊成形,却又不着痕迹,浑然天成,让居者有如入画境之感。
兰乔傍在余先生的藤椅旁一步步走进这间宅院,脚踏着浑圆的鹅卵石,她的心儿也是同样的无甚着力处,身边的藤椅一晃一晃的,余先生的落在扶手上的手掌也随着晃动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便在他的指上招摇。
兰乔觉得气闷,这园子这般大,天空中的太阳也是这般明媚,风儿连同市声都似被挡在了门外,而且不见围篱,所以好的坏的都筛不进来,也都漏不出去,为着这一切,也为着心底里不可言道的一切,她心烦意乱着。
纪少的少校侍从长官□□代表纪少招待远客,将众人安置于后园子的几间厢房里,这几间房临湖而建,有名湖心居。兰乔和余先生已是未婚夫妻身份,□□便将两人安置于同一间屋子里,兰乔觉得不便,却不好明说。
王亚瑛入新居自是一阵的忙碌,只过来略站了站,见屋子很大,有内外两间,两人可以分住,也不算是委曲了兰乔,便由着李副官安排,没有作声。
在后园子的湖心居里安顿下来,余先生候着两个矫子离开便开口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兰乔扶他在房上靠坐好,然后在一旁的椅上坐了。
余先生怔了怔,忽地冷冷一笑:“觉得无趣了吧。”
“你又在胡说什么?”兰乔低语。她确是觉得烦,可是那烦闷千头万绪的,独独没有给这位余先生留下几缕。
余先生盯着她,眼中似笑非笑的,“我和这位纪兄弟不熟,不过在上海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一位风流人物了,这回住得近了,你不妨认识一下。”
兰乔顿时恼了,余先生现在讲话刻薄得紧,为人也越来越斤斤计较,她每每听到耳中只得强生生地忍了,这一次却不同,他的话如坚冰落在她微温的皮肤上,那寒意一下子就浸到了心里去,冰得她的心一阵哆嗦。
“你讲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编排谁呢?我现在已经从良,若是在往日,要认识什么风流人物还需要你余先生引见吗?”
余先生没料到她竟然厉色地声辩起来,便不讲话,冷笑几声,头朝里背着她躺下不再理她。兰乔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许多念头在心头挣扎,想说几句软语安慰他的话,可是话到嘴边上又觉得委曲,觉得这些话不该自己来讲。又想腿残了并不可憎,这堂堂的男子汉把全天下就放在针鼻大小的洞眼里才可憎。
终于两人都无话。兰乔看着余先生的后背呆坐到黄昏时分,有小丫头子过来说王亚瑛请她过去一起吃饭。她觉得累,便回说不过去了。她怎样行为,余先生总是不理,困居在小小的床上,气便越生越大。两个人黑面地吃过了晚饭,余先生自又头向里生气,兰乔坐在窗边上,见一弯冷月已升起,清辉茫茫,隔着不远处疏疏落落地傍着一颗星,一整片的苍穹,空空荡荡地,只余这月与星。
兰乔看着那月亮与星星便落下泪来,她低头又见窗下湖面如镜,暗暗地沉碧了头上的夜空,似凝固般看不到一丝涟漪。正自怜自艾着,外面有人叩门。她站起身来打开门,见外面立着的竟是一派温文的李副官。
李副官对兰乔微施一礼,说:“总司令请婉君小姐到书房有事相商。”
兰乔不曾想到纪少竟会主动约她,一时呆住了,这位李副官隐隐有乃帅之风,向兰乔低着头,微躬身子,目光氤氲着,也不催促。兰乔不一时从惊异中缓过神来,她不是三岁小孩,并不相信纪少相约有多么浪漫的情怀,偏下头看了看躺在里间床上的余先生,见他一动不动,似着睡着了,便轻声唤小丫头照看着先生,然后从房中走了出来,回身掩好了门。
方入夜,寒气已是袭人。兰乔双手环抱了露在外面的小臂,沉默地随在□□的身后。□□引她从湖心居走出,绕了两个弯子,踏上了一条九曲长廊,那长廊左右设有岗哨,三步一岗,全体荷枪实弹,兰乔初时不觉,几步走下来渐渐感到背脊生凉,长廊上并无灯盏,那警卫的士兵们皆紧握枪把,暗夜之中杀气大胜。
兰乔心底一阵恍惚,如此的严阵以待,当是在传递纪少的一句话吧。如此的风声鹤唳,只为让她听得真切,在心底里识得一个怕字。
刀枪阵中,她随着李副官走了十多分钟,终于看到一点微光,从一间房子里泄出。□□引她走进那房间,颌首说:“婉君小姐请自便,我去通知总司令。”然后走进内间去。
兰乔端立在厅中,久候不见人来,便信步到一侧的偏厅去,但见一面墙上高悬着十数把军刀,兵戈之气扑面而来。她一路被吓唬得精神紧张,连忙避过头去,捡着那书桌上的物什看。宽大的书桌上散放着几张生宣,她拾起来便嗅到一股好闻的墨香,那生宣上写了首词,虽是草就,却也力透纸背。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首苏轼的《生查子》,据传是纪少的父亲纪大帅最喜爱的一首,中原大战之时,他统领晋军曾一路杀到河西走廊,黄河以北,尽在掌握,实不负这西北望射天狼之句。此时在这梧州少帅府中又见这首词,纪少心底那份离乡之情,思亲之意,从字里行间惆怅而出,别是一番滋味。兰乔看着这墨迹尤新的诗句,没来由地心酸起来。
这时背后忽然感到一种异样,她扭转身去,只见纪衍儒军服只披在肩头,雪白的衬衣领口微敞,一条宽宽的皮带拴着手枪匣子系在腰间,双腿叉开,足上蹬着锃亮的军靴,不声不响地立在侧厅的门旁望着她。
兰乔不敢与他对视,忙垂下头来,将手中的宣纸放回案上。过了半晌,她瞥到纪少的腿一步步地移了过来,也在书桌前站定。他将一张船票丢掷在桌上,开口说:“这是明天的船票,你马上从两广的地界上离开,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兰乔咬咬下唇,盯着那张船票不语。纪少与她是那样近,他的呼吸声就在她的耳畔,她有些迷茫地想起了南京城的那个夜晚,彼此无言的相对,尔后的缠绵,缠绵后的绝杀……,他却终是放了手。为什么……
杀掉她对于这征战多年,卧血沙场的人并不是一件难事。为什么他不杀死自己,再用一点力,他就可以让自己永远离开这个世界。这个疑问让她觉得血往上涌,一切都不重要,她需要一个答案。为了这个答案,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一切都失去。她本来就一无所有……
她霍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坦白无比地望着高她一个头的纪少,她的眼眸中散发着清冽无比的光芒,“为什么那一晚你没有勒死我?”
纪少皱起了眉头,目光中露出一丝愠怒之色。
几百米的枪阵没有把兰乔吓倒,在这空空的书房之中,那份冰冷的萧杀之气让她反而生出一种拼力一搏的念头,她不想再随波逐流,于是她更近地探向纪少,高高地仰起了她的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难道是因为你爱上了我?”
他微眯眼,忽地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施兰乔,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死你吗?好,我告诉你,我只是学不会象你的那位戴老板一样把人的生命视成草芥。”
他的指尖冰冷,紧紧地捏住了她细滑,吹弹得破的皮肤,她感到了痛,却咬紧牙关置之不理,眸子里透出了一种倔强的凛冽之色,说:“你爱我吗?”
“你这样问很荒唐。”他垂眸看着她,冷哼,淡淡的微光中那长长的睫低垂着,让她看不清他的眼瞳,他藏在深不见底的渊井里,给她一种感觉,他给她看的不是他自己,是他粉饰好的容妆。
“你爱我吗?”她执拗地继续问,仿佛虽已落下悬崖,却还是想去抓崖壁上的荆棘。她越来越近地靠近他,仰着头,把她的唇慢慢地贴向他的唇,她为自己如此的大胆而颤栗着,而她并不想做丝毫的退缩。近在咫尺,她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有些紊乱,他捏着她下颌的手在微微地颤抖。蓦地,她感到嘴唇终于碰到了他的,一切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有着白月光的夜晚,一大片的梧桐树重重复重重的枝叶下,他俯下头来,而她没有躲闪。
可是一切都过得太快,好像那只是一场幻像,下一秒,他已一手抓握住了她的脖颈,将她从他的身边推开,另一手掏出了腰上佩带的德国造的袖珍小口径手枪,把乌洞洞的枪口虚指在她的太阳穴上。
“引诱男人是你的专业课程吗?”他低低地说,呼吸依然紊乱而急促。
她僵立着,嘴角慢慢地绽出苦涩笑意,眼泪已从眼眶中滚落出来。她望着他,含泪地微笑着,脸上盈盈如有清光。
“说出来你也不会信。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我没有什么老板,我从来没有出卖过自己,我只是为活下去而活着。可是我发现活着实在是太累了,尤其是现在,我觉得比死都累。”她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来将他指在她头顶的枪移至胸前:“打这里,我不想毁了施兰乔的脸。”
她坦白地望着他,眼神中一丝惧意也不见,“开枪。”
纪少屏息,忽地喃喃地说了句:“荒唐。”
“打死我。”她几尽挑衅地扬眉望着他。
而他盯着她,眼瞳闪烁,半晌以后终于缓缓地把手中的枪放了下来。她全身脱力一般地累,有想要大哭一场的欲望。那纪少已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你最好马上走,若一定要留下来,就安份些,否则别怪我无情。”
兰乔再也站不住,扶着一侧的书桌摊坐在地上。她想起很久以前笔下曾写过一个故事,内中人物爱起来无法无天的,写完以后自己看着都虚假,只一句话倒合心意,故事里的他对她说: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
没错,她就是仗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