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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落花时节又逢君 ...

  •   一九三五年的最后一个冬日,天空中飘满了洁白的雪花,一只黄包车行入静安寺对街的一个小小的里弄,然后停在一座小小的亭子间旁。
      油纸伞撑开,雪片很快就落满了伞面。兰乔穿着月白缎子的夹棉旗袍,披着雪白的大氅,颈上围了一圈长毛的狐狸围脖儿,探身至伞下,轻巧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一地的积雪。寒意直透过来。
      她一手接过伞柄,另一手将大氅裹紧,躲着一旋子不知哪里吹来的小风,碎着步子向亭子间里行去。雪天茫茫一片白,她偏又穿了一身白衣,远远儿看去,仿佛只有一把暗色的油纸伞在空气中飘过。
      屋内点着火盆子,王亚瑛已迎了过来,脸上团着笑容:“妹妹,没想到你还真来了。”兰乔浅浅一笑,眼儿便向里间望。
      “咱们这位余先生正我的气呢,说我不该把他的事儿讲给你听,”王亚瑛携了兰乔的手,拉她到一边的红漆椅子上坐,“他这样一说我心里也觉出不对来。你若无情无义,讲了也是枉然,还不免生一会子闷气。你若是个有情有义的,便是累了你。今儿你踏着一地的大雪过来,这份情意姐姐见识了,笃行他也记下了,从此山高水长,若再有见面的时候,就是彼此的缘份了。妹妹,你还是请回吧。”
      兰乔便又是笑:“亚瑛姐还是先让我见他一面再下逐客令吧。”说着便站起身,挑帘子进到了里间去。
      余先生正怔怔地躺在床上,外面的话一字没漏地入了他的耳中。见兰乔进来,只得欠了欠身子相迎。兰乔见他下半身围在一床锦被中,动弹不得,心底蓦地便是一酸,想起这人从前自在来去,不知有多么自由与骄傲,又是黯然。
      小小的斗室内,两人一时都喏喏无言。许久,兰乔从怀里掏出那方白绫裹的血石,道:“我当真喜欢这块石头,难得余先生倾囊相赠。”
      余先生哈哈一笑,道:“难得我送了那么多日的礼物,今天终于算是送正了。你不必客气,这东西对我来说就是一块破烂货,随手即可丢弃。没什么打紧的。”
      兰乔也笑,道:“奇怪了,当日是哪个说禀着老母家训,他日必赠与结发之妻的?”余先生便是一怔。兰乔又道:“又是哪一个说一个月之后,必当迎娶我的?我听得不分明,今天特意过来问个明白。”余先生哑然,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兰乔便在一旁的藤椅上坐了,拾起火钎子翻看火盆子里红滟滟的炭火,然后笑说:“今天我央着姆妈把卖身契一并带来了,只是不知到信誓旦旦的余老板您,还是不是把自己说过的话儿当真。”
      余先生无法置信地望着她,道:“你此话怎讲?”
      “您不是听不明白吧,我现在可是拉着脸儿央求您余老板帮我跳出火坑呢。你助我离了那长三堂子,我便嫁给你,随你天涯海角,你没了腿,我便做你的腿。”
      余先生千想万想也不曾想过眼前这位一身傲气的倌人居然会讲出这样的一番话来。愣住了,许久才大笑道:“婉君先生,我当日赞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你还真就与众不同起来。实不相瞒,我这双腿不是伤了,而是废了,我劝你还是不要意气用事,若寻良人,以你这人品,必有大好因缘,何苦下嫁于我?”
      兰乔盯着那火盘中跳跃的火星子,心底又是一黯,此时血石在怀,时刻都可以回归一个世纪之后,可是若没有机缘,也许一辈子都需在这民国挣扎。历史上婉君嫁了余笃行,自己唯有嫁他才不会多生事端,而他成为了废人,反尔使自己少一份无奈与内心的挣扎。这一遭赖他脱困,以后便全心全意地对他好就是了。
      “余先生,今天婉君所说的话,句句都是真心,你若不喜,只摇下头,我立刻就从你眼前消失。良人?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在堂子里寻良人,岂非痴人说梦。”
      余先生又不作声,被她的话扰得心神不宁,连喘息都粗重起来,内心中仿佛在胶斗不矣。兰乔心底便是一叹,心想这余先生倒是个男子汉,做事为人很有担当。越是这样想,便越觉得对他不起。
      她耐着性子静静地候了良久,直至那炭火盆里的火焰都黯淡了起来。外间无半点声响,想是王亚瑛躲了出去,留他二人独自相对。寂寂之中唯闻窗棂外沙沙的雪声,而屋顶上偶有“吱咯”的雪块摔落声,尤显出四周的寂静。
      终于,余先生开口道:“你这样要求,我断断是狠不下心来拒绝,可是你听好,若你嫁给我余笃行,可不是什么孟浪的事儿,我霸道惯了,你若选择嫁给现在的我,那就是说不得了,你需一心一意地对我,从此不许再看第二个男人,如果耐不住寂寞,做出背叛我的事儿,我虽然腿断了,却还有一双手,这双手从前在战场上也是杀过无数人的。”
      兰乔心中顿时一凛,生出一服寒意,心底很快地闪过许多念头,男人果然是机敏的,思想从来与梦幻无关,自己这堂子的出身,在他那里就如婉君阁那块招牌一般,是第一眼就印在心底里的,所以他内心纵是喜欢着,却也留着一大块的地方用来防备。
      这倒是绝好的。就守着这命定需嫁的男人,静静等云开雾散的一天吧,于是她轻轻一笑,道:“你别吓唬我。我只好好的做人,必不会做出对不起良心的事。你这样讲就没意思了。”
      余先生歉然一笑,伸臂过来握了她的手,这一握便再也不想松开了。

      明日,王亚瑛受余先生之托送给兰乔一千块大洋做为赎身之资,兰乔的卖身契本就是假的,何来赎身之说,她便将那一千块钱兑换了银票,贴身藏好。王亚瑛一行人本已买好的船票打算远行,便约她同往,到了目的地再与余笃行成婚。兰乔觉得这样甚妙,免去自己许多的遮掩和计划。
      其时两广各势力为反蒋闹得沸沸扬扬,大家打着第二次北伐的旗号各自为政。戴雨农因种种厉害关系忙得不可开交,无暇理会自己在四马路还拘着一红颜,兰乔便轻松地于起行之日从堂子里脱身出来,来到了码头之上与一行人会合。
      轮渡顺利地起航,兰乔立在甲板上看着码头一荡一荡地远离,心中便是一阵恍惚,不知未来又将是怎生模样。

      ***

      那船从吴淞口摇摇而出,一路南行,于海上踏日光,满眼看不尽的海阔天空,一身的风声水汽,行了数日,又入山峦叠嶂中,水路越走越窄,却绵延不绝,上海滩十二月的风雪已落在背后成为往事,两广阴寒潮湿的冬日扑面而来,又有着另一番透骨的冷。
      同船共处,兰乔与王亚瑛带来同行的两个兄弟很快便由陌生变得熟悉,这两人年纪都不大,脸上却有着同样无法无天的杀气,见兰乔的时候脸上堆着笑,虽然她与余先生未及成婚,他们却嫂子前嫂子后的,讨好得紧。王亚瑛待她也是自然一团和气,唯有余先生却陌生起来,性情让人难测,从前对她千依百顺,现在却忽阴忽晴,本来好好的讲着话,忽地便闭口不言了,背过身去看都不看她。她避出去,不一刻他又派贴身服待的小厮满船地找她。兰乔唯有将心比心,思他不易,耐着性子与他周旋。
      倒是王亚瑛朝夕与他们一处,看出端倪,便微露歉意地说:“他从前不是这样子的,想是这病闹的,你想一个好好的大活人……”话只说了半句,她便不好再讲下去。兰乔便也不语,只静静地听。
      数日后,轮渡行入三江口,至西江,于黄昏时分缓缓地在梧州城中穿行,终于停靠在了鸳鸯江畔。
      这梧州,老有历史,是两广交界处的重镇,南有苍梧,气贯广东广西,每每两广有大的阵仗,必先暗流涌动,有言两广举事,必先起梧州。
      轮渡靠岸,五点钟的夕照盈盈媚然,现一天的温情来。那岸上散散的立了十数个人,当中一人个子最小,却如磐石般气质威仪,使身边人竟似成为背景板,及船上的人迤俪地上岸,他第一个迎上来,俯下身子紧紧地握住了余先生放在卧毯上的双手,一言不发,眼镜背后的目光却火热而真诚。余先生的眼眶便红了起来。
      兰乔走在最后,遥遥地望着江畔这个矮小的男子,心却恍惚起来了。王亚樵!断不会猜错的,此人必是暗杀大王王亚樵,这等威仪,果敢和诚挚,舍他其谁?他青衫翩翩,其貌不扬,却在此江畔黄昏,走数步俯下身来,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天下的男人都仿佛泯然了去。她心中涌起无尽的憾然,想起从前自己笔下写的那个戏说的人物,只见这一面,便知写得浅了,浅得象在沙上划字,风一吹便散去了一般。
      她怔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王亚樵身边立的那几个人,细看之下但觉气质也是不凡,左手边的男人与王亚樵容貌相仿,想必是其弟述樵。身后几步远处又有一人,身材高大,着戎装,肩上挂衔,她对民国时期的军衔不熟,便没多想,只觉出这人一身的英气,旁人是因穿了军服而自威,他却眉宇间自有傲气,那身军装便似沾了他的光一般飒然挺拔。
      王亚樵与余先生低语了两句,余先生也将目中的泪生生地收了去,两人面上都露出笑容,王亚樵这才转身望了眼妻子亚瑛,亦不多话,潇洒豪气的王亚瑛也只淡淡地还了一笑,只这一眼一笑,便有了万种情致。兰乔更是看得呆了,大呼自己愚笨,从前笔下的东西全是垃圾。正心驰臆想的时候,王亚樵的目光已扫了过来,在她身上便是一顿。她感到一股暖暖的气息袭来,而远处的晚霞正做最后的蒸腾。
      终于,余婉君与王亚樵相遇了。
      他爱她,她害他,历史上有着铁钩银划般的记载。而于现在的她,那却是未来。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晚上,在海上颠簸了数日的五人终于能够睡一个安稳觉。兰乔也得知那位高级将领的名字叫白承乾,是一位国民党军的上将参谋长,这个职位在地方派系中有着一人之下,万将之上的地位。这位白参谋长年纪不大,气派不小,一队待从官围着他跑前跑后,听他号令,对王亚樵尽表地主之谊。而白承乾话里话外,又似在替另一人待客。
      他们被安置在梧州城东南的一间大宅子里,至夜,乌啼阵阵,南方的湿气似从地底下泛上来,内间的暖炉煨着终于洗去征尘的旅人。兰乔虽倦极,可依然思前想后,一夜未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王亚瑛便到了兰乔住的厢房外间,候着她起床,一起吃早饭。兰乔见她一大早就过来,知是有话要说,安然相待。
      王亚瑛笑着说要帮她梳头,于那镜中看她的眼睛,慢慢地眼中现出了怜惜的态度,说:“我已经将在上海发生的事儿大概地说给了我丈夫听,他是笃行的义兄,算是家的主事人,他很不赞同我们的做法,说是难为了你,可是你这样有情有义,他又觉得很是难得,所以已经决定为你们主婚。你也许不了解我们这些人。我们是为了一个目标可是放弃一切的人,所以最看重的就是尊严和自由。”
      兰乔于那镜中眼神便是微一恍惚。
      嫁了,终是嫁了。

      两人于是开始设计嫁衣和女红,王亚瑛于这些不甚懂,讲说她当年出嫁的时候是非常时期,一切能简则简。兰乔更是不懂,心想总不能向她要婚纱名车加三居室。于是讲来讲去也讲不出个明白来,王亚瑛便说请白参谋长的夫人一同来计划,必不使委曲了兰乔。正说着,有小丫头从正房穿庭过径地到后厢房的小偏庭来,说白参谋长来了,又说总司令也来了。王亚瑛一听便喜得从椅子上站起来,问:“总司令不是在南宁吗?怎么来了梧州?”
      小丫头笑开了,说:“我听先生问他了,他说一听说嫂子来了,就披星挂月,飞渡关山几万里地飞过来了。”
      王亚瑛也笑了:“你这一次记性倒好了。”
      “总司令讲话好听,不用记就记住了。”
      兰乔听得一头雾水,王亚瑛已伸手过来拉起她,说:“走,我带你去见个人物。”不待她回答便拉着她快步地走了出去。兰乔只得随着这位女侠直奔前厅去。
      绕过碧纱影壁,一溜的花盆直排上台阶去。前厅四扇门正大开,只见几个人在大厅里或立或坐,王亚瑛一边走一边叫道:“纪总司令,你是真的想嫂子了,还是嘴上抹油,捡说些小丫子才会信的话?”
      兰乔只听那个纪字全身就是一颤,顿时呆了。不等她回过神来,身子已被王亚瑛拉上了台阶,把厅中的人物看得个清楚明白。
      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连灵魂儿都似要直上灵霄。
      那大堂的红木椅上端坐一人,一身戎装,眉上有疤,眼角带俏,正是纪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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