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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无端嫁得金龟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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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余先生果然言出必行,那日被兰乔拂了面子后不急不恼,每日黄昏时分踩着渐渐暗去的暮色迤俪地到婉君阁来,先递于姆妈三块大洋打茶围,随即奉出用透明玻璃纸包裹的礼盒,内中的小玩意儿非金则玉,大都价值连城,使姨娘们送到里间去。兰乔也不看就打发人送出来,他不怒反笑,撕开盒上的软绫子蝴蝶结,把放于盒中的珠宝玉器作石子般丢掷,然后便独自坐在外间吃晚饭。
院门外,四马路便如一条嘈杂的市集般,正是先生们忙着做生意出局子的时候,但见十来岁的姑娘珠翠满头,秀衫翩翩,打扮得粉妆玉砌般,被壮汉负在背上,小小的金莲如新笋般,颤颤儿地便从里弄出来,蝶儿般飞入上海滩凄迷的夜色中。
余先生吃完饭,抓了一把瓜子仁儿便到窗前去,正看到这一派热闹景象,自语道:“还真热闹。”姆妈一直在边上看着他的脸色,便道:“余老板,我们家先生不懂事,您可别和她一般见识。”
不想这余先生一摆手,说:“这些话你不必说,我生平只做自己喜欢的事儿,你家先生我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了,偏她也是个任性的人儿,她若不是这样倔我也不会这样坚决,她怎样与我不相干,麻烦姆妈对她去讲,不出一个月,我必娶她。”
姆妈听着新奇,喏喏无言。余先生便指着窗外出局子的小先生说:“这种招之即来挥之则去的女人住了一整条街,我却有幸识得与众不同的,这福气我是一定要消受下去的。”
待余先生走后,姆妈将他的话一字不漏地讲给兰乔听,又说:“这位余老板也是与众不同的,只怕是你越是躲避他越觉得有趣,这样下去先生不加以辞色只怕他偏要自己掉进来,越发执迷不悟起来。”
兰乔唯有无奈地苦笑,那晚上她在榻上辗转,听着那窗外的红粉旖旎人声至后半夜方寂静下来,那一团乱到了一处的心绪也慢慢地平复了。回思穿越后种种,每每明知不可为,却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推动,不得不为。然后,一步步地竟走到这个地步来,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而那天与地,更仿佛是恶作剧的根源。这位余先生姓余,又是从广州来,十有八九便是王亚樵的义弟的,因着新军阀的身份,有权有势,所以觉得顺从反而无趣,自己的拒绝到了他口中便成了任性,仿佛是装出忸怩姿态正候着他来征服。
她这样想着,头便如针刺般痛了起来,觉得进退维谷。这样地思前想后,终于在鸡鸣时分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依稀看到纪少,仿佛是在军中,四方的枪炮声不绝于耳,自己穿着长三堂子的便装,赤着足,忐忑不安地立在他的面前,而他双鬓已染霜,抬眉看她,目中全是倦意,幽幽道:“你是哪个,我已不再记较。”她顿时心酸起来,眼睛被泪水糊住了,再也看不到他,着急地叫他的名字,他却已是云山雾海外的世界,再也不见。她更是心酸,痛哭了起来,这一哭便醒了,看到窗外有一轮孤单的白日,已高高悬在空中。
她起身梳洗,一张清水面孔,长发在脑后梳了一只独辫,然后趿着软底鞋走到外间去,恹恹地坐在雕花椅子上发呆。姆妈见她有迎客之意,便不再多言,着力地指使姨娘和小厮们准备着。中有一小厮只是发呆,并不行动,姆妈便去掐他的手臂,那小厮惨叫一声,方小声问:“当真说起生意来,戴老板那边可怎么交待?”
姆妈也小声回:“你只做好你自己的事,这些阿弥陀才能管的事要你来操心?”
那日黄昏,余先生一进婉君阁的门,便看见兰乔穿着素素淡淡的一件家常便装,把肘儿支在红漆的木桌儿上,玉腕托着香腮,正呆呆地盯着窗外看。那时的旗装袖口端的是大,直露出雪嫩的一只小臂,她指尖未施丹蔻,清灵灵的五只葱管,闲闲地靠在颊边,而一双茫然向外望去的大眼,睫如蝶翼,长而黑,却不甚密,根根都数得清,弯弯的眼睑如江边那抹水线一般,看得人心都在跟着荡漾。一点未施朱的樱唇,略有些苍白,微微泛着淡粉色,整个小脸因着这一抹淡粉色便楚楚可怜起来。余先生看得便是一呆,顿时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她听到他来,却并不理睬。他呆了一会儿,只好讪讪地开口:“今天怎么出来了?”
她清冷一笑:“挂着牌儿呢,哪能真就不做生意了?”
于是他便按规矩付了三块大洋,又亲手把礼盒递过来。她连眉头都没有扫一下,便接过来,然后从窗子丢了出去,又说:“下次再送,就连人一起都丢出去。”
余先生呆了呆,忽地觉得她话中有话,半晌才说:“不使脂粉污颜色,好!”
兰乔听到耳中只觉得胃如同被生生地扭了一把,幸好没有吃饭,否则真要吐将出来。她只是嫌麻烦,与这姓余的在一起,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让他早日生厌就好。她方这样想着,忽见余先生脖颈上挂着一块玉石,月白缎子的内衣里若隐若现。
她看着那玉石,忽地觉得心跳突突地加快了。
深红色,鸭血颜色,上有深紫色的一道血线,如闪电一般,一下子刺到了她心底里。
余先生见她目光呆怔着看自己的脖前,也低下头来,把那枚血石从领口拉了出来,笑道:“你倒有好眼光,这可是我家的祖传之宝,带在身上,夏生寒冬日生暖。”说着顿了一下,“老母家训,他日必赠与结发之妻。”
兰乔听得又是一呆,脑中一时竟生出念头来。余先生却讲完就放声大笑起来,兰乔一下子清醒过来,知他是在开玩笑,便一摔手,气恼地说:“谁稀罕。”
“你当然不稀罕,我这些日子里送你的宝物价值都远远超过这块小小的石头,你何曾动过心。”
兰乔垂了头,掩饰着目中渴望。可是她现在心里却如同关了数十只兔子,心底被百余只脚疯狂地踢踏,这一颗心都欲跳将出来。
那一晚,便是一块模样一般无二的血石使得她离奇穿越。那么,现在挂在这男子颈上的这一枚,能不能帮她回去呢?
她已绝望的心底蓦地升腾起了希望。
如能回去,真要算是绝处逢生。
而这些日子里经历的一切,便只当是做一场春梦罢了。
***
那晚余先生约兰乔去看电影,兰乔不再推脱,随他去了。余先生果然是图着新鲜玩意儿,一路地待她彬彬有礼,没有丝毫的唐突之意,连兰乔自己都恍惚起来,觉得自己并非是从堂子里出来的先生,而是摩登女郎,被人下力气费心思地追求。不过只一恍惚,心便又冷起来,想起一个世纪后大家常说,他不是爱你,而是爱上了爱情。
这余先生,只怕也是应着这句话,非爱她,而是爱上了她不依从他的那份与众不同。而自己,又何尝不是敷衍他,谋他的贴身之物。她这样想着,心便宽了起来,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起来。
余先生每日必到婉君阁来,摆出三枚大洋,与兰乔有一答没一答地聊天,有时盯着她眼睛就发起呆来。他常约她去看电影,一次在电影院里,戏演至尾声,胡蝶那小乖囡在巨大的荧幕前嫣然,他的手便伸了过来,握她的手。
兰乔全身打了个机灵,忍耐着没有动,然后就莫名地想自己与纪少已记不清看过多少场电影了,他从来都不曾贪这片刻的黑做轻薄的事。
黑暗中,他总是离她远远的,她吃透他的性格,便大着胆子在这个时候偏过头看他的脸,微暗的光线中,他的鼻管挺直,象一重暗夜中壁立着的悬崖,而他的睫又悠长,仿佛那悬崖上升起的眉月,盈盈地映着别样的光芒。她这样想着,心头便涌起一股莫名的哀伤。余先生轻轻地捏她的手,掌心生有厚茧,磨得她的手生痛,她却不觉,心早已不在这狭小的电影院中了。
看完电影,兰乔借着起身丢开了余先生的手,此后便再也不给他机会,虽然心中念念地想着他脖颈中的血石,可终是过不了内心的那一关。她不肯做黄包车,两个人便从兰心戏院一步步地走回来。
夜已深沉,青石板路上落下重重身影,余先生并不讲话,她也乐得沉默,后来走回四马路,红灯高悬,那份热闹透着脂粉气,男男女女,各色人等,模糊得如同影画戏。两人拐至婉君阁门前,那余先生忽地身子靠过来,把兰乔逼到了门楣旁的青砖壁上。
兰乔一惊,而余先生熟稔地握了她的腰,头便俯了下来,寻着她的唇便要吻下去。兰乔惶然躲避着,他便求着:“我是真的喜欢你,你只让我亲一下就好。”说得仿佛很可怜,行动却一点儿也不君子,想是耐了许久终于露出真面目来。兰乔挣扎着,心想他若不得逞,过一时只怕会露出虎狼嘴脸来,说出些堂子里的先生,摆什么臭架子的话来。而她又不想与他弄僵,因她终是有着图谋,可是若顺了他的意,心里却万是不甘。
当日戴雨农向她表示亲近,送她的是这个时代的无限风光与锦绣前程,她想都不想就严辞拒绝,直落到入长三堂子的地步,拼力保留的一抹自尊今日却被这一身匪气的鲁男子占了去,实是荒唐。幸好余先生只是腻着她,赖着一亲芳泽,倒没有用强,她的推拒便没有使他得逞。
两人正胶斗着,谁都不想败下阵来,那暗地里忽地纵出了几条人影,正是守着婉君阁的那几个戴雨农的手下,二话不说,上前便去抓余先生的肩头。
余先生一反腕,抓住一个人就丢了出来,两三下又扭断了另两个人的手足关节,一脚踏住最后一人的腰眼,道:“哪里来的青皮混混,不看看你家余爷是什么出身。强出哪门子的头。”那几个识得厉害,一派连声地告饶,然后抱着伤处跑掉了。
余先生扭头看了眼兰乔,见她倚在门边,清灵灵的一双眼睛,不呆亦不惧,象在看戏一般,他便眯起眼睛,嘿了一声,说:“扫兴。你回去吧,明天我再来。”随后扬长而去。
兰乔倚在门边看着他离开,高大的身子陷在月影和灯影之中,心想这人虽然鲁莽,行事却洒脱,所以并不使人讨厌。可是那时她并不知,这是她最后一次看余先生走路。
明日黄昏,讲着明天再来的余先生并未出现。其后数日,他更是踪迹皆无。婉君阁本就做他一人的生意,他不来便闲了下来,兰乔觉得稀奇,但无从问起,只于心中纳闷。她记挂着他脖中的那枚血石,他越是不出现,她便一日日地觉得心慌起来,生怕这根救命的稻草就此失落。
后来,她越发胡思乱想起来,后悔当初没有顺他的意,自己已落到这般天地,就算被他轻薄吻了去,又能怎样。她这样想着,却无法使时光再来,况且真若时光倒流,想起来自然容易,可是他若真的欺身过来,她只怕还是不能由着他轻薄。
忽一日,婉君阁前的碧纱灯笼下,来了一个穿着湖水色短打衣裤的女子,这女子三十岁左右,眼角已现出细纹,长长的两道斜飞入鬓的眉,面容极美,英气迫人。
兰乔穿着淡紫色印暗调子梅花的旗装与这女子相见,见她英姿飒爽,自己与她相对,气息便弱了,斗不过那一片生机,就仿佛病了起来。
这女子也不与她客套,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白绫子包裹的物件来,递与兰乔:“婉君姑娘,我这次来,是受人之托给你送东西来的。”
兰乔听她称自己姑娘,毫无轻贱之意,对她的好感更重了一层,便抬手接过那块白绫子包着的物件,问:“是什么东西,不知又是哪一位劳姐姐送过来?”
女子道:“他对我说,你只要看到这件东西自然就明白了。”
兰乔依言打开了那方白绫,心顿时突突突地狂跳了起来,因为那白绫子中包着的正是那枚她心心念念的血石。因盼得太久,得来又是这般容易,她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许久意识才恢复,见那女子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便说:“余先生呢?他……”想要问询,却不知从何问起。
那女子便是一笑,明朗如月华现于无云的夜空:“笃行是我的义弟,他现在不方便过来。”
兰乔怔怔地望着她,觉得事有蹊跷。女子便又开口:“虽然他不想你知道,可是我却不能看着他一人痛苦,定要说给你听。半个月前,他被我们得罪的人用一枚炸弹炸得双腿残废,腰部以下全无知觉。我们早已经打算避仇家到别处去,他却惦念着你,不肯同去。他是真的喜欢你,受这样的难,知道与你再无可能,痛苦了很久,终于决定随我们离开。他说你和他在一起,图得就是这块石头,今儿就把石头送给你,从此两不相干。”
兰乔静静地听着,眼神直直地盯着手中玉石,整个人如同化成雕塑,忽地开口,问那女子:“请问姐姐,你是不是名叫王亚瑛?”女子一呆,问:“是笃行告诉你的?”
兰乔脸上泛起一丝苦笑,“我就是知道,却不是他讲给我听的。”
暗杀大王王亚樵的妻子,就该是这般的英姿卓越,一派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慨。戴雨农此时与王亚樵势同水火,可是历史上却没有他使人炸伤余笃行这个桥段。想来又是因为她的出现了,因为她的出现,她的违天命而行,施兰乔光彩黯然,余笃行成为废人。那么若婉君不嫁余笃行,历史又会变出什么花样,伤害谁的一生?
因为余先生喜欢她,戴雨农便废了他的双腿,也是的,有什么是这位戴老板做不出来的?只是累了这位余先生。
兰乔抚弄着手中的血石,只觉得胸腹间气血上涌,想起刚刚王亚瑛言说余先生早就知道自己就是图着这块石头才和他在一起,现在竟以玉石相赠,便又觉得心慌意乱。
王亚瑛见她只低着头盯那块玉石,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便站起身,说:“我总算是不负嘱托,婉君姑娘,咱们就此别过。”
兰乔却抬起头来,清灵灵的眼中又泛起一抹孤勇,说:“余先生现在在哪儿?我想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