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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回 ...

  •   在曹昂还活着的时候,曹丕觉得曹昂是除了父亲之外,世间最优秀的存在;后来曹昂不幸去世,曹丕除了悲伤与恐惧之外,还继承了长子位置。从那之后,曹操对他要求更加严格,而曹丕觉得自己没有令父亲失望——他做到了文武双全:武能用一根甘蔗战胜真刀真枪,文能吟诵优美婉转的辞句。此外,他还长期跟随父亲出征,结交重要人物——应该说,尽管曹操因为身体康健,尚无需考虑继承人的问题,曹丕潜意识中一直认为未来自己必然是父亲位置的继承人。当然,曹丕承认他的弟弟们都很优秀:曹彰英勇善战、曹植才思敏捷、曹冲仁爱识达……但他单纯认为这只是他们曹家最值得骄傲与自豪的地方,从没想过弟弟们的优秀与才能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相反,他还认为,自己作为他们的大哥,应该给他们创造最佳的施展才华与抱负的机会:让曹彰成为最英勇的骁将,让曹植成为最伟大的诗人……

      但是,在曹冲死的那天,目睹曹操那样伤心欲绝的恸哭,荀彧等父亲重要的心腹无不摇头叹息,曹丕幡然醒悟,原来仓舒真正的地位远不止父亲一名小妾生的孩子那么简单——也许……父亲原本是想将让仓舒继承他的位置的。

      曹丕知道自己在仓舒死的时候忽然有这种想法是非常不正常的,但是他无法克制自己,他看见曹操看都不看他们兄弟一眼,只是抱着仓舒冰冷的身体痛哭不已,不觉在内心深处起了一阵战栗。

      他真的不是贪图父亲的地位,真的不是……他只是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父亲心目中可以继承他位置的那个儿子……他的心在颤抖,惶恐不已,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他甚至担心自己总有一天会失去任何价值。

      曹操的儿子不可能出现与世无争的闲云野鹤。曹操从小就给他们灌输建功立业方成人的思想,只有这样方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所以,永远无法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对曹操的儿子来说,将会是最残酷的惩罚。

      而曹丕作为本应顺理成章继承父业的嫡长子,如果曹操不把位置传给他的话,那么,他势必无法再在政治上有任何建树——曹家就几乎等于皇家。

      曹丕就这么立在曹操的身后,心中波澜起伏。他看着曹冲苍白的脸,那已经逝去的容颜,耳边响起他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子桓哥,一切都是仓舒的命,但是,不疑是无辜的。”聪明如仓舒,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人在害他,但是他依然……想到这儿曹丕又觉得自己刚才那些想罪恶以及……不论旁人如何想,仓舒始终当他是自己的大哥,最值得信任的人。

      所以,他一定要救周不疑。

      他又想到那个蜷缩在房间一角,这几天瘦得脱了形的白衣少年——他瞪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怀疑。曹丕匆匆审问过他,但是他一言不发。最后,他只说了一句,那句他最早和曹丕说过的话。

      “二公子,不疑有没有下毒,你不是应该最清楚的吗?”

      曹丕呆住了。当时他的袖子里还藏着仓舒的药方。母亲的病情刚刚稳定下来,还在昏睡,他无法立刻去询问这件事……但是周不疑的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真的拥有这么充足的毒杀仓舒的理由?

      周不疑不知道曹冲有没有死,他只是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和死了差不多……曹冲是他最喜欢的人……他是那样聪明、那样仁厚,他一定早就知道自己是被安插在他身边的,但是依然对他那么好……泪水涨满了眼眶,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心痛与绝望让周不疑开始口不择言。

      “仓舒是丞相大人最喜欢的儿子,丞相想把位置传给他的这件事谁都看得出来!二公子一定因此非常嫉恨仓舒吧!所以给仓舒换了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肩头就已经被匕首刺穿!

      曹丕脸色非常差,几乎可以用面无人色来形容。他颤抖得厉害,手中的匕首深深地没入周不疑的肩头。他的呼吸像猫,非常急促,眼睛明亮得吓人。

      “是仓舒要救你,要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周不疑好像失去了一切疼痛的感觉,他的泪水又开始疯狂地涌出来。“仓舒死了,不疑亦不会独活,二公子要杀人灭口,尽管动手便是。”

      “你懂个屁!”曹丕几乎暴跳如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失控。父亲曹操脾气火爆,他有时很不能理解,但他今天终于知道他的性格中也藏着一种同样的歇斯底里的火爆。

      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将匕首从周不疑的肩头拔出来,再刺进去……鲜血飞溅了他满脸……最后是夏侯尚冲进来抱住他,才让他停止了动作。

      夏侯尚看着面前的惨景,大惊失色,一边派人去请太医医治因为失血已经昏迷的周不疑,一边大声问在他怀中挣扎的曹丕:“子桓,你怎么了?不是你说不要杀他的吗?”

      最后,曹丕停止了挣扎。他在刚才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现在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慢慢滑倒在地上。夏侯尚吓傻了,眼睁睁地看着他坐在地上,压根不敢问他到底怎么了。

      可是,过了一会,曹丕还是更衣净面,平静地站在了曹操的身后。所有人都在曹冲的房间中,等待这个可怜孩子最终的夭亡。

      在和曹丕说完话之后,仓舒再也没有清醒过,就那样静静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曹操抱着幼小儿子的尸身,痛哭失声,曹丕从没见他那么伤心过。

      然后,曹丕开始料理曹冲的丧事。他抱着曹冲的尸体将他轻轻放进棺中……他是那么轻,骨骼那么纤细……他的泪滴在曹冲苍白的遗容上,曹冲的眼睛紧紧地闭着……曹丕越来越觉得自己罪恶……仓舒都死了,为何他想的还是仓舒对他的威胁……

      深夜,疲惫的曹丕无法入眠。他脑中那一帧帧的画面总也停不了:曹冲刚生下来的时候,他和曹植去逗他玩儿,那时候的曹冲粉雕玉琢,漂亮得像个女孩子;每次他在读书的时候,曹冲都喜欢呆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撑着小脑袋,曹丕问他干什么,他总是说自己也想像二哥那样读书写字,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弯弯的……而他那时候明明小的刚刚会走路。他们还一起去看过那头异族进贡的巨大神兽,它的眼睛那么大,怜悯地垂下眼帘看着他们,行动缓慢又庄重,踏出每一步都那么深刻。他们闭上眼睛抚摸他的每一寸肌肤,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都要重新惊讶于神兽的庞大……

      曹丕在摇曳的烛光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献给曹冲的诔文,他感到好像有人站在他的身边,正在叹息。曹丕的泪水滴在布帛上,晕开了一块墨。

      仓舒,你还在看二哥写字吗?二哥对不起你,二哥不该有那些想法的。你一直都那么信任二哥……

      曹丕感到有人将一件衣服轻轻披在他的肩头。他转过头,看见了甄姬。他将头埋进了她温暖的怀抱,痛哭起来。

      甄姬温柔地抚摸他的背心。“甄家最近有一位小姐新丧,和仓舒年纪相仿。”甄姬轻轻地对他说。曹丕点点头,尽管平时他和甄姬生活得并不十分和谐,但是现在他又感到他真的太爱她了。

      她族中的妹妹将嫁给仓舒,那个漂亮的少女将陪伴早夭的仓舒。这是可怕的也是可笑的,但对还活着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苍凉的慰藉。

      翌日,曹丕驾着灵车,为曹冲送葬。曹操不能为早丧的妾生的孩子送葬。他头痛病又发作了,身体刚刚恢复的卞夫人十分虚弱,勉强扶着丫鬟站在他的身侧。

      曹丕扶棺上牛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明明已经是夏天了,但是那天清晨的风却有一种秋风的萧瑟。

      因为丞相府要迁往邺城,所以曹冲也是葬在邺城西郊的土冈上。白色的送葬队伍,黑色的车篷,安静肃穆又悲伤。

      曹丕与曹彰、曹植坐在一辆牛车中。曹彰低着头沉默,曹植则不停地拭泪。而曹丕的心情经过一夜,已渐渐地平静下来。他掀开车窗的布帘,看着窗外初夏的西郊。

      阳光照耀在万物之上,自然还在照常运行,明明那样悲伤,但万物还是照常生长、繁盛、衰落、凋零。

      曹丕忽然朦胧地意识到,也许死亡只是生命的一个平凡的、必经的过程,就像出生、成功、失败一样。它仅仅是生命的一部分而已,不是终结,也不是开端。

      “于惟淑弟,懿矣纯良。诞丰令质,荷天之光。”

      “唯人之生,忽如朝露,促促百年,亹亹行暮……”

      曹丕轻轻念着自己写给曹冲的诔文,然后在曹冲的墓前,将写着诔文的白绢烧掉。

      曹植流泪哽咽道:“也许真像子桓哥写给仓舒的祭文里说的那样,仓舒知道我们大家都这么思念他,魂灵有知,也应当安息了。”

      曹彰也流泪了。他压抑着胸口起伏着,不愿当着旁人的面流泪,于是将脸别到一边,微微蹙着眉,装做欣赏远处的风景。

      曹丕凝视着白绢渐渐被火舌吞噬,化为灰烬。

      他站起身,走到曹植与曹彰之间,忽然一手一个,同时拉起两个弟弟的手。

      两人同时抬眼望着他。

      曹丕眼中含着泪,他开口道:“仓舒的离开更让我感到骨肉手足之情的刻骨铭心,所以为了仓舒,我们兄弟一定要心无芥蒂,永远地在一起。”

      曹植和曹彰心中大震,都落下泪来,重重地点头。

      一种兄弟之间的温情充溢了曹丕的心间,他觉得非常幸福与满足。但是,当他再见到父亲的时候,他的一句话又将他打回了冰冷而又黑暗的现实。

      曹操说这句话的时候正独自躺在黑暗的室内。他虽然头痛病发,但他还是立刻召集亲信准备废除三公执政制,改为丞相执政制。荀彧等再三劝他三思,但曹操的心意非常坚决。

      曹操交代完之后,就让所有人离开了,单独呆在黑暗的室内。头痛欲裂,但他孤傲地不让任何人靠近。

      曹丕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走进了曹操的房间。

      曹操头疼得有些晕眩,他听着曹丕向他汇报曹冲的葬礼。

      忽然,曹操感到有些愤怒。他觉得自己如此痛苦,曹丕应该为自己分担一些。

      于是,他就说了那句话。

      而那句话瞬间又让曹丕刚刚温暖安定一些的心变得冰冷。

      曹操深知曹丕的性格里有一种纤细的敏感与忧郁,这导致他的感情有时会很脆弱。这是他对曹丕最不满意的地方。所以现在他想刺痛他一下。他刚刚失去了一个最优秀的儿子,他很急躁,也十分渴望曹丕并不像他想的那样脆弱……也许他也能完美——能替代曹冲。

      于是,他对着曹丕一字一句道:“此吾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

      仓舒的死只是我的不幸,但对你来说,却是十足的幸运吧。

      曹丕瞬间目瞪口呆,他甚至有点手足无措。心脏剧烈地收缩,他刚刚平静的心头又涌上了悲伤、愤怒与委屈……也有一种罪恶的心思被瞬间洞穿的羞耻感。

      他望着曹操,心头忽然第一次腾起一种恨的感觉。于是,他什么话也没说,匆匆行了一礼,就直接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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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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