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民企老板们——写在2014年的分水岭上》前溪岸

5、韦大宝的前半生（中）

　　2006年，我开始阅读寻租理论(rent-seeking theory)的相关文献，韦氏集团为我提供了最鲜活的实地素材。我常将韦大宝的生存之道代入理论逻辑：
　　当中国百姓对居住条件的刚性需求急剧膨胀，政府却运用行政权力垄断土地所有权，直接阻碍了土地供给市场上的竞争行为，从而，为韦大宝等少数特权者创造了低价获取土地、高价销售房屋、稳赚超额利润的良机。
　　我们的土地供给制度，即为“创租”；而韦大宝的致富模式，便是“寻租”。
　　茶余饭后，我把这些定义讲给韦老板听，他惊诧于我的书呆子气，不置可否，付诸一笑。
　　于是，我也不得不付诸一笑。
　　这是风平浪静的2006年。“招拍挂”已在正式制度层面成为土地供给的主要方式，但在具体执行中，与韦氏亲如兄弟的F市政府显然有足够的挪腾空间。房价强劲上涨，地价自主可控，利率基本稳定，对房事的全民讨伐尚未出现。宏观调控偶一为之，但房价越调越高，是不争事实。
　　更何况，“政企合作”不是韦大宝一个人的游戏，其背后是一条盘根错节、一荣俱荣的产业链：地方政府、银行、监管部门、开发商、承建商乃至诸多专家、学者、策划师、会计师、审计师、律师、资产评估师，都在这盛世欢宴推杯换盏、添砖加瓦。
　　F市的普通住宅均价由2005年的2800元直线上升到2007年的4200元。
　　对年轻英俊的亿万富豪来说，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
　　转型中国的制度漏洞，为数以万计的韦大宝创造了丰厚的政治租(political rent)。这些政治租，恰是韦老板的刀刃之蜜。他受惠于此，又耽溺于此。聪明剔透的他从来没有勘破，胡润富豪榜上动辄留名的自己，其实，不过是这创租寻租链条上至为脆弱的零部件。

　　2014年5月，韦氏集团资金链危机甚嚣尘上。对其盛极而衰的原因，坊间有各种解读：
　　有人说，它亡于政企关系。2013年初，中原省委副书记李**扶正无望，远调边疆。老李启程的第三天，他的“死对头”陈省长就放出狠话：半年内，非把韦大宝撂倒不可。数月后，与韦氏长年勾肩搭背的国有银行忽然端出肃然面孔，开始公事公办。参股韦氏地产项目多年的三家投资机构也先后提出中止合作。韦大宝使劲百般解数，终未挽回革命友谊。他心知这些背景深厚的大佬得罪不起，不得不支付近20亿元现金回购股份。这笔巨款筹措维艰，最终导致公司资金链断裂。
　　有人说，它亡于豪赌。三年前，韦大宝就迷上了赌博，每月必飞澳门，一掷千金，不醉不归，其赌债成了一个永远填不满的黑窟窿。在楼市异常火爆的2013年9月，韦氏集团居然将市区笋盘打折，以求尽快套现，为老板偿还赌债。
　　有人说，它亡于党争。进入韦氏工作，你的首门必修课不是了解公司规章，而是摸清各路山头。日常工作中，横向部门会不会配合你、项目公司肯不肯理睬你、审计中心敢不敢找你的茬、晋升加薪有没有你的份儿、出差报销要一周还是半年，不取决于白底黑字的制度流程，更与你本人的权责业绩无涉，关键是看你站了谁的队。韦老板遍览《二十四史》，自诩娴熟帝王之术，今天按下A山头，明天树起B山头，后天让C山头与A、B山头遥相牵制，合纵连横，收放自如。近四年来，加盟韦氏的空降兵无一存活，原因是他们情商过低，无从领悟韦董日渐深邃的管理艺术。
　　也有人说，它亡于贪念。从2012年起，韦大宝的心思就没有放在主业上，整天琢磨的都是资本市场上的花样。集团资产负债率超过88%，货币资金不足2亿元，他这个大股东兼董事长还整天和一群游走投资界边缘的二道贩子厮混，今天海外借壳，明天定向增发，后天操盘新能源。这些他奉为救命仙丹的香馍馍，到手后，才发现全是危机四伏的火药桶。钱砸出去了，烫手山芋却只能攥在手心。对外还必须宣称：全国布局卓有成效，战略升级成就斐然。人前，打肿脸充胖子；人后，打落门牙和血吞。卖房子那点毛利，还不够打平财务费用呢！
　　更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它亡于宫斗。那个法语系毕业的小丫头早年看起来多么纯真，清汤挂面，人淡如菊，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视金钱如粪土。没想到生下“四阿哥”后，立即母凭子贵、得陇望蜀：要了车子要别墅，要了别墅要股权，收买司机秘书不够，连集团财务部的资金计划都要染指。区区小星，竟有干政妄念，其它各宫岂能善罢甘休？整个2012年，韦老板尽忙着后院救火了。连隐居温哥华多年的韦夫人都被惊动，亲自杀回，以正宫之尊重振纲纪。集团总部的员工们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儿，不是跟进工作计划，而是热烈交换各种来源的宫闱秘辛，并结合会议室中老板阴晴不定的脸色详加研判。世风日下，人心崩坏，公司岂有不倒之理？

　　2013年是中国房地产业最后的黄金宴，举国开发商赚得盆满钵溢、笑逐颜开，韦大宝却陷入他职业生涯的最低谷。昔日盟友逼债上门，金融机构雨天收伞，各大供应商闻风而来。春运前夕，在承建商煽动下，数百民工背棉被提锅盆，手持数米长的横幅，在狂风暴雪中围堵韦氏总部大楼。极具政治敏感性的“F市在线”特辟专栏，以关注弱势群体的悲悯情怀，跟踪农民工维权实况。
　　远在上海的我点开韦氏员工发来的网页链接：
　　专栏主页，劈面就是一张占去大半屏幕的照片。“还我血汗钱”五个殷红大字居于正中，格外触目。其下是一张张饱经风霜的面孔，在漫天飞雪中，双目噙泪，须发皆白，悲酸愁苦尽在不言中。
　　热心网友纷纷留言，谴责开发商无良行径。业主们抱怨了多年的工程质量问题——地基不平、墙体开裂、钢筋裸露、砖墙渗水、材料以次充好、楼房货不对板等，再次被逐一晒出，引发集体声讨浪潮。
　　有好事者写了一篇香艳生猛的《史记韦大宝列传》，在微信朋友圈广为流传。全文匿去地点人名，但人物情节跃然纸上，矛头所指昭然若揭，让广大市民对韦董事长那些花非花、雾非雾的前尘旧事，愈发好奇。
　　“韦生者，不知何许人也。少年聪慧，敏而好学。骁勇善战，一夜成名……初心既失，不得始终……”
　　我这位韦大宝曾经的诤友，读到这段文字时，心头悚然一痛，但旋即，又觉得一种莫名的宽慰与释然。（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