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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妒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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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伦敦,LE GAVROCE餐厅。
阿银端坐在这家享有国际盛誉的伦敦餐厅靠窗一角,深深皱着眉头。他面前摆着中法意日各式菜色,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这个餐厅和其他那些高档饭店不同,它出名不是因为高雅的气氛格调或细心周到的服务,而是因为能做出一桌子诱人食欲的美味佳肴。
然而……这些吸引人的食物……居然一口也没有动过。
纪神坐在阿银对面,微阖着眼睛闭目养神,高贵却惨白的面容,漂亮的双唇一丝血色也没有。他们都不说话,就那么沉默的坐着。
须臾,阿银一拍餐桌:“侍者!”他从来就不是粗鲁的人,只是气到极点。
侍者战战兢兢走过来:“先生……是要结帐吗?”他私心希望阿银说是。
阿银冷冷哼了一声,反常的笑:“结帐?你看见……那些东西有什么是吃过了的?”他身上一股杀气直往外散发。
“先生说的是。”侍者只好唯唯诺诺低头认错,大气也不敢出。
这时纪神淡然开口:“阿银,你这又是何必?这些菜端上来差不多一个小时了,是我们自己不吃的。再说你点了那么多,满满一大桌子,我看见都觉得浪费,谁能吃得完?你为什么还要迁怒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他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纪神不说,阿银或许还会自我反省一下。但是他一说,阿银就愈发生气。“你也知道将近一个小时了?你能说那么多道理,为什么不动手吃点东西?这样的话,他本来就不用挨骂。不是吗?”阿银冷笑,一番话的口气又冲又撞,很是刻薄。
侍者小心看一眼纪神,再偷偷瞄一眼阿银,当下陷入不知所措的状态。
纪神被阿银噎住,闭着双眼不再说话。“这些就是你们店里的招牌菜色?我看也不怎么样。他连一点都吃不下去。”于是阿银转脸,指着桌子上冷掉的菜肴,冷冷嘲讽。
“先生,我们餐厅的大厨是高薪聘请而来,他的手艺有口皆碑。至于那位先生之所以吃不下,我想那是因为暂时没有胃口的缘故,有些人只能习惯清淡的菜色。”
事关自家餐厅的名誉问题,侍者一脸严肃的辩护。
阿银还是冷笑不已:“看他那一副死人的样子,谁会相信他有一副好胃口?既然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为什么先前都不说?还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全部给我端出来!只要他吃了不会吐出来,我保证你们不会有关店的一天。”
侍者笑脸僵了一僵,然后虽然努力想要保持微笑,但是根本笑不出来了。“先生,只要你出得起价钱,我们餐厅绝对能做出好菜。”他开始疑心阿银是专程上门踢馆的了。
“是吗?类似的话语我已经听得太多。在萨伏依饭店,克拉伦斯饭店,甚至是伯克利饭店和康诺饭店,他们都是这么说。可惜的是,我好像还没有看见哪家饭店真正做到了。”
阿银的态度依旧冰冷寒酷,冻到了骨子里。
侍者不禁动摇了,阿银报出来的一连串名字,都是伦敦的头等饭店!这两个穿着打扮很上流社会的男客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这个时候,就看见纪神忽地睁开眼睛,一手扶椅子边缘一手捂嘴巴,似乎是想吐。侍者吓了一跳。可是纪神根本粒米未进,能够吐出什么来?只不过干呕一阵罢了。
阿银见状,赶紧起身过去搀扶。“真该死!你什么都吃不下就算了,居然搞到闻着食物的味道也不行?!”他怒骂道。
纪神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我反胃啊……算了好不好?我想回家……讶瑛泡的茶真的很香哪……”他缓缓抬起恳求的目光。
“你……!”阿银咬牙切齿,却还是腾出一只手从上装口袋掏出一张信用卡,随手丢在餐桌上。“喝水,喝茶,茶水里有什么营养?!你光是喝这个东西,活得下去吗?!”他一边停不住的怒斥,一边扶着纪神走出餐厅。
“有啊。”纪神明明已经底气不足,犹自振振有词。“住院的病人不都是吊着葡萄糖?”
阿银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纪、神!你还真好意思说!”他简直就是在吼叫。
两个人渐行渐远,只留下满桌子菜肴原封不动摆在那里,侍者拿着金卡发呆了很久。
车子很快开到哈利斯伯爵府邸,眼看正门就在前方几十米处。
“阿银!”纪神忽然叫,“调头!把车子开到侧门去!”
阿银疑惑的望了纪神一眼,到底是什么情况让这位大少爷忽然想要跑侧门?他努力朝前方看去,然后,看见讶瑛从远处走过来。他的下一个动作是,踩刹车,将纪神所有的说辞统统当作耳边风。讶瑛算是少数能够降服这位大少爷的人之一,他不利用一下怎么对得起上天安排讶瑛出现的苦心?
在纪神能够拔腿开溜之前,讶瑛已经走到面前,敲敲车窗。“下车吧,少爷。”他轻轻微笑着,温和的对车里面的纪神说。
纪神极为不情愿的嘟嚷着什么,最终还是乖乖的开门下车。走下来站到讶瑛跟前,低着头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阿银看的是又好气又好笑,简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讶瑛一双湛蓝的眸子定定看着纪神:“少爷。我不是和你说过?哪怕吃下去不久就会吐出来也好,你还是要再吃下去呀……看看你的气色,然后联想一下你这几天忙翻天的情况……我就知道,你又失约了。”
“很麻烦嘛……”纪神小声辩解,而且是越说就越小声。“再说了,我不记得我和你约过什么嘛……”
阿银趁机告状:“他厉害着呢,接连应付元老会、政府高官还有国际金融巨头,却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吃。就靠着曼特宁黑咖啡支撑到现在。”告状本来是一种相当幼稚无聊、为他所不齿的行为,但是,为着削到纪神,他不介意卑鄙一下。
“少爷……你真的是……太、过、分、了。”
讶瑛听着阿银的叙述,淡淡数落纪神,虽然不是大声呵斥,却也是一字一顿清清楚楚。
纪神苦恼的皱起眉头,就像是一个闯了祸自知理亏却不晓得如何弥补过失的小男孩,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可爱。“我、我……我真的什么都吃不下啊……好了啦,等一下你端出来的东西就算是毒药我也吃,行了吧?讶瑛,你最好了,原谅我一次啦。对不起嘛……”他那副乖巧听话的样子十足十一个模范儿童,几乎让人无法置信。
讶瑛看着纪神又是撒娇又是求饶,只得笑着摇摇头:“你呀。真是谁都拿你没有办法。领威来了,我请他在偏厅等你回来——你要不要去见他?”
“好。我先走一步哦。”纪神说着,不迭的跑开了。
远远望着纪神逃也似的背影,阿银长叹一口气。“讶瑛……唉,到头来还是只有你说得动他。”他不由得发出感慨。
讶瑛微微一笑,抬眼示意阿银下车。阿银会意的照办,然后他吩咐仆人把车开到车库去停放。“阿银,少爷不是故意的,不要太苛责他了。”两个人结伴而行的时候,他这样说。
阿银扬扬眉毛,很有一些意外。“他当然不会是故意的。只是听起来,似乎还另有隐情?”生理因素造成的反胃,又怎么会是故意的?
“……算是吧。那个时候,少爷才刚刚继承伯爵之位,只不过是一个……孩子啊。按照惯例,暑假期间他住在哈利斯家族的分□□儿消夏,那边的亲戚有意将我调开了。你知道哈利斯家族渊源流长,最擅长的事情就是下毒……他们每天都在少爷的饭菜里面下毒。少爷虽然发觉了,但是在一个月的作客期限到来之前,他根本就是被软禁了。一个十岁不到的男孩子啊……阿银,你叫少爷要如何反抗?他只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每天都抱着必死的决心把摆在面前的东西全部吃下去,然后趁着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抠着嗓子眼呕吐出来。不幸中的万幸是,要毒死少爷的那些人也不敢做得太过明目张胆,用的都是慢性毒药……但是,等到我终于接少爷出来以后,他就已经是现在这种状态。稍微不想吃的东西,如果硬是吞下去,十之八九会呕吐出来。”
讶瑛缓缓地说道,目光清澈如水,那笑容就好像会消失在水中一样。
阿银沉默了,他不想再追问,也不敢再追问。
纪神走到偏厅,手刚刚伸出去碰到黄铜门把手,就听到一阵笑声。
光是听着这个笑声,他就知道麟词堇也在偏厅里面。
唇角微扬,他简直有点漫不经心的推门,然后……忽然身子一震。
那两个人笑得很是开心,闪闪亮亮胜过泡在水里的伦敦太阳不知道几倍,领威和麟词堇。他们笑得那么灿烂,那么率性,那么生动啊……呵,那是他永远望尘莫及的事情。
麟词堇面露大大的笑容,莹莹的碧绿眼睛闪着耀眼的光彩,本来就充满灵气的五官一下子显得格外生动。世间的女子众多,也分为各种不同的类型:有的适合欢笑,有的适合悲伤,有的美在梨花带雨,有的却美在冷若冰霜。麟词堇的确是一个非常适合笑的女子,她笑起来既不像牡丹也不像玫瑰,更谈不上嫣然一笑百媚生,可是明朗又灿烂,连周围的空气都会变得清爽怡人。只要她一笑,你也会想跟着笑,一天的好心情就由此开始。
是啊,麟词堇本来就是一个适合站在阳光底下、活泼明朗的女子,他怎么会不知道。
而至于领威,事实上他是一个阳光的大男孩,有着像麟词堇那样的风趣幽默,明色明调——他又怎么会不清楚。
没有谁会当真讨厌这样的两个人吧?
否则的话,以他那种阴晦孤僻的性格,当初绝对甩也不甩掉头走开,遑论建立友谊。
可是,这么久了,他为什么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领威和麟词堇,他们气质相近习性相通,要走在一起是很容易的。他本来是细心到了甚至有些神经过敏的人,而且他们都是他的好朋友——他为什么几乎想也没想过?那一点也不像是他会犯的疏忽,可是那又是真的。他直到现在,直到看见眼前这一幕,才猛然发觉他的两个好朋友何其相配。
领威和麟词堇,并肩而站,合适得……没有他插入的余地。
那是真的……吗?
麟词堇,这个他认识十三年的女子,这个除了讶瑛之外,和他同在屋檐下生活如此之久的女子——如今和别人站在一起,居然合适得完全不容许他的介入?
十三年,年华流水十三年,十三年之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的母亲服毒自杀,他的父亲跳海,他的姑姑死亡,他的初恋情人诀别,他的姐姐佳美转身离开……可是无论什么时候他回头看,有两个人总是在的,讶瑛,还有麟词堇。
现在……终于是有一个领威出现要把她带走了吗?
纪神试着移动脚步。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转身走开,因为他一向很明白顺其自然的道理。就像是那个时候他看得清清楚楚,芙由佳美心里面爱的人不是他,分明就是讶瑛,于是他淡淡无奈也淡淡欣慰的退席。
没有人可以永远,没有事可以永恒,他很早很早就知道。
也很早很早就学会安慰自己,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但是最后,他终于推门走进偏厅,近乎蛮横的硬是插进不知道在谈笑什么的两个人之间。
“咦?”麟词堇不免有些惊讶,她记得纪神最近很忙。“你回来了?”
领威看见纪神,更多的是感到由衷的喜悦:“纪神,你回来得正好,我们刚刚说到你。”
“哦?”纪神轻轻扬起笑容,极天真极无辜,偏偏又是那么雍容华贵。“说我什么?”
领威正要说出来,忽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不可说,不可说,这是我们的秘密。要是让你知道了,我们就麻烦大了。”他那淡金色的眼珠满是笑意,很不安分的转啊转。
纪神弯弯嘴角,轻挑修眉,甚至一向清白如玉的脸庞也无法抑制地泛起红晕。
“这是你们的秘密啊……”他喃喃低声重复着领威所说的话。本来梦幻的脸蛋绽开如斯笑容,宛若异花初胎,美玉生晕,看得别人目瞪口呆,口水流满地也不晓得去擦。
“纪神,你……你没事吧?”麟词堇却忍不住这样问。
纪神看着麟词堇,俊美的容颜绽开一朵迷人的笑颜:“有事?你说说看,我还能有什么事呢?”他的嗓音听起来很温柔,不经意间流露出令人心醉的优雅。
麟词堇无言,只是仰脸看着纪神。
他明明就是在笑,眼波流动有如天上变幻的浮云,一张本来国色天香的俊美脸蛋益发美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是何等明艳魅惑的眼角眉梢,何等风生水起的清丽面貌!
可是,为什么这个笑容如此花样妖娆,偏偏又这般阴阴惨惨?为什么他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半缕快乐之意,却充斥着刻意隐藏的冷漠?
为什么……她看着那绝世的笑容,只产生出森然入幽冥的恐怖感?
麟词堇不知不觉往后退。奈何偏厅就那么一点地方,她退一步,他就进两步,她越是后退,他也就越是接近。不管她怎么退,就是退不出他的势力范围——直到她的后背抵住冰冷的墙面,无路可退。
“我们……我和领威没说什么呀!只是朋友之间一点无关紧要的小秘密而已……”
温热、纯男性的气息毫无预警地猛然袭来,吹拂在她的脸上,他的亲近几乎夺去周遭清新空气,弥漫在鼻息间的净是他吐出的浅浅淡淡的迷迭香气。
一阵惊惶,麟词堇慌慌张张的辩解。她承受着纪神给她带来的莫名压力。那种压力无影无形,偏偏又确实存在,让她的心口闷得慌。
“是吗?” 纪神略作沉吟,随即牵住麟词堇纤细的手腕,灵巧的手指不安分地划过她丝缎一般的黑色长发,温润顺滑的感觉让他微微勾起唇角。突然间,他划出一个笑容,淡雅得犹如池中清莲。“阿堇,我们也是朋友呀,而且还是更久的十三年哦。我们不是也有秘密吗?不算小的秘密呢——怎么,你还没有告诉领威吗?”他的声音含着不容忽视的挑衅意味,却意外地温柔,缠绵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麟词堇睁着眼睛说不出话,领威根本已经惊呆了。
纪神不再说话,轻笑着把手从麟词堇的秀发上收回来,优雅而缓慢的抵住她小巧的下巴。随即一抬手指,俯身低头,狠狠吻住她的嘴唇。她早就吓得不知道抵抗了,被动接受着,清楚的感觉到唇瓣上冰冷的触觉,以及微微的痛意。她脑中一片轰然作响,却情不自禁随着飘散的迷迭香气沉迷。过了一会儿,她仿佛被烈火烫着一样跳起来,挣扎着推开他,头也不抬的飞奔出去。
许久许久,领威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纪神……”勉勉强强发出来,又干又涩。
纪神犹自微笑:“领威。我和阿堇要结婚了,你不说声恭喜吗?”绝伦的眉眼毫无温度,轻扬的嘴角刻划着无尽的魅惑。黑发飘然,妖娆的浅淡笑容几乎带走人的心智,幽暗狭厉的冰眸却闪着不可预测的深沉诡诈。
领威眯起眼睛,看着纪神。
黑发,碧眸,金色的神光离合,红唇上的那抹诡异笑容。
纪神颀长的身影娉娉婷婷,不是凌波仙子的柔弱秀美,却是不染凡尘的飘逸脱俗。只是在这仙姿容秀之中暗藏的,是阴狠而优雅的残酷。
这时有人敲门,叩叩叩,三下。
纪神蹙眉,翡翠金眸中闪着一丝犹豫的晶亮,那晶亮有些飘忽,有点诡异,也让人无法捉摸。“什么事?”他的声音历来不大,因为不需要。
从门外传来讶瑛平静温和的声音。“尼尔老爷的电话,少爷。”和煦得有如三月春风。
纪神快步走到偏厅门口,唰的一下拉开门。“我已经病入膏肓,烧坏了脑子,还被上个星期带回来的珍稀毒药侵蚀到精神分裂,完全是没救了!请他等我回光返照的时候再打来,今天恕不接待!”竟是看也不看站在那里的讶瑛,拂袖而去。
讶瑛淡淡一笑,悄悄移动身形,让纪神顺利通过,迅速离开。
“领威,你喜欢阿堇吗?”他很温和的询问。
领威愣愣的望着纪神消失的方向,无意识答:“喜欢呀。”
“有多喜欢呢?”讶瑛继续问下去,清澈的笑容一点也不像是在打探隐私。
“朋友的喜欢啊……”领威说着说着,猛然领悟到什么。“讶瑛,我喜欢阿堇,我也喜欢纪神,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知道应该怎样做。我谁都不想失去,而且,我也谁都不会失去。”他转脸看着讶瑛,一向阳光的笑眼认真严肃。
讶瑛又是轻轻一笑,笑得极温柔极淡定,散发着永恒的味道。“是吗?我也很希望是这样呢。我要去找少爷了,很抱歉,失陪。”说着,他微微鞠躬,转身走了。
讶瑛找到纪神的时候,纪神正坐在书房的转椅上。他看见纪神把书本搁下,将双手举到头顶,仰脸仔仔细细看。手极苍白,偏生出一股入神入髓的灵秀,手指修长性感。修饰得宜的指甲锐如刀锋,闪耀着冰冷残酷的光芒。
讶瑛轻轻长叹一声:“少爷……”
“我不后悔。”纪神半眯着眼睛打量双手。只有很仔细的看,才会发现,轻薄锐利的指甲边缘,残留着一点腥红。这双手本来应该属于艺术家,如今当然也可以用来弹琴,但是更常用于生杀予夺。“我绝不原谅,也从不后悔。”
讶瑛看着喃喃自语的纪神,眉宇间泛起淡淡的忧心。绝不原谅,从不后悔,要怎样的不能原谅,才会让一个人甘愿将自己也放到天平上称量,却从来不后悔?决不原谅,从不后悔,不能原谅的究竟是谁,才会让历来风清云淡的少爷恨得如此执着?
是不是因为这样的绝不原谅和从不后悔,才让少爷变得这般残酷、优雅和寂寞?
少爷虽然是那般聪明绝顶风华绝代的天之骄子,却始终不曾受到人世的眷顾,长久以来都是在宿命的夹缝中挣扎流离。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才看得太透,所以残酷,笑世人太痴,用看透一切的心情优雅着,却难免寂寞。然而,这种寂寞优雅尊贵残酷,却分外教人心动。
“我知道她喜欢温柔漂亮的男孩子,风趣开朗更是往上加分。”纪神的声音冷冷清清幽幽微微,似乎在叹息,又好像感到遗憾。“我有时可以是,可惜领威任何时候都是。”他凝神注视着尾指上精细的宝石戒指,轻轻一笑。“何必自欺欺人?领威算是上帝的使者,真的会带来幸福。我十年以前就在地狱底层,还死不悔改——不是恶魔的话,还能是什么东西?”
“那,”讶瑛的声音极细小极轻微,几乎低不可闻,“为什么不放过她?”
“为什么?”纪神喃喃自问。然后他仰首向天,逸出一声叹息。“我不允许。我本来就十恶不赦,我犯下的罪罄竹难书——讶瑛,你可曾见我好心过?”
讶瑛却不由自主心里一酸。要看过怎样的黑暗,一个人才说得出这样一番话?要有过多少无奈,一个人才会像这样伤害自己也不在乎?他明明可以说是形势需要,他现在的确是骑虎难下不娶也不行。就算不用这个说法,凭着他的八面玲珑能说会道,要找什么借口没有?
可是他偏偏就是说了,他不允许。
他是什么人?他是连鬼都能骗过千变万化的纪神·C·哈利斯呵。谁会想到,在这个问题上,他诚实得令人发指。他太骄傲,不允许自己逃避问题的实质,不准自己借着撒谎维持心安理得。他太聪明,知道要恢复从前的无牵无挂无情无心,所需的不过是伤透心。他又太残忍了,只管逼得自己心如死灰静若止水,,也不顾这些刻薄冷漠的话语会给他自己留下怎样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当真就不在意伤心?他当真就那么坚强?
“纪神·C·哈利斯,开门!你给我开门!”
书房外有人一边拍门一边大叫,清清亮亮的女音,用膝盖想也知道是麟词堇。整个哈利斯伯爵府邸除了她之外,没有第二个人敢这么做。
纪神和讶瑛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眼里都带着淡淡的无奈和纵容。
“开门!要是你再不开门,我就要踢门了!”
外面的威胁继续隔着一扇门不依不饶的传进来。
讶瑛估摸着如果不放麟词堇进来,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少爷,我去开门?”他轻轻咳一声,询问纪神的意见。纪神一言不发,他知道纪神是默许了,便走过去开门。
沉重的红木门刚刚拉开了三分之一,麟词堇就心急的撞开,越过讶瑛冲到纪神面前。“领威说,你很不对劲!他说,下次再来看你。他还说,我再不来看你就来不及了!我虽知道你从来就是一个药罐子,但是也没听说你有什么绝症啊!你到底——”
25
纪神幽幽淡淡笑,睁着漂亮的眼眸,脸色平静而苍白:“我什么事情都没有。”他眼中的金色光辉悄然敛起,只剩下近乎透明的翡翠色,那么清那么亮——别人却怎么也看不透这似浅似淡的颜色。
麟词堇不相信:“怎么可能没有事?!我光是看你的脸色,听着你的声音,就知道你不但是有事,而且是有着很大的事!领威说得一点也没错,连讶瑛都追着你跑到这里来了——”
“够了吧?”纪神忽然冷冷一笑,轻轻弹弹指甲。“我有什么事情,与你什么相干?你要是真的关心我,何必还要别人来提醒?我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多谢问候。”
麟词堇不由得火冒三丈:“我怎么知道!你从来就擅长伪装,除非你自己愿意承认,否则谁也不知道你说话做事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要是我能够预见你少爷会为了我关心你发这么大的脾气,我当然不会自找麻烦!”
纪神一脸漠然:“那你还不——”【出去】这个单词还没有说出口,他眉心一拧,迅速伸手捂住嘴,猛力咳嗽起来。那种剧烈的咳法,仿佛是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才得以安宁,纯白的绸制衬衫袖口,不到几秒就染成一片红色。
那种景象真是触目惊心,偏偏纪神又晃了晃身子,看上去摇摇欲坠。“少爷!”讶瑛再也忍不住了,低声叫着,一步跨过去扶住他。
然而纪神完全不领情的一甩衣袖,挥开讶瑛的搀扶。“我死不了的,让开……咳……咳咳!麟词堇……咳!咳咳……!!请你……咳……咳咳……出去!”他一面咳着,就一面硬是要说话。
麟词堇盯着纪神好一会儿,转身,却不是跑出书房,而是奔到书柜面前。唰的一声拉开玻璃隔门,掂起一本沉重的原装硬皮书,抬手使劲砸向纪神。“啪”的一声,一本《牛津字典》摔落在纪神身后几厘米的地板上。没等任何人开口,另外一本《荣格心理学》又飞了过去。然后是《梦的解析》、《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世界发展史》……大部头被接二连三抛掷了出来。
“出去!出去!你就只会叫人出去!为什么我要出去?……你也不许出去!你这个人为什么就是那么冷,那么硬,那么怪?!要是我能丢下你不管,何必还要进来找你?我就那么喜欢犯贱,就那么喜欢被你冷嘲热讽?!你说的这些话一句比一句恶毒刻薄,但是你想过没有,这些话伤害我们之前,首先伤害的人是你自己!你好狠,你好有能耐,看准自己的伤口也毫不犹豫下刀,为的就是使我们难受!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放下你固执透顶的骄傲,放下你那高贵不可一世的架子,相信我只不过是在关心你?!为什么不管好意恶意,你都是不分青红皂白全部往外推?”
她一边跺脚,一边发泄愤恨丢书,嘴里面停不下来一个劲的骂。
可是很奇怪地,没有一本书真正砸到纪神,全部偏离了正确轨道。
纪神稍稍移动了一下,站直身子:“你知道什么……咳咳……!”他的眼神深湛莫测,静若古井,深似海洋,金绿色的眸子无波无澜,平静而深不见底。
麟词堇气愤的扔出一本《剑桥学派》:“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不知道,我今天能够如此无忧无虑,是因为你当年拼命当上了族长。我不知道,你要是不是这般阴狠毒辣,就完全不可能生存下来。我不知道,你今天坐到哈利斯族长的高位,付出过多少代价吃过多少苦头。我不知道,你这个人自尊心强烈到冥顽不灵,宁愿让人恨也不要被人同情!我不知道你的那些苦处太多,根本就说不出来!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从来就是不知感激,不识好歹,只懂得惹你生气!”她歇斯底里的冲着纪神叫喊。
麟词堇叫嚷着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很容易听出来,关于纪神的辛苦,她知道得不会比谁少。纪神愣了半晌,讶瑛趁机悄悄扶住他,小心翼翼擦去他嘴角残留的血迹。“你……你……”他轻轻的呢喃了好一会儿,然而终于没有说出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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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词堇的手拿到一本书,掂了掂,份量太轻,只得负气抛下。“我,我什么我?!你不让我管,我就偏偏要管。你叫我出去,我就偏偏不要出去!反正我就是不懂事,我就要惹你生气,气死你最好不过!”和这番豪言壮语不相吻合的是,她红着眼眶走到纪神跟前,缓缓伸手探他的呼吸。
这次纪神没有任何抗拒,相反,他挪了挪步子,站到一个方便麟词堇行动的位置。“总算是平息下来了,可是好浅淡哦。讶瑛,你端点吃的东西来好吗?”收回手,她微微皱起眉头说道。
讶瑛回望纪神,他没有说话。“好的,我这就去煮点清淡的东西。”讶瑛微微一笑,轻声答应着出去了。
麟词堇目送讶瑛出去,回过头看见纪神站着站着又摇晃两下。“你还算是男人吗?风没吹就一副要倒的样子。”她忍不住说道,伸手揽住他的身子。
纪神温顺的挨近麟词堇,将头半靠在她肩上,身体的一半重量交由她支撑。这是一个很小的动作,却是超乎寻常的亲密,代表着寻求支持和保护。“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虽然说刚才你只是被动承受,但是根据你的反应看来,我的吻应该没有那么糟糕吧?居然让你怀疑我是不是男人,难道说你……”
“你少说两句会死吗?!”麟词堇的脸蛋腾地红了,想要用手捂住面颊,可惜两只手都有扶着纪神的工作,而正常人是不会有第三只手的。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选择迅速别开脸。
纪神看着麟词堇,她虽然是已经转脸,却掩饰不住渐渐抿起要笑的唇。即使仅仅看着侧面,也能看出来红晕的双颊,一双灵动之极的眼睛,还有那少女特有的动人羞涩。
“怎么办?”纪神叹了一口气,“你一笑起来,我就忍不住想要亲亲你。”
麟词堇忙乱的挥着手,像是在赶蚊子。
“谁理你!”
嘴上是这么说的,她的笑容却是越来越甜了。
纪神眨眨眼睛,将脸蛋贴着麟词堇的秀发蹭呀蹭:“不要这样啦,别那么狠心嘛。我是身体虚弱的病人,不应该得到额外照顾吗?好啦,好啦,给我亲一个啦。我跟你说哟,看得到亲不到可是很伤身的噢!不用担心,明天要是我病情恶化了,送进急救病房了,那绝对绝对不是因为你不肯给我亲的缘故……”
“你不要胡说啦!乱说什么呀!”麟词堇听得恼羞成怒,不得不转脸呵斥。
纪神轻轻抬脸,正好碰上麟词堇的嘴唇,当下不客气的吻了上去。眼角尽是得意洋洋的笑意——嘿嘿,谈情说爱,他伦敦赫赫有名的“猎艳伯爵”还会没有花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