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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舌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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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斯伯爵府邸,麟词堇的卧室。
麟词堇坐在床铺上,低头看着沉睡的纪神。
他圈着的那双手臂让她浑身不自在。有点想推开他,但是只要回忆起她那天下午是怎么被催眠的,她又感觉理亏。何况他的手也好像生了根似的,怎么掰都不肯松开,一副赖定了就是他地盘的样子。他虽然天生比女人还要花容月貌,正常男人比女人多出来的力气,却一分一毫也不见减少。努力了一阵没有结果,她决定不再浪费力气,任何事情都等他醒了再说。背过身想要来个眼不见为净,却被拖了回来。唉,算了,就当是看帅哥,不看白不看。
他的睫毛好长好长,长到卷翘起来,乌黑浓密,宛如一把小巧的扇子。少了一些平时的冷淡和疏离,舒展开来的眉宇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稚气,无论醒着的时候多么深沉诡诈,现在躺在这里的他只是一个漂亮安静的男孩子,有一张可爱而且无害的睡颜。好像西洋古玩店里精致的手工古董娃娃,白瓷水晶打造有着一双眨巴眨巴会勾引人的眼睛。不管心里有多少怨言,看到他这副安静乖巧的模样,她根本冒不出火气。
但是这张那么可爱的脸蛋啊——多半是拿来欺骗社会的!
谁能想得到,他居然就在没有跟家族里的元老会打招呼的情况下,大喇喇地向全伦敦的公众宣布他要结婚?
先斩后奏的代价自然巨大,他周旋于震怒的族人与兴奋的媒体之间,就像是……蜡烛两头烧!今天就是最后的评估会了,她相信他可以摆平一切,但是实在——他这样下去怎么行?他那本来就不是很好的身体,怎么可能禁得住这样的日夜操劳?
唉,她知道他累了,很累很累——否则这些日子他怎么老是跑她这里?
往往是他敲门进来,二话不说就往她的床铺上一倒,立即睡死过去。她也什么都不问,静静的让他搂着睡觉,到时间就叫他。他很难得这样努力,她说什么都应该站在他这边。或许是因为在医院开了先例,他总跑来这里和她盖棉被纯睡觉,几乎把她的床铺当成是他的。
结果……现在她已经习惯他睡在她的身边。不管是他那比平常人稍低的体温,还是他那意外的并非轻若鸿毛的体重,或是他那久久萦绕不散的迷迭香气——她都熟悉得要命。
这种感觉——真是够“老夫老妻”的啊!
麟词堇忽然脸一绿,喃喃自语:“完了……完了,我真的完了。竟然连‘老夫老妻’这种词汇都想得出来,我绝对是无聊出病来了。啊,为什么我要做到这个地步……我上辈子欠你么?……不对呀……我们恐怕谈不上什么真情挚爱吧?”
想归想,麟词堇的手还是轻轻地落在艾云柔软的黑发上,东方人的头发多半不是偏红就是偏黄,鲜少有这么纯粹的黑玉色,还带着珍珠般的光泽。柔嫩冰凉的指尖悄悄划过他俊美的脸庞,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抚过自己的肌肤,那软热湿润的温度不知不觉也烘暖她的心。
忽地,纪神轻轻而又缓缓地睁开眼睛,那双似海般幽秘,又似翡翠般碧绿的奇异金眸,定定而又静静的看着眼前的麟词堇。
然而麟词堇沉浸于她自己的心绪,没有发觉这一情景。“缘分,缘分,有缘无分……我应该是不能习惯你的吧?唉,唉,唉……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谁叫我倒霉,已经答应你了。”她叹一口气,为自己摇摇头。 13
“结果麟词堇也是很喜欢纪神·C·哈利斯的,很喜欢很喜欢,无限的接近……爱。这真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头痛啊啊啊!”
她诚实的下了结论,悲惨的摇着头,用力为自己哀悼起来。
说到底,又有谁能够真的对他无动于衷?很多人爱他,同样很多人恨他——那不都是一样的感情强烈?但是有一件事情他们都清楚的事情更加清晰:他们,他和她,不是同一国的。他是一个尊贵优雅的名流绅士,她则是一个自由自在的随兴女子;他复杂隐晦,她却简单明了。他们不是冰与火,却是南北极。
他太复杂了,就像一条无解的谜语。心中关卡层层,庭院深深也不知道究竟筑起几扇门。第一扇门虽然时常开启迎客,却鲜少有人能够跨越雷池一步,去敲开其他的门扉。而最呕的是,好不容易通过九道重重深锁的大门,真正走进去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居然是一座迷宫,想要了解他?可以,请从头再来一遍吧。
她自己却又太简单了,想法很单纯逻辑也很明了,像一道有固定答案的计算机方程式。思路或许稍微与众不同,但是不难发现始终有规律可循。她不是一张可以供人乱涂乱写的白纸,不过确实没有多少人工色彩。成为她的朋友只需要志同道合,然而要伤害她也没有想象中的容易。对他而言,了解她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她不知道,他对她还存着什么样的企图心?
“所以,你这样的男人,我这样的女人,凑到一起结婚是不是太搞笑了?”
她不知不觉地将疑惑问出口,并非自我贬低或是轻视他,纯粹就事论事。他五时花六时变,机敏多疑,心机深沉,同时缺乏定性。朋友当然很好做,可是在那之外,他们似乎不太可能交集在一起啊。
纪神幽暗狭厉的碧眸微微眯了起来,又慢慢闭上,一阵烦躁没来由地袭上心头。
“还好我一直是麟词堇。”
她生性乐观,眼界广阔,不会把自己绑死在什么东西上面,所以不会强求他们必须成为恋人。她比较洒脱,不喜欢自找苦吃,所以可以不去忌妒他一个换过一个的女人。她看事情比较清楚,所以仍然能够继续做那个单纯快乐的自己。
但是事情总是不断变化,人性本来贪婪。有一就想二,有二就想三……到最后是要全部,少一点都不行。她实在不敢保证,这么长久相处下去,她还能不能维持最初的洒脱?她真的不知道,她一直以来为之骄傲的简单智慧,这一次还能不能一如既往拯救她于危难之中?
麟词堇想着,不自觉低头一看,纪神闭着眼睛不动如山,没有半点反应。那张秀绝烟尘的脸庞清白如玉,美丽得胜过艺术品百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他的眉宇间仍有一股淡淡的忧郁。虽然只是轻轻浅浅的一抹并不深入,却怎么也化不开。
她不禁弯腰低头,俯身想找出这似有若无的忧郁从何而来,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她近距离看着他绝俊的脸庞,不由得摇头轻笑,也是,你能从一个熟睡的人脸上找出什么使他烦恼的源头呢?
除非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开,或许可以初见端倪,但是也很难说,或许会搞得别人更加迷惑也说不定。他的金绿色眸子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蛰伏着太多的感情,隐藏着太多的秘密——而你所能见到的一切,不过是冰山一角。
“你是不是……醒了呢?”麟词堇忽然俯身问道。“你就是这么狡猾啊。”
纪神迅速坐起来,错愕地盯着麟词堇看,金绿色的眼睛闪过一丝薄怒和几缕震惊。
他是何等的八面玲珑千变万化啊,以至于连他都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的真情假意,于是就习惯在暧昧的灰色地带得过且过。他玩世不恭,他又深不可测,他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但是竟然——竟然就这样被看穿了?!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女人,她怎么能?即使她是他多年朋友,就算她并无恶意,然而将他看得无所遁形——她怎么敢呵!
麟词堇清清楚楚地看到纪神眼中的阴鹜神色,知道她猜中了。他太精明太世故,攻于心计城府极深,因而很少露出像这样意外……又愤怒的表情。他习惯于所有事情在掌握之中,更加讨厌任何除他自己以外的人看出他的内心,会这副样子也是理所当然。
现在他不再是优雅虚幻的水中月镜中花,他们之间的距离霎时缩短许多。现在的他近得伸手可及,近得很真实,也近得很危险。
柔细的黑发飘然舞动,唇边渐渐泛起一抹防御性的微笑,不笑的金绿色眸子一片凄清迷茫。他是真有一双慧眼呵,可惜看的尽是世态炎凉。
“我喜欢你,但是那又怎样?我不要为你变得偏执狭隘。你自己知道,那样很可悲,更是可笑。我不希望我们连朋友都当不成了……你懂得我的意思。”
尽管这是一个最糟糕的时机,尽管这是一个最不恰当的地点,尽管这是一种最不婉转的方式,麟词堇仍旧抬头挺胸,缓慢清晰的宣布。
她说出这一番话,没有逃走也没有后退,因为不想不愿不该也不能。
但是,接下来他会说什么、做什么?
她没有任何把握。
僵持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至少没有她预料中那么久。“呵呵,说得好。本来我很应该顺势忏悔反省一番,可惜我现在必须出席评估会了,真抱歉。”纪神就是纪神,微微合下眼帘,连声音也恢复了昔日的平静。
哈利斯家族会议场所。
阿银拉开车门,率先走了出来,年轻英俊的脸上一贯面无表情。接着纪神下车,甩上车门。他们沉默的结伴而行,心里都清楚今天有常硬仗要打。先前的种种都只能算是热身运动,哈利斯家族里面真正握着实权的人将在这场会议上全体出席——能否让婚礼提上日程就看此一举。
一切发展不可谓不顺遂,一切准备不可谓不充分,只是……纪神似乎反常的不在状态中。
阿银有些担心的看着纪神。“不要流露任何情绪,阿银。”才不到两秒钟,纪神淡淡的警告话语在耳边响起,他立即整肃容颜。
是自己的错觉吗?
可是现在的纪神……像是来自阴间的使者,全身蓄满了阴霭晦暗的气息。眉清目秀的他原本就有着十足的阴柔气息,尤其是他没有笑容掩饰的此刻,眸光更是无比深沉诡异,漂亮的双唇紧抿着,心中仿佛有一道与世隔绝的鸿沟。
不笑的纪神,残酷而优雅,阴冷且强势,不复平日的戏谑温文。
这样的纪神,是否才是那个一直隐藏在嬉笑面具下真正的他?那个有着让人感到害怕的沉稳谨慎,却只不过二十岁的“毒伯爵”……那个实际上总是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冷眼旁观,静默之中已然权衡利弊的阴谋家……究竟是谁,又是什么事情……逼出了他如此黑暗又如此真实的一面?
然而情势不容阿银多想,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长廊尽头。于是他上前一步,推开那扇沉重的镂空雕花青铜门。一刹那间,纪神薄唇微扬,勾勒出一个绝美的笑容。
“麟词堇,十八岁,中英混血儿,父母均在年幼之时死于意外事故,英国一家中型电子企业的总裁。门第不高贵,血统不纯正——居然还是一个孤儿!”
意料之中地,年近花甲的哈利斯家族元老会成员,麦克米伦·C·哈利斯,毫不客气的拍案而起,一本厚厚的文件袋当场扔了出来,跌落在会议圆桌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纪神只是微微一笑。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似是而非的笑容。那优雅地抿着的薄唇,微微扬着一道优美的弧线,形成一个绝美的笑容。可是只要仔细盯着笑容看一阵,就会发觉,这简直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轻蔑的嘲讽。待到反应过来想再确认,那抹冷冷的嘲讽偏偏已经销声匿迹,无影无踪,仿佛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幻觉。
阿银倒是伸手出来,拿起文件袋掂了掂,然后竟是看也不看,随手丢进会场角落的废纸篓。“最重要的,应该是这位小姐不过身为一家中型企业的总裁——偏偏又是不景气的网络IT行业吧?”他冷嘲热讽。
废纸篓离开阿银所站的位置超过五米,而且是处于他的身后。可是文件袋仿佛自己长了眼睛一般,不偏不倚落入篓口。
“你说什么?!你也不过是个——哼!族长担负着整个家族的重任,多少人的生计都要靠着他的决策——结婚可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怎么能够随随便便决定?不要说对象还是一介平民女子!除此之外,居然还夹杂着不干净的血统!我看,这件事情非要从长计议不可!”麦克米伦本来要脱口怒斥,看到阿银扔档案的这一幕,不得不有所顾忌,自动消音。
什么叫做从长计议?
这当然是一种客套话,所谓从长计议,也就是三思而不行。
阿银依旧冷冷盯着麦克米伦,直到他心虚的别开眼去。
“罗杰叔叔?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纪神就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一径笑容可掬。
罗杰·C·哈利斯身形高大,与其说他是古老贵族的后裔,倒不如说他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他身上的商业市侩气息,完完全全掩盖了本来应该有的贵族风范。
“麟词小姐?啊,啊,我想起来了。她没有什么不好啊。不过你也知道,全球的网络行业一片低迷,高科技股票一路当到底,相信她的处境也不会太好。真是可惜呀,我现在都还记得当初她的公司股票是如何一日千里的。——不说这个了,你要是真的想要结婚,安定下来,我们谁都不会反对——只是为何不选择一个更加合适的人呢?不是我们故意为难你,实在是责任在身,族人们可都等着我们给个交代哩。石油大王的女儿,华尔街的公主,还有富可敌国的女继承人,她们全都排着队要和你做朋友。你还很年轻,不是吗?麟词小姐也是同样的年轻啊。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呢?再说,你为了一棵树放弃整个森林,将来会后悔的。”
跟麦克米伦的急躁不同,罗杰和颜悦色的劝说着。
阿银冷眼打量罗杰·C·哈利斯,说穿了,就是哈利斯族长的婚姻实在奇货可居,一定要卖个好价钱。真不愧是十九世纪顺利转型为现代资本家的古老贵族家庭,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放在天平上称量的。
“原来如此。插上一句题外话,请罗杰叔叔不要介意。”纪神的笑容认真而纯洁,俊美的面容闪着无瑕的光辉和温柔,看起来是那么优雅无害。“不知道你后悔多少年了?”
众所周知,罗杰·C·哈利斯十九岁就结婚了——足足比纪神·C·哈利斯早上一年。偏偏这位罗杰元老在家族之中又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爱妻族”,兼职“怕老婆”俱乐部坚定会员。于是乎,他立刻面红耳赤,当场尴尬坐下,不再发一言。
哈利斯家族元老会里面最为厉害的三个狠角色,接连有两个被“削”得灰头土脑,暂时无人敢再站出来高举反对大旗。纪神这个族长从来不暴跳如雷声嘶力竭,甚至也不像阿银那般冰冷而让人望而生畏——他仅仅只是扬着一张雍容优雅的笑脸,专拣别人的痛处戳。
“咦,咦,没有人要说了吗?”纪神眯着眼睛,笑得更加优雅,更加迷人。“莱安叔叔?蓓莎婶婶?还有查尔斯叔叔?”被点到名字的人只感到一阵恐慌,纷纷往后退了一点,眼睛不敢直视这位族长的灿烂笑颜。
“咦,咦,还真的没有了?……那我要说罗。”
纪神的话音未落,阿银便会意的递上来几分文件,厚厚实实满满当当一大叠。
“我感到非常遗憾,真的太遗憾了——我居然真的就是——和那些排着队等我相识的小姐们没有缘分哪。实在是……唉,听说她们全部都是貌美如花,才华横溢。可惜石油大王的女儿上个星期和一名奥地利军官私奔去也,哪怕我愿意横刀夺爱,也要看看小姐是否买我的帐啊。无奈女继承人忙于填补三分之二的财产亏空,就算我现在赶乘私人飞机直达,空降到她的身边,她也是无暇理会。至于那位华尔街的公主么……这样吧,如果时间表允许的话,我下个星期一定会记得跑到纽约的监狱探望,可以吧?”
纪神甩出文件,益发笑得日月失辉。
众阵哗然。
石油大王的女儿行踪何等隐秘,向来滴水不漏,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忽然之间,就误打误撞碰上了一个奥地利军官,还是在纪神宣布结婚之后不久——未免也太巧合吧?女继承人的财产犹胜英国女皇,一下子亏空三分之二,真是吊诡得很。还有华尔街的公主,她纵横纽约金融界如此之久,为何这般容易就锒铛入狱?
看来看去,答案还是要从纪神身上找。
但是无论如何,这一切的确既成事实,哈利斯家族的族长已经不可能上述的几位候选人联姻了。石油大王的女儿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奥地利军官私奔是何等大事,记者媒体恨不得宣传到天下皆知,哈利斯家族要怎么解释“接收”了一个逃跑新娘,还是“强抢民女”那一种?三分之二的财产亏空,有谁知道要扔多少资金进去填那个无底洞,就算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为什么不去找另外一匹骆驼?最后一个更别提了,金融罪犯外带身无分文,接受这样的伯爵夫人?可以,等着哈利斯家族掌权者集体发疯好了。
若是这样的人选都可以接受——为什么不干脆接受条件好一点的麟词堇?
元老们明白纪神的意思,纷纷交头接耳。
现在不仅仅是伦敦,不是只有英国,甚至也不会只是欧洲——只怕全世界看得到报纸收得到电视的地方,都知道哈利斯族长大婚将至的消息。非到万不得已,元老会不愿意和族长公开翻脸,外面多少势力虎视眈眈,等的就是哈利斯家族内讧这一天。祸起萧墙,堡垒从内部攻陷,这些话岂是说来好玩的?
原本元老会的如意算盘是从长计议——拖到公众忘记的那一天。时间一久,麟词堇这个名字给外界留下的印象自然转淡,这个时候他们就可以李代桃僵,推出一个货比三家的新娘人选替代。
纪神这样做,自然就是昭告元老会,他已经提前把这条路堵死,不要白费力气了。
“你一定要娶那个女人的话……不如退位吧!只要你不是族长,要怎么做悉听尊便!”
席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样一句话。
哈利斯家族的族长宝座,绝对不缺人想坐,即便已经有人坐在上面也是一样。
“原来如此,我还有选择做温莎公爵的机会啊?”面向在场所有人,纪神深长而美丽的金绿色眼睛微微一笑,“那真是……感激不尽。”停了停,他再度扬起的笑容甜蜜得可以把一千米开外的蜜蜂蝴蝶全部招引过来。“只可惜,虽则我愿意要美人不要江山,但是没了江山,这位美人也就不乐意要我了。所以你们看,阿堇不要做辛普森夫人,我也很无奈哪。”
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其实放眼现今的哈利斯家族,没有人比纪神更为适合担当族长一职——讨厌他也好,嫉妒他也罢,他的能力是公认的。倘若他真的就这么下台,整个家族马上就会因为争权夺位打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旦夕之间四分五裂,根本就是一场灾难。因为还有这样一层道理,元老会关键的几个人物基本上并不主张弹劾纪神。那个人之所以不肯明着站出来说话,不也是深知这种情况?
过了好一会儿,寂静的会场响起镶银红木手杖敲在地板上的声音。
“纪神,你……刚才叫麟词小姐什么?”元老会首席议长,身为纪神亲叔叔以及未成年时期监护人的尼尔·C·哈利斯,终于是起来说话了。
纪神一贯充满神采的笑眼终于融入淡淡的困扰,俊美无铸的脸庞有了恍然大悟和些微的不悦……可总算明白尼尔如此久都不发言的真正原因,可不就是为了打探他的私事?
“阿堇。尼尔叔叔啊,有什么不妥当吗?”然而他很快扬起了天使的优雅笑容,显得那么风度翩翩充满耐心,完完全全是一副绅士做派。
“你似乎,”尼尔若有所思,“从来不曾在正式场合如此私人的称呼一位小姐。”
“叫阿堇麟词小姐?我的好叔叔呀——你是这么称呼亲亲老婆的吗?”扬起一弯优雅无害的笑容,纪神缓步踱向神情严肃的尼尔,行为举止之间流露出专属于上流社会的良好教养。
周遭霎时万籁俱寂。哈利斯家族谁不知道,尼尔·C·哈利斯因为种种原因根本终身未婚,而且估计在他有生之年是不会考虑这种事情了。以哈利斯家族之大,敢于拿这种事情开尼尔玩笑的人,也不过就是纪神一个人而已。他们叔侄两个时常立场相反,互相驳斥以至于不可开交,可是似乎又有一种旁人插不进去的默契。
搞到最后,没有人知道他们叔侄两个人究竟是交恶还是交好,就像现在,他们好像在进行沟通又似乎在彼此诋毁。莫名其妙的众人只好闭嘴静静观看他们打哑谜一般扯题外话。
“鬼扯。”尼尔遵照往例责备纪神,却也不多追究。“这么说,你是一定要娶麟词堇了。”
纪神偏头,弯一弯好看的嘴角,笑得像个有些困惑糖果为何不见了的孩子。
“我不是早就说了?为什么就是没人相信呢,唉,唉,唉。要是我不能娶她回家,还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哪。” 乌檀木一样的秀发恰好掩盖住耳朵,闪耀着黑珍珠那般华贵而纯粹的光泽。清白如玉的肌肤,狭长的碧眸,金绿交织神光离合的瞳孔,端的是天下难得几回合。
那么玲珑剔透的可爱笑容,那么高贵优雅的温和声音,举止神态压根没有半点威胁性。
但是在场的人没有谁不明白,纪神这是百分之三百的威胁。
哈利斯家族能有今天的繁荣昌盛,殷实的家底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资本,但是纪神这个族长的决策更是功不可没。他既然能够使得哈利斯家族蒸蒸日上,自然也很清楚如何让这诺大的家族下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元老会的确可以集体弹劾他,怕只怕在他卸任之前,就已经把哈利斯家族败个精光。砍树容易种树难。建设一个金融帝国需要好几辈人的努力,毁灭一个金融帝国却只需要弹指的时间。到时候,谁又来收拾这个烂摊子?谁敢,谁能?
尼尔的镶银红木手杖再次敲击会议厅的水磨石地板,打破了沉寂。“那么我想知道,要是你能够得到家族的成全——又能为家族做些什么?”
“一天之内,我可以借着阿堇的公司,净赚一亿英镑。咦,咦,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为家族做了什么’?”纪神巧笑倩兮,说的就好像要去超级市场买回一棵大白菜。
全场迎来万马齐喑的场面,安静得可以听见有人吞咽口水的声音,有人倒抽冷气的声音。一天之内赚满一亿英镑,这是什么概念?那就相当于哈利斯家族十份短期订单的总收入!而且不要忘记,纪神说的是纯利润!
罗杰忍不住失声叫出来:“那……那怎么可能呢!”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精于计算的商人,自然知道要做到那件事情有多么不容易。
纪神微笑,温柔的激荡人心的微笑。但是眼中闪现的并非似水温柔,而是刺骨的寒冰。“为什么不可能?你们可知道伦敦时报金融时报指数已经低靡太久,为了振兴高科技产业,本国政府正在积极物色可以扶持的对象?你们可知道,阿堇的公司虽然是中型企业的规模,却有着大型跨国企业的收入?你们可还记得,当初高科技股票一路飙升,她的股票就是一棵摇钱树?你们可知道,高科技股到了现在进入最低谷,跌停板之后再涨起来是什么势头?你们可知道,由于亚洲金融危机渐渐过去,多少金融大户的资金再度开始全球流动?你们可知道,这些流散资金集中起来一天之内足足有上百亿英镑,一亿英镑不过是百分之一?你们可知道,这些金融巨头跟风涨势,甚至可以将整个英国的高科技股带动起来?”
他那一连串的反诘,丝丝入扣,滴水不漏,条条是道。
时光倒回到1999年。美国经济的超常规连续增长得到了一个完美的解释——新经济理论。在那个号称以最快的速度制造富翁的场所——新经济的发动机纳斯达克股市,交易活跃,股指一飞冲天。市中的明星就是亚马逊、雅虎、电子海湾这样的网络高科技新股。
伦敦金融时报指数跟着沾光,一路飙升的高科技股带动整个大盘股市,首当其冲的IT网络股指一天之内涨幅高达百分之四百。哈利斯家族就在这个长势里面捞足了甜头,元老们对此记忆犹新。而当低潮降临的时候,精明的纪神早就全面撤出,基本上没有造成任何损失。
没有遭受到严重的打击,也就意味着对于那时辉煌的记忆越发鲜明。
“你……当真能够做到?”
罗杰心动了,虽然问得将信将疑。
纪神浅浅淡淡一笑,宛若夜空中稍纵即逝的烟花。“我做得到。”他的语气平静犹如船过水无痕,漠然得几乎感觉不到。
尼尔仔仔细细看着纪神。从他高贵的气质,优雅的举止,澄净的眼神,到纯真得近乎白痴的笑容——无一遗漏。“……好。”最终他代表元老会承诺,“只要那一亿英镑进帐,你的婚事就由你自己决定一切。”
大局已定。
散会之后,阿银跟着纪神钻进劳斯莱斯,纪神报出一个地址,然后静静坐着闭目养神。
阿银握着方向盘开车,心里不断考量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利令智昏,只能说是利令智昏。
一九九九年是什么情况?
网络是最时髦的名词。网站像田野的杂草一样疯长,平均每天诞生两家.COM公司。各种媒体的狂轰滥炸使得B2B、B2C、NASDAQ等字眼妇孺皆知,街头巷尾议论的是“注意力经济”和数字英雄们的光辉事迹,跳槽到网络公司成为当年最明智的选择和最时髦的工作方式。高风险投资家玩命一般往网络产业烧钱,因而成为所有人追逐的对象。气氛是越炒越热,愈演愈烈。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网络泡沫大爆炸。纳斯达克综合指数高台跳水,网络折戟沉沙。资本的“龙门”关闭,互联网进退失据。烧钱被迫转向求生,先天不足的“超前企业”、“概念公司”暴露出全部漏洞。数万个雄心勃勃的公司在短短一两年内就消失了,从四面八方汇拢到网络业的近百万从业者被迫重新选择职业和生活。
英国政府可能真的想要振兴高科技产业,为低靡的市场打入一支强心剂,可是有什么理由首先找到一家中型电子企业?就算亚洲金融危机渐渐成为历史,谁不对此心有余悸?即使这世界上金融巨头很多,哪个不是闻着苗头不对,就立刻撤出资金?那一亿英镑虽然只是流散资金的百分之一,要在一天之内集中投注到一家中型电子企业,又谈何容易?
这一切的一切,实在是很有疑问的。然而那一亿英镑纯利润的许诺太诱人,足以蒙蔽元老们的眼睛。何况说这话的人是纪神·C·哈利斯,他一向是说得出,也就做得到。
但是但是,可是可是,但是可是,可是但是,一亿英镑不是小数目,岂是随口说一声,就可以变得出来的?
阿银越是仔细想,就越是觉得棘手。“纪神……你可以吗?”他终于还是发问。
纪神的瞳孔就像猫眼石一般的碧绿,镀着薄薄一层若有若无的金色。“我可以。只要你……保持冷静。” 他微微眯起眼睛,柔和的语调是偏冷的。
这一次要见的人,是英国政府的高官。
简短的寒暄过后,纪神便说出来意:“要是没有记错,你们最近一直在寻找扶植对象。所以我想说几句,我倒是知道一家中型的IT企业,它涵盖的业务范围正好符合你们的期望。虽然只有中型企业的规模,但是收入已经达到了大型企业的标准。最关键的是,它没有跨国大型企业常有的资金周转不灵等毛病,即使在这次衰退大潮之中,依然保持住良好的业绩。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大浪淘沙,留下的都是金子吧。”
“我们的确有这个意向……理所当然的……只不过,敢问伯爵阁下的真正意思是……?”掌管政府财政支出的英国高官满脸推起笑容,小心翼翼的试探。
纪神淡淡一笑:“这是一笔大买卖,你要不要做?我知道离开下一次政府改选已经时日无多,你似乎正在积极筹办之中?无论如何……你只需要给这家企业所有的优惠待遇,贷款和减税齐下。至于一天之内让它涨幅达到百分之百,往后一个星期余波上浮仍旧有百分之百以上,回复最初的风光辉煌就是我的事情。伦敦金融时报指数要是一夜之间全面上涨,外商投资也就会随之源源不绝——这个前景,对于你的政绩来说,还算是不错的功勋吧?”
他的十指轻轻交缠,一派姿态悠闲慵懒的滔滔不绝,看起来那么优雅,那么自信。
“听起来……实在是值得一试。只是不知道……伯爵为何如此看重这家中型企业?”
政府高官心思蠢蠢欲动,只是仍然带着最后一点戒备之心询问。
纪神拉开一抹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笑容:“因为啊……它的主人就是哈利斯家的伯爵夫人。” 那妖艳的风情和中性的魔魅,美得令人头晕目眩。
英国政府的财政高官呆愣半晌,回过神来的时候不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和纪神用力握了握。而一直没有想出头绪的阿银,到此刻也终于了悟纪神最后一句话的指意。
再下来,自然就是国际金融巨头。
面对着金融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手,纪神轻启薄唇,只说了一句话。
“业主是哈利斯家的伯爵夫人,外加英国政府的全力扶持,几位想不想要这个赚钱机会?”冲着哈利斯伯爵家的承诺和英国政府的保证书,这支企业股指想要不飙升也难。这些国际金融巨头都是成精的老狐狸,投出越多收回越多、稳赚不赔的生意,怎么会不想做?答应下来还可以卖给哈利斯族长一个顺水人情,他们真的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没有哈利斯家族为麟词堇的企业背书,没有英国政府全力护航,国际金融巨头如何敢于放胆投入上亿英镑的资金?没有看到国际金融巨头的投资意向,没有哈利斯族长的亲口许诺,英国政府怎么可能给一家中型IT企业这般优厚的待遇?然而若不是一方面英国政府倾力相助,另一方面国际金融巨头慷慨解囊,麟词堇这个哈利斯家的伯爵夫人根本做不成,纪神的承诺又如何兑现?
三个条件分明是互相依赖,彼此以对方的存在为成立条件。
这简直就是“空手套白狼”的招数,纪神玩得何其巧妙,使出来是何等轻松自若!
阿银却深知其中艰辛困难。
哈利斯家族的族长,纪神伯爵,从来是金口玉言。一诺千金,倾家荡产在所不惜——实在也不能惜。麟词堇是哈利斯家伯爵夫人的事情,其实还没有真正确定。现代社会瞬息万变,没到最后一刻,有谁敢叫嚣形势不会掉转过来?纪神说“我可以”的时候多么从容不迫,你知道他是顶住了多大的压力?纪神说服相关各方的时候如何面不改色,你知道这需要多少勇气和智慧?
何况这样一个方法,想得到的人不一定敢去做,敢去做的人不一定想得到。想得到又敢于去做的人,却不一定做得到!
首先,他必须确定选择的公司一直良性运转,保证一旦政策下来资金注入,股票便会呈现直线攀升的势头。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流散资金怎么会迅速集中过来?诸葛亮尚且扶不起阿斗,再好的条件再多的投入,又怎么能捧红一家严重亏空的企业?而对于各家公司作精细准确的评估,难道是靠私人交情的好坏!其次,英国政府的高层决策者,国际金融巨头,这些人岂是普通人想见就可以见到的?就算是顺利见到了他们,又怎么可能随便什么人重复一遍纪神的话,就可以让他们相信?
这一切除了纪神·C·哈利斯,又有谁敢做,又有谁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