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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决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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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连绵的伦敦,一条青草小径,海德公园私人墓地,无字石碑。
“春蚕到死丝方尽……”
蹲下身,伸手轻轻抚摸光滑的石碑,俊美无铸的少年慢慢闭上眼睛,轻轻的念出这一句诗。然而他并不是那样多愁善感的温柔男人,甚至连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都算不上。相反,他是大英帝国的哈利斯族长,生来就是为了掌权握势,一举一动都会带来风云变幻。他当然精通汉学,却从来不是真的为了吟风弄月。
阿银看得清清楚楚,他分明就是纪神·C·哈利斯。
他千真万确城府极深,一人千面变幻莫测,偏偏又深藏不露。他似乎生来就是要将权术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要如何,英国、欧洲、世界乃至人心,就会如何无声无息潜移默化——别人都在跟随他的精心布局起舞,却从来不知道,原来幕后一直有主使者。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实权者,惯于七拐十八弯的阴谋家,根本不应该站在这里,冒着蒙蒙烟雨凭吊故人。
故人虽然算是一种浅浅淡淡的美丽,安在一个温柔婉约的女子身上分外合适,再古老陈旧的故事也会一下子变得楚楚动人。但是,对于纪神来说,凭吊故人,大概是一种即便闲到脚底下长青草也不会去做的事情,非无聊到发疯,不干。空闲得想自杀?这一天往前数没有纪录,向后算毫无希望,遥遥无期。
何况阿银知道的纪神,是可以为了芝麻绿豆撒泼耍赖、扮可怜,一张玲珑笑脸打遍天下的“男孩子”;也是多疑善变、十步杀一神,阴狠诡诈的“毒伯爵”;更是优雅虚幻孤傲疏离仿若水中月镜中花,慵懒一笑勾魂摄魄的“贵公子”——就是不是容易触景伤情的诗人。
但是今天,英伦三岛满满凄风苦雨,一丝一丝冰冷绝望。离开眼睛三英寸就什么也看不清楚的迷雾,遮天蔽日,苍茫得不见边际。纪神也是人,他是不是同样无法例外,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回忆起尘封许久的往事?他的心底是不是也有一个柔软的暗处层层深锁着某些细腻的伤痛,以及不愿也不堪回首的过去?
只是他不曾述说,别人也就无从知晓。
也许,也许,也许仅仅止于也许。正是因为他从来不说,猜测就永远停留在猜测。
要从何处入手呢?
纪神乍看像风,神秘飘忽,来无影去无踪,随心所欲变化自如。但其实他是海,幽深辽远无边无垠,容纳一切气象万千。海可以像风一样千变万化,风却不可能如海一般广阔深邃。你看不见风,但是很容易从周围事物的动向推测它的来龙去脉。你当然见得到海,甚至能够从里面看到几乎所有的东西,然而,你可以窥见大海的全部面貌吗?
纪神一点也不像神,光辉正义离他过于遥远,因此他便更近乎一个“魔”。神魔,神魔,神与魔,岂非本来就是一体两面?只不过杀人的叫做魔,杀魔的便叫做神。
“阿银。”
纪神开口叫了一声,阿银这才发觉,他和纪神一样在墓碑面前站了好一会儿了。
纪神那张漂亮的脸蛋笑颜如花,灿烂得好像天边云霞,哪里有半点伤春悲秋的影子?
阿银从未感到纪神虚幻得如此不真实。
刚才,是什么东西让纪神轻轻说了一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虽然他很快就打住话头,但是某些软弱忧郁混杂的情绪,却不可避免随着这些烟雨的感叹流露出来。纪神是天生的面具,除非他愿意,否则他那牢不可破的完美外皮,任谁也撕不下来。
阿银自知他从纪神念出诗句之前就在,他相信纪神对于这一点也是再清楚不过。纪神却并不在意,仍然当着他的面这么念出诗句来。这些本来应该是纪神的秘密,虽然纪神已经有了太多秘密。
那么,纪神是因为相信他,愿意在他面前真情流露,或者不过是另外一种伪装,让他发现了也无所谓?纪神的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纪神的叹息,是真的,还是假的?纪神的情绪,又是真的,还是假的?甚至,眼前这个扬眉挑眼、悠闲慵懒的纪神,究竟是真的,或者其实也是假的?
纪神看出来阿银的迷思,也猜得到阿银为何困惑,却只是一笑而过。“那是我的初恋情人。”他指指无字碑,轻描淡写地说。
阿银皱起眉头,沉默看向光洁似新的石碑,一尘不染,空空如也——干净得让人恐惧,空白得叫人发慌。纪神为什么要给初恋情人竖立一个无字碑?初恋是纯真的,初恋是爱恨分明的,回忆起来总是美丽的。无字,就是不发一言,纪神为何什么也不说?不敢说,不愿说,不能说,抑或……无话可说?纪神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笑着跟他介绍,这是初恋情人的坟墓?
“春蚕到死丝方尽……”无视阿银益发惊疑的神色,纪神望回石碑,接着轻轻一叹,“到死,到死啊……再怎么强烈的爱与恨,到死也就成了空吧?”
阿银一惊,眉心微蹙,登时拧成一个死结。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李商隐这首诗要说的,怎么看都是爱情的贞洁炽烈——千百年来,谁不是看着“丝方尽”三个字?有谁会知道,纪神的心思,竟然是围绕着“到死”打转!到死,到死……阴阳相隔,天人永别,哀莫大于心死。这里岂止是纪神初恋情人的坟墓?分明也是纪神埋葬爱情的地方!无字石碑,非不敢说,非不愿说,也非不能说——而是你叫他该如何说!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咳!”
纪神忽而扯扯唇角肆无忌惮地大笑,笑着笑着狠狠咳嗽一声,没有意外立刻咳出一口血。
“纪神!”
阿银本是世界首席杀手,出生入死枪林弹雨,脑浆迸裂只当作不小心打翻了番茄酱。可是一看到纪神手上的斑斑血迹,他立即着慌。一切都只因为纪神是何其理智何其冷静的一个人,要他情绪波动尚属不易,何况是逼他咳出血来?
纪神还在笑,笑得风清云淡,仿佛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影响不了他。顺手掏出手帕插去血迹,若无其事收回西装口袋,似乎那上触目惊心的红色液体根本不存在。
“你到底……到底有没有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阿银本来是杀手,杀手本来冷酷无情,何况还是世界排名第一的首席杀手。但是碰上纪神以来,他动气的次数越来越接近普通人。
优雅并且比女子纤细修长的手指轻掩双唇,俊美无铸的脸上尽是笑意,白皙的双颊一丝阴霭都没有。“你好关心我哟,阿银。我去死的话,你当然会来救我的吧?”纪神的口吻像个期待白马王子前来城堡拯救的长发公主。
阿银真的恼火了:“你怎么能死?!你也不想一想——”话到这里,他倏然顿住了。纪神当然不能死,偌大的哈利斯家族不能失去族长,帝国一般的公司不能没有总裁,群龙无首会是什么局面?撇开这些不论,纪神是家里面的顶梁柱,对芙由佳美是喜欢胡闹的顽皮弟弟,对麟词堇是相交匪浅的朋友和情人,对蕾茜是疼她宠她的好哥哥,对他是甘拜下风的上司和朋友,对讶瑛更是无可替代的少爷——谁不是绕着他打转——他又怎么能死!他是如此确定,纪神又怎么会不明白?纪神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生死牵系着太多人太多事,实际上他才是最清楚的人!纪神这样问,其实是嘲讽反问,其实是明知故问,就算是想,他可还有死的权利?
纪神一双漂亮的眼睛看过来:“调查有结果了吗?”那双美丽无瑕的的金绿色眸子犹如深水般慑人,仿佛总教人看不清他的心思,有种不属于他那个年龄的清明。
阿银定了定神:“有了。阿堇的座车没有任何被动过手脚的迹象。对方的车子已经毁于一旦,面目全非。至于肇事者一家,家世清白得让人难受。整件事情,至少看上去只是单纯的意外事故。”
“哦。那就是说,那家人果真无辜……咯?”纪神笑吟吟地发问。
阿银沉思了一会儿。“我只能说,在这桩车祸里面,我找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最后,他谨慎地回答。
阿银和纪神都只道这不是一场单纯的意外,甚至很明确这件事就是冲着纪神来的。但是这只能算是一种警告,肇事者说不定正是最大的受害者,就连执行人也大有可能全不知情——手法很职业,挑不出破绽,最有可能是手段高明的□□组织——只管收钱杀人,其他一概不闻不问。即便再追究下去,也很难查出幕后主使,反而有可能被这件事紧紧纠缠住,无法脱身应付后面的重头戏。
阿银微微蹙眉,他不怕这样的小把戏,哈利斯家族有谁不是久经磨练?光是这种小儿科的车祸事件,压根不值一晒。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必须尽快找出真正的敌人。哈利斯家族树大招风,别提那些针对纪神而来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茫茫人海,逐个排除,那要筛选到什么时候?当真是找到敌人之前就被杀死了。
偏偏他们的社交圈子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复杂广泛,盘根错节的关系可以说是牵一发动全身,马虎不得。总不能像他当初做杀手的时候那样,不需要分青红皂白,直接冲到嫌疑人面前武力解决。他们现在既不是□□,也不是白道,在两者之间走平衡木,强权之外更加需要斡旋技巧。
况且现在还有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
“你的身体迫切需要修养,经不起这样拖。讶瑛才和我说过,医生上个星期已经发出警告了。”他担忧的看着纪神,缓缓地说。纪神是天生的体质虚弱,抵抗力本来就很差,经常见到的小毛病从来不曾断过。如果肯好好休息调养,倒也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可惜纪神就是日夜劳心,折腾出一身的病症。
纪神笑得优雅雍容,却叫人看不清他眼底流转的心思。“又来了。你并不是讶瑛啊,怎么也越来越罗嗦?”
“那是因为你的病情只见恶化,不见改善。昨天晚上又失眠,半夜三更硬是睡不着觉,结果跑去看文件一直到天光大亮——你真的以为我们一点都不知道?”阿银冷冷的说,他真是越来越理解芙由佳美面对纪神想要骂人的心情。
“奇怪了,我可不是和你一起睡,又不会梦游——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纪神诧异地说着。“除非是你也没有睡觉,五十步笑百步。再说你是世界首席杀手喔,阿银——你不觉得你满嘴家庭医生的词句,真的很搞笑么?”
阿银冷眼瞪着纪神,冷冷的问:“你能和我比吗?”明摆着他才是习武之人,纪神却是先天不足后天又没有长进,身体素质高下立分。再者他原来是一个杀手,不需要考虑太多事情。即便到了现在跟着纪神也开始做一些谋划策略方面的工作,但是他毕竟是处于辅佐地位,也不会像纪神那样劳心过度。最重要的是,那天他是在出任务!
纪神眉眼一垮,皱皱鼻子,当场掩面痛哭:“5555555……我要告诉讶瑛,我要告诉佳美姐,我要告诉丫头,告诉大家……55555555555……你有体格歧视!555……讨厌!你好坏哦!555555……我要和你绝交!555555……”他伤心欲绝的样子,真是可爱得让人口水流满地。
阿银极力克制着。纪神生下来就是一副容易生病的身子,看起来颀长优雅没错,反应灵活敏捷不假,却真实挨不了几下。再加上这一阵子事情多,就更加弱不禁风,和古董商店里面摆出来看的水晶玻璃娃娃没什么区别。不能动手,他千万不能动手,纪神目前的状态无法招架他……可是这位少爷,一提到体弱的毛病就开始装疯卖傻,简直把顾左右而言他,漫天胡说天花乱坠就是离题万里不讲重点的本事发挥倒极致——真他妈的欠扁啊!
“你总是休养到一半就有事要做,结果统统前功尽弃。这一次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我不容许再被打断了。干脆我直接把你打昏了送进医院。养伤和养身体一起来。” 他握紧拳头,为防止自己气愤过度控制不住,继续冷言冷语。
纪神弯弯唇角,笑得像个不慎落入凡尘的天使:“你是不是想看看,家里面除了阿堇之外的人,撞起车来是什么样子?”语调也天真可爱得千种琉璃万斟珍珠黯然失色。
阿银身子一震:“你……你!”纪神在用最恶毒的方式提醒他,麟词堇已经遭殃,敌人不会突然好心放过其他人。“为什么偏偏是你?”他长叹一声。
“阿堇已经在我之前。”纪神的眼睛忽然变得深邃幽暗,仿佛锁住最纯粹的黑夜。“给我一个月。”
阿银俊俏的脸庞没有一丝笑意:“要干什么?”他原本冷漠明澈的银眸,微微眯了起来,显得有些细长。他大概猜到纪神在想什么,但是要等纪神亲口说出来。
纪神高贵俊美的脸庞,瞬间泛起一片慑人的冷凝。“收拾他们。”那不容侵犯的神情散发着不怒而威的气势,是如此倨傲尊贵令人不敢逼视。
阿银不说话了。他绝对相信纪神。纪神既然说得出这句话,就一定做得到。惹纪神说出这番话的人,十个人里面会有七个死得很惨,三个会后悔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还多出来一个投案自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