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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利欲驱人万火牛 ...

  •   庄敬亭双目赤红,还待再辩,阿笙道:“只要诸位随我们在地宫走上一遭,是谁在说谎便一目了然。何况庄老爷身上,还有那日杀了封决的火弹吧?何必自掘坟墓。”

      庄敬亭冷笑,环顾一周,迎上众人目光。他来得匆忙,不及收拾地下痕迹,祝罗敷尸身亦在其中,便是掩藏功夫这一件事,也难以狡辩。心知大势已去,反倒镇定下来,将长剑在地上一立,笑道:“不错,与封决合谋暗害落梅庄,捉了张三不,又将你手筋挑去、困在地宫中的人,确是庄某!”

      他本生得器宇轩昂,一表人才,此刻通身煞气,笑容狰狞可怖,与先前判若两人,在场武功低微的弟子多被他那逼人杀意骇退数步,不敢直视。陆荣、郑竟成等人纷纷拔剑,与罗成三人齐齐将他围住。周审川急道:“且慢!”他向前迈进两步,与庄敬亭相隔尺余,颤声道:“庄兄,你、你所言当真?”薛雷大喝一声“当心”,要冲上前去,却被他冷声喝止:“这是我问庄兄的话!”

      传志醒转时,瞧见的便是这副情景。他昏迷是毒性发作所致。秦筝配制解药已粗有眉目,顾不得其它,喂他吃下一粒,只求缓解片刻。见他双眼睁开,秦筝与阿笙皆是大喜。三人席地而坐,阿笙一面向他讲将才发生了何事,一面望向庄周两人,道:“其它杂事随后再谈,你且听他们说,十八年前,究竟是谁害死了你的亲人。”传志见张三不已死,白思思失魂落魄,胸中五味杂陈,竟无半分大仇得报的喜悦。

      庄敬亭笑道:“确是实话。你我相交相知,已有十五年罢?想不到还有今日。庄某一生只有你一个朋友。除了这件事,再无别的隐瞒于你。”

      周审川苦道:“我结识的庄兄,是正义凛然、乐善好施的谦谦君子,岂会做下这等龌龊事!你……你可有苦衷?”

      庄敬亭略一迟疑,随即仰头大笑:“周审川啊周审川!你当真是个傻子吗?哈哈哈哈谦谦君子!正义凛然!你问问在场的这些人!”他抬臂一扫,貌若疯狂,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今日聚集于此的人,敢问哪个不是为了那天下至宝!我当年有何苦衷?有何苦衷!我且告诉你吧!”

      “当年张三不取了藏宝图,要交给方携泰的亲孙子,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方携泰一定会很高兴,对不对?这是天下间最大的面子!哈哈哈!”他看向传志,毒蛇似的眸子冰冷无情,嘴角却带笑意,“可方携泰心里恨极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宝贝不是他的,是送给孙少爷的,送给那个刚出生、皱巴巴的、他一根指头就可以弄死的小娃娃。”

      周审川道:“这有何不同,送给传志的,不也是给他的?”

      庄敬亭冷笑:“人心如何,周兄从来都看不透。你道这落梅庄是方家的?你错了。这是方携泰的。只要他还活着一日,落梅庄就绝不可能是旁人的,既不属于他的儿子,也不属于他的孙子,旁人休想分得一分一毫!便是他死了,也要把落梅庄带进他的坟墓去!你也瞧见了,他给自己修了一座怎样漂亮的坟,只可惜还没修完就归天了哈哈哈!他这样一个人,偏偏有一份天下至宝,富可敌国的大宝藏,给了旁人,是你可会甘心?”

      传志只觉遍体生寒。他不愿相信庄敬亭的话,又不知可以相信谁。茫然中摸到阿笙的手,如救命稻草,牢牢握紧了。

      “方携泰想杀了孙子,图谋天下至宝,他的儿子又何尝不想?来喝满月酒的,哪个不想?我只要稍加利用几个下人,在庄里散布一些消息……嘿嘿,我先告诉方携泰,藏宝图给了孙少爷,便是方二爷和二夫人的,他们怎舍得放手?张三不分明是老爷的朋友,到头来便宜了二爷,他可甘心?倒不如先下手为强,趁宝贝还没到孙少爷手里,杀了张三不。”他回想起当日情景,仍是洋洋自得。

      “老头子原本还不肯信,问我老二向来听话,怎敢抢他的宝贝?哼,人为财死的道理,他分明比谁都懂。周兄,你猜我说了什么?”庄敬亭微微一笑,阴冷目光令人不寒而栗。“我说,‘在落梅庄,他自然不敢,若是离了这庄子,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二爷拿了藏宝图,收拾细软,带上夫人挖了宝贝,逃到天涯海角,除非老爷有通天的本事,否则能奈他何?’

      “我又道,‘不过我是小人之心,度了二爷君子之腹,兴许二爷忠心耿耿,将那宝物双手奉上。反正老爷百年之后,什么落梅庄、什么大宝贝,还不都是他的,何必自寻烦恼?’老头眉毛一竖,手里茶杯当时便给捏碎了。我只当瞧不见,退下去见了方剑阁。

      “老头子是什么德性,方剑阁自然一清二楚。姓方的一生作孽太多,方家人丁稀薄,孙少爷是唯一血脉。他怎会甘心?庄里姬妾成群,他一心想亲自提枪上阵,再给孙少爷添上几位叔叔哩。到那时,天下至宝,孙少爷能分得几成?我只要讲一句‘老爷防着二爷’,方剑阁便不知怎生是好。我同他讲,‘二爷难道当真甘心一辈子都居于人下?’他便不作声。我再说,‘张三不今日便到,他将那宝贝给了孙少爷,老爷好面子,定不会当着天下英雄之面抢了去。趁他开口之前,带上妻儿和大宝贝偷偷离开此地,老爷还能追过来?岂不令天下英雄耻笑。’”

      庄敬亭仰天大笑,笑出了泪,信手一抹,再看众人神色,只觉酣畅淋漓,十八年来从不曾如此快活:“那夜,方剑阁偷偷收拾细软,只待张三不一来,便要逃走。方老头岂会如了他的意?在屋外听到他的声响,自然大怒,杀了进来。两人打在一起,想不到那怂包乖少爷也有些功夫,两人一路打到后园。旁人还想劝架,哈哈哈,我喊上一句,‘宝贝在孙少爷襁褓里,还不趁机快抢’,他们便红了眼。哈哈哈哈!郑竟成!”庄敬亭向他一瞥,笑道:“你可知你师父,当时是何表情?”

      郑竟成面不改色,冷哼一声。

      周审川沉痛道:“为了身外之物,父子相残至此,怎会有如此惨祸!当年的武林同道,也只因为几句流言,便自相残杀吗?”

      庄敬亭失笑:“倒有几个不肯动手的,庄某佩服。只可惜大家都杀红了眼,他几个嘛……”

      众人默然,不约而同心道:若当日我也在场,可能全身而退?

      “你胡说八道!”付九听他说罢,暴怒而起,拔刀冲上前去,“老爷少爷父慈子孝,你莫血口喷人!你十八年前,一个小小铁匠,如何潜入我落梅庄中,和下属勾结,还能在他父子之间挑拨离间?”

      他尚未奔至庄敬亭面前,便被周审川拦下:“你想送死不成!”

      付九急红了眼,横刀向他砍去:“我方家的仇,干你何事!”

      周审川回身一避,一掌按他肩头,本要将他按倒,一道弯刀当面攻来,周审川避开,竟是罗成:“杀人偿命,你莫多事!”

      周审川挥掌迎击,怒道:“那便要他送死?”庄敬亭多年来掩藏功夫,他不知底细,但见那柄常人难以挥动的重剑,便知付九绝非对手。

      “若不能替主人报仇,活在天地间又有何用!”罗成收刀入鞘,以掌相击。

      周审川不得脱身,付九已与庄敬亭兵刃相击。周审川何等眼力,庄敬亭冷笑,站立不动,一手抬剑拦下长刀,一拳猛出攻他胸腹,付九已人在半空避无可避。“疯狗一条!”庄敬亭骂道,“到这时还装模作样!”

      他有心了结付九性命,这一拳全力而出,不料忽觉身侧一道破空冷风,手腕一凉,眨眼间已被人齐齐削断。他似是不信,抬眼看去,传志一把搀起付九,一手持着那柄梅花刀,刀上鲜血流淌,滴落在地。

      传志挡在付九身前,问:“当年杀了我爹和爷爷的人,是不是你?”

      付九急道:“何必跟他废话!杀了便是!”

      庄敬亭左腕血流如注,面色仍是冷峻:“我何时说过,你便是方家孙少爷?”

      传志道:“你指使另一个方传志冒充我,又换了爷爷遗骨,此时还说我是假的吗?”

      庄敬亭扯下衣角,以牙咬着将布条缠在上臂,笑道:“不错,那一对主仆是假的,你便是真的?这男人竟连你也骗了。”

      传志眉头微蹙:“什么意思?”

      阿笙暗道不好:传志刚刚醒转,心神不定,只怕给他三言两语糊弄了。他全神戒备,生怕庄敬亭出其不意害他性命,想到自己此刻手无缚鸡之力,朗声道:“莫听他胡说八道!”又喊一声罗成。罗成与周审川知他意图,各自退开,死死盯着庄敬亭。

      庄敬亭笑道:“这男人不是真的付九,你也不是方家孙少爷。谁会在乎你的真假?你若不信,滴骨验亲便知。”

      传志道:“现在那棺中躺的遗骨,根本不是爷爷的。”

      庄敬亭凉凉道:“还有你爹爹和伯父哩。”说罢一舔嘴唇,大笑不止。

      传志一愣,众人心道:他连那两人的遗骨也都换了。不知抛到了何处?瞧他模样,是死也不会说了。如此一来,该如何证明传志是真的方家后人?

      阿笙急道:“信他作甚,总归是他害了方家,该你报仇了!”

      传志茫然点头,却迟迟不动。旁人怎知他心有不甘:我是谁?我当真是方家的孩子?这已是全部的真相吗?他和九叔所言,何为真?何为假?方家的惨祸,都是因为我?杀了他,这一切便结束了?庄敬亭是最后知道当年真相的人,若就此杀了他……我是真的想为方家报仇?还是因为害怕,而不愿意杀人呢?

      思及此处,心口剧痛,好像做了天下间最不可容忍的事,手中梅花刀似有千钧之重。

      庄敬亭冷笑,一手握紧剑柄:“你要替方家报仇,便来吧。”

      传志迟疑,又问:“九叔说的是,你才不是铁匠。你究竟是什么人?”

      庄敬亭笑道:“这很要紧?”

      传志应了一声,迷惑道:“张三不为什么要让天下人知道此事、谋害方家?是他同你合谋吗?方老爷何时拿到了藏宝图藏在墓穴中呢?还有我,我真的是方家少爷吗?我还有许多事不清楚,不能杀你。”

      付九大怒:“你不肯信我?”

      传志摇头,看向手中的梅花刀。他自然相信九叔,可庄敬亭所言不无道理。

      庄敬亭眯起双眸,细细打量他一番,笑道:“传志,你果真不像方家的孩子。你该是好人家的孩子,可惜,可惜,怎被这男人利用,来抢我方家的东西呢?”

      付九破口大骂,庄敬亭大笑不止,提剑向他二人砍去,喝道:“到地狱问那张三不吧!”

      传志左手一划推开付九,右掌蓄力在他剑身上奋力一拍,掌上绵力接连而出,震得重剑不住颤动。众人大惊:这小子功夫长进好快!却瞧得秦筝胆战心惊:他余毒未清,全凭一口恶气,如此不知节制挥霍内力,能撑到几时?

      庄敬亭大骇,横剑再攻,听得一人道:“臭小子!蹲步穿掌,弓揽挑按,虚实相生,意气合一。只要小心火弹,便不怕他。”白思思双手垂在身侧,泪痕未干,口中念念不止,将拨云掌其它几招的口诀一一念给传志。

      薛雷奇道:“这小妮子功夫好生奇怪!”

      传志弃了梅花刀,以双掌与他相缠,身影灵活自如,每每重剑要碰到衣衫,都给他躲了过去。庄敬亭断了一臂,单手舞动长剑,已是吃力,遑论以暗器偷袭。拨云掌如行云流水,煞是好看,连罗成等人也静立旁观。瞧了片刻,周审川惊道:“这是谢大侠谢慎山的功夫!”

      谢慎山在江湖中久不现身,见过这套掌法的人寥寥无几,众人一听此言,更是瞪大双目细细端详,生怕错过一招。谢慎山同张三不交情颇深,张三不是谋害方家的罪魁祸首,传志何时学了他的功夫?付九心生怒意,又无从插手,朝白思思恨恨啐了一口,骂道:“闭嘴!传志要报仇,自然用我方家的功夫!”

      白思思冷笑道:“他所学分明是青石山一脉,哪里有你方家的?”

      庄敬亭听到此言,大笑道:“不错,臭小子,你若是方家的孩子,不应当用方家的功夫报仇吗?莫不是这冒牌货从未教过你?”

      传志一愣,庄敬亭的剑风当胸而来,逼得传志连退三步,前襟已被划破。庄敬亭甫一得手,横腿扫他下盘,又接连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哪里来的野小子!当真是方家子孙?你是青石山弟子?还是这小妮子的徒弟?莫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小妖怪吧!”

      他信口拈来,传志心烦意乱,渐力不从心,频频后退。他一心想逼问当年真相,未下杀手,可庄敬亭却要他性命,手指向怀中一摸,朝他扔出一物。传志翻身欲躲,喉中一甜,血气上涌,动作缓了一步,只来得及抬臂遮住眼睛。

      便在这一瞬,有人飞身将他扑倒在地,抱着他接连打了几个滚。火弹在身前轰然炸开,灼灼热气喷在面上,传志匆忙坐起,抱紧怀中之人。瞧见庄敬亭动作,又发觉他身体有异的,自是阿笙,却不知手脚俱断的他,如何恁快扑过来?阿笙轻咳几声,怒道:“三言两语便将你说懵了,蠢货!”

      两人坐在地上,传志瞧见他背后衣衫尽破,鲜血淋漓,几要吓哭,将他抱起去寻秦筝,将庄敬亭之事也忘在了脑后。周遭尽是火药烟雾,一时瞧不清人在何处。若是庄敬亭追来再杀,凭他此时心神,断然躲不过。好在罗周二人眼疾手快,一齐出手将人拦下。

      待烟雾散去,庄敬亭体力不支,跪倒在地。罗成弯刀正抵在他颈上。秦筝一见阿笙伤口,恨恨瞪了他二人一眼,阿笙道:“不妨事,回去再瞧。”秦筝一只小小药包,也装不了多少药物棉布,只得作罢。传志心痛不已,愧疚难当,一心瞧他伤势。庄敬亭笑道:“倒是个痴情儿。付九,你自诩忠心耿耿,怎将方家孙少爷养成了断袖?莫不是想绝了方家的血脉,独吞那天下至宝吧?”

      眼见传志失了复仇先机,又大庭广众之下与阿笙纠缠不清,付九恼羞成怒,无言以对,对传志怒道:“你过来!”

      庄敬亭道:“下人对主子颐指气使,付九爷好生了得。诸位可都瞧见了,若真是方家人,岂会如此?”他话音未落,被罗成一脚踹倒在地,尘土沾了满脸,也不慌不恼,仍是笑。

      付九咬牙,迎上众人神色,只觉旁人都信了他的话。天地间谁也不能证明他是真的付九,传志是真的方家孙少爷。再看一眼方家墓穴,十八年来兢兢业业,一刻不敢忘怀方家之仇,竟落到这般地步?胸中郁结难当,拔刀怒道:“老爷少爷在天之灵都瞧见了,付某已将孙少爷抚养成人,找到了当年害我方家的真凶,谁想被小人如此侮辱!传志,你且看清楚了,付某一片忠心,绝无半分假意,今日就以死明志,自证清白!方家之仇本该你来报,你莫忘了。今日你不肯杀了庄敬亭,我无颜去见老爷少爷,做鬼也不得安心!”说罢便要刎颈自尽。

      传志大惊,正要拦他,人群中忽响起两道声音:“且慢!”

      两名女子缓步而出,瞧见彼此时皆是惊讶。她二人并不知对方是谁,阿笙却认得,一人是郑夫人,一人竟是宋琳。

      郑夫人对宋琳微微点头,转向众人道:“我有话要说。”原来清宁见传志给庄敬亭步步紧逼,心急如焚,不停央她,清欢一听母亲可为传志作证,虽不知其中原委,也上前帮腔,到此时,郑夫人方不得不站了出来。她定定端详传志面容,忆起当年他母亲模样,缓缓道:“十八年前,我曾见过付大爷一面。”

      饶是付九也愣住了,道:“你是何人?”

      郑夫人戴着面纱,缓步走至他面前,沉吟许久方抬起双眸,与他对视一眼,又赶忙移开:“二月初九那夜,你在林中与方二夫人相遇,我躲在暗处,瞧见了你的脸。方二夫人她……是我的师姐。”

      付九心头起疑,死死盯着她的面容,怒道:“你将面纱揭了。”

      郑夫人垂眸不语,纤瘦的双肩颤抖不止,显是惧他。清欢上前护住,怒道:“你算什么东西,对我娘无礼!”

      付九傲然道:“付某虽不成器,也不稀罕旁人可怜,我不曾见过你娘,何必要她作证!”

      清欢大怒,郑夫人在他掌心一握,温声要他退下,朝付九走近几步,抬头望他,眼中竟有盈盈水光,瞧得付九一怔。她身娇体弱,声音也是纤细柔软的:“你救了师姐,还将传志抚养成人,她泉下有知,一定很感激你。我记得你面上有一道疤,却不知你何时断了手臂,这些年,你一定受了许多苦。”她说罢垂下头去,又转向众人,朗声道:“妾身眼见过付大爷真容,绝不会认错,前两日不曾为传志说话,是因为诸位都是耳聪目明的大英雄,自有判断。谁料姓庄的手段如此下作。妾身愿对天发誓,这位千真万确是付九爷。”

      付九一动不动,望着她背影,面上瞧不出是何情绪。

      她说罢回到郑竟成身边,身子一软,倒进丈夫怀中,额上已是冷汗淋漓。清宁慌忙唤人为她拿药。众人不知其中原委,见是郑夫人所言,想来不假,又思及昨日,那另一对方家主仆人证物证均在,可不也是假的?聪明的当即想到万窟山,再看祝罗敷托病不出,只留一个弟子阿柔在场,暗道:莫不是庄敬亭与祝老太太合谋,老太婆晓得大势已去,怕当场丢了颜面,才不肯现身罢?

      阿柔辈分低微,始终不曾说话,时不时偷瞧阿笙、传志两人。

      周审川叹息一声,看向宋琳:“这位姑娘有何话要说?”

      宋琳冷笑:“在下姓宋名琳,关中宋家镖局总镖头宋双文之女,来取落梅庄付九的性命。旁人会认错,我可不会,这厮正是付九!”话音一落,那渭南镖局的孙百宁一声惊叹,站了出来:“竟是琳儿吗?我是你孙伯伯,你可还记得?当年宋兄弟一家遭难,你与双武兄弟家的两个孩儿不知所踪,我们这些年四处打听,都找不到你三个,你……你哥哥呢?怎与付九结了仇?”

      众英雄多被孙百宁打听过此事,听他所言方知眼前这女子,便是他寻找多年的宋家遗孤,不由替他欢喜。林白鹤道:“这他奶奶的英雄盟会一比吊糟,可算有些喜事了!”

      薛雷骂道:“咱们周少侠的婚礼,他没放在眼里吗?”薛风忙喝止他,也顾不上瞧周玉明的脸色。

      旁人为她欢喜,宋琳面上仍是漠然,冷冷道:“十八年前,我同哥哥一起前往苏州,去喝方家孙少爷的满月酒。二哥不过说了几句唐突话,被姓付的听去了,他就杀了两个哥哥。他面上那道疤,便是大哥为了救我留下的。想不到,当年杀人的证据,竟成了今日身份的证明,你可要谢谢我的哥哥?”

      孙百宁一听即勃然大怒,挥拳朝付九冲去,宋琳叫道:“他的性命由我来取!”也挥掌上前。

      付九原本定定站着,似对宋琳所言置若罔闻,到此时忽仰天长啸,笑道:“竟是这样!竟是这样!”他大笑不止,眼中竟有热泪,振臂挥刀,高声道:“要杀要剐,你们来罢!”

      宋琳与孙百宁一人用拳,一人用掌,前后夹击攻他胸背,他挥刀向前,宋琳双掌已至,刚猛力道向背后汹涌而来,付九避无可避,扑身跪倒,喷出一口鲜血。

      见如此惨状,众人皆是心惊,罗成一时不顾,庄敬亭自他刀下就势滚出,冲向传志。传志本想营救付九,脱不得身,只能举刀格他巨剑,震得半身发麻。罗成上前相帮,传志松一口气,得空回头,见宋琳一掌未收,一掌又至。付九接连受了,体内五脏六腑皆被震碎,满口鲜血不住涌出,双眸涣散,泪流满面,仍是大笑,喃喃道:“我这一生,我这一生……”

      宋琳停手,垂首望着他。付九伏地向方家墓穴爬去,在地上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血洇入地面,很快成了黑色,和泥土融为一体。他堪堪爬了两步,便倒在地上,断了呼吸。

      传志身子一滞,又听阿笙唤他“小心”,庄敬亭已追至身后,他慌忙反击,脑中一片空白。

      传志与罗成合力,庄敬亭渐落下风。罗成似不愿杀他,并未全力相击,反是传志面若死灰,神志不清,出手全凭本能,刀刀狠厉直逼要害。庄敬亭见他貌若疯狂,心生畏惧,又失血过多,头脑发昏,连退两步喊道:“谁想要那天下至宝!”

      传志追来,一招浮云掌法尚未使出,却被罗成猛然拦下,听得他道:“藏宝图在哪里?”

      庄敬亭道:“我若是死了,天下间便再无旁人知道藏宝图的下落。”

      传志不管不问避开罗成,一个跳劈攻他面颊,又一人倏然而至,半空中将他按下,温声道:“暂且冷静!”这人是陆荣。他是青石山掌门人,熟谙传志武功心法,一手按他脉门,道:“当年之事,他恐怕还有隐瞒,当真要杀了他?”

      传志正要挥刀挣脱,手指却给人握住了。阿笙将传志另一只手自陆荣掌中拿出,挡在他二人之间,道:“你随我来。”秦筝搀着阿笙,眼眶通红。

      传志牙关紧咬,死死盯着庄敬亭,半晌方看向阿笙,又望一眼付九,随阿笙走至一旁。阿笙摸摸他的后脑,额头抵着他的,轻声道:“不要怕。”传志闷闷应了一声,拥他入怀,枕在他肩上。大庭广众之下,阿笙瞥见旁人眼色,涨红了脸,叮嘱他去安置付九尸身。传志依言将付九抱至墓穴前,拂去他脸上灰尘,掩上双目,见他面上似笑非笑,不知临终前想了何事。

      罗成对庄敬亭道:“你想怎样?”

      “谁助我逃出此地,便与他平分天下至宝。有一人助我,便分给一人;有两人助我,便分给两人;在座的都助我,那便分给诸位。”

      罗成冷笑:“你谋害方家在先,又找了假的货色欺瞒天下英豪,藏宝图到手便过河拆桥,杀了他两人嫁祸传志,所做之事令人发指,谁会助你?倒不如乖乖交出藏宝图,今日留你一条全尸。”

      庄敬亭吐一口血,笑道:“你们一个个心怀鬼胎,都想要那宝贝,这时候装什么好人。”

      众人面色尴尬,并无一人上前。阿笙问秦筝解药可有着落,秦筝点头道:“这药与南宫家的同出一脉,略有不同。只要再过几日,定可解了我们的毒。”又想到郑家兄妹也中毒在身,等配出解药,要给他二人送上一副。阿笙点头,若是如此便不怕姓王的威胁,传志又不稀罕天下至宝,取了庄敬亭性命为他报仇便是;却想到张三不墓中所言,他谋害方家的理由,此时不问清楚,怕是往后再不得而知了——然这是传志一心所求,报仇之事倒是次要,可有办法?

      周审川道:“藏宝图本是传志的东西,我们要它作甚。”忽一转身,向传志跪下,拱手道:“传志,若庄兄肯将藏宝图和落梅庄双手奉还,发誓从此不再涉足江湖,你可肯饶他一条性命?在下愿终身看着庄兄,再不许他作恶,谋害他人。”

      群豪目瞪口呆,薛雷更是怒道:“周盟主这是做什么!他庄敬亭作恶,怎要你下跪求情!”

      周审川道:“庄兄是在下挚友,我识人不善,未能及时劝他回头,竟让他在英雄盟会犯下如此大错,害了两条性命,又让传志平白受了许多侮辱,本该磕头谢罪。”说罢向传志磕了三声响头,众人不忍再看,都避开目光。

      庄敬亭骂道:“老子的事跟你有何关系?轮得到你磕头!”

      传志立在阿笙身后,若有所思,并不作声。阿笙道:“你想杀他报仇便杀。不必顾忌周盟主的面子。”

      传志点头,看看付九,又望一眼宋琳,轻声问:“他害你断了双手,你想砍了他的两只手吗?”

      阿笙想了想,道:“那倒无妨。但他害你流落他乡,孤苦无依,我很想要了他性命,为你报仇。”

      传志又问:“九叔杀了宋姑娘的家人,宋姑娘又杀了他,我要杀了宋姑娘为九叔报仇吗?”

      阿笙道:“是你叔叔有错在先,先害了人家。不过你若想报仇,倒也无妨。”

      他两人轻声细语,交头接耳,视旁人为无物,在这惨烈血腥的时刻圈出了一块旖旎缱绻的地方,瞧得众人哑口无言,周遭鸦雀无声。

      传志思索片刻,搀起周审川,又走至庄敬亭面前,问:“你为什么要谋害方家,只为了钱财地位吗?”

      庄敬亭歪倒在地,冷笑道:“事到如今,问这个作甚?我命不久矣,你想杀便杀。”

      传志道:“是我爹爹和爷爷对不住你吗?我刚刚想到一事。”他从怀里摸出那半块玉,递至他面前:“这是你的东西,对不对?方大、方大……你,你姓方,对不对?”

      庄敬亭敛起笑容,抬眼盯着他。

      传志并无杀意,温和地凝视他的面容。他在与庄敬亭交手时,一瞬间想到了祝罗敷死前所说的话,想到了某种他不愿承认的可能,所有难解的困惑忽的连缀起来。传志温吞吞道:“你本是方家的人,爷爷和爹爹都很信任你,封决也听你的话,你对落梅庄的事了如指掌,还能模仿爷爷的笔迹伪造书信。所以张三不要谋害方家,才找到了你。是因为爷爷和爹爹对你不好,你才答应他吗?张三不说他是为了天下苍生,是因为我爷爷是个坏人,你们才要害他吗?”

      庄敬亭冷道:“知道了这些,你便放过我吗?”

      传志点头:“这世上的冤仇,想是没有尽头的。你害了我家人,我便要杀了你;你若有家人,也一定很想杀了我。可我的爹娘、爷爷再也不会回来了,杀了你有什么用?何况,你要是方家的人,便是我世上最后的亲人。我总要知道你是谁,你为什么害了方家,我才能知道要不要杀了你。人一旦死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庄敬亭失笑:“怎有你这样的呆子?杀人便杀人,何必需要理由。”

      传志摇头,许久方缓缓道:“倘若那个人是我的伯父,便不一样了。”

      庄敬亭一愣,众人哗然失色。

      传志道:“我小时候常和九叔过招,他虽不曾跟爷爷习武,也会几招方家的功夫。你的武功,是爷爷亲手教的吗?爷爷有两个儿子,九叔很少提伯父的事。到了现在,他看到‘方大’二字,仍想不到方家还有位大少爷。一个人想要杀了他的父亲和兄弟,竟只是为了钱财吗?我不明白。”他神似恍惚无措,阿笙心道:他不爱杀人,不懂人为财死的道理,硬要为庄敬亭找个理由,又一心想知道真相,方能猜到此节。倒不如猜不到,徒添烦扰。

      庄敬亭咬牙,嘿嘿一笑,借重剑支撑起身:“你来苏州杀我,不是为了藏宝图和落梅庄?”

      “我不要。”传志摇头,随即又黯然道,“九叔也不为那些。若他知道你是大少爷,一定不愿意杀你。”

      庄敬亭大笑一声,暴起纵剑劈向传志,罗成大惊,急跃而上,银月弯刀划向他后颈。传志但见庄敬亭双眼凸起,脖颈血溅三尺,身子近在面前,再不能前进一步,扑倒在他怀中。重剑轰然落在地上,剑柄染了鲜血,露出一朵血色的梅花。

      林白鹤惊叫一声:“藏宝图!”

      罗成上前拉过庄敬亭尸身,在他怀中摸了再三,又拾起地上重剑,左右搜寻。这剑样貌古朴,色泽陈旧,独剑穗上有几根新的丝线。罗成将穗子一把扯下,剥去丝线,掉出一枚小小蜡球。捏碎蜡球,里头是揉作一团的羊皮,打开来,正是一张巴掌大小的图,上头还有一枚朱印,刻“受命于天”四字。

      罗成喜道:“这是皇帝之印,万万错不了!”

      郑竟成、陆荣、林白鹤等人都凑上前来。事起突然,传志久久回不过神,只颓然坐在地上,盯着庄敬亭面容发呆,眼泪一个劲儿地打转:他竟死了?他真是我的伯父?真是我找了十八年的仇人?怎就这样死了?他还有许多话来不及问,还有许多问题想不清楚。阿笙与秦筝亦无言相劝,只能将他拉起。

      周审川抱了庄敬亭尸身,与付九的放在一处,喃喃道:“想不到,周兄竟然是……”众人都有心瞧那藏宝图,并无人应答。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阵破空之声,数十支长箭簌簌射来,陆荣大叫一声“不好”,推开身边诸人,肩上已中了一箭。在场的将近百人,皆是各门各派的头目,武功不济的已然中箭,颓然倒地。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墓园四周墙上已站满手持弓箭的黑衣人,为首一人笑道:“想不到我老储还有今天,能把天下英豪来个瓮中捉鳖,可真他奶奶的威风。”

      阿笙护住传志与秦筝,低声道:“果真是为了藏宝图。”

      为首一人是储忠义,他身侧一是吴应简,一是常不逊,皆黑衣劲装。常不逊朝传志几人眨眨眼睛,旋即看向罗成,虎视眈眈盯着他腰间银月弯刀,舔了舔上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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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利欲驱人万火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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