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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假作真时真亦假 ...

  •   午后,众人齐聚落梅庄后花园中,园中灯笼尚未摘下,四处仍是喜气洋洋的红。园子中央的花厅里,各门派掌门首领依次而坐,花厅中央,两对“方家”主仆相对而立。传志一手按在刀上,心头一阵茫然:阿笙不知身在何处,甚至生死未卜,他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人争论谁才是真的方家后人。思及此处再举目四望,在这拥挤的花厅之中,无一人能使他有安心之感,人人都是青面獠牙,虎视眈眈,可怖至极。一时竟不知是梦是真。

      旁人自不管他是何心境,周审川先道:“大家伙已说好,由三位英雄来主持方家一事,如今两位方少爷都在,不知哪位先来?”

      陆荣笑道:“我三人中祝前辈最为年长,便由前辈先讲。我看这两个少年人皆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都有方老爷当年的英姿,实不知如何分辨。不知祝前辈有何高见?”

      祝罗敷也不推辞,笑道:“在这江湖之上,一个人但凡走动,便总要留下痕迹,只要有迹可循,我万窟山便知晓他的消息。实不相瞒,老朽早已派姑娘们去查了两位小少爷的身世,再过得一时半刻,便会有人来报。”

      此言一出,林白鹤便讥道:“难怪今早祝老前辈说要以此事来选武林盟主,原来在这里等着大家伙哩!论消息之灵通,谁也比不上你万窟山,派人一查,便知这两人谁真谁假,武林盟主,还不是你囊中之物?”听他说罢,众人窃窃私语,暗道此言有理。

      罗成大笑一声,支起腿靠在椅背上,笑道:“罗某久居北方,不知你中原武林的规矩。原来一个人是真是假,全凭祝老太太一句话?你要是同哪个方传志——”他朝传志这边抬手一指,“事先串通好了,弄假成真,糊弄大家,真的方小少爷何处喊冤去!”

      他姿态傲慢,又指向传志,惹得付九勃然大怒:“老子是真是假,轮得到一个老婆子来指手画脚!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付九今日但凡有一句假话,便千刀万剐,不得好死!”那另一个“付九”冷笑两声,面露讥嘲。

      陆荣忙道:“付兄何必如此?祝前辈派人查证二位身世,是为了服众。这位少侠若真是方家后人,祝前辈岂会诬赖于你?”

      祝罗敷这才笑道:“陆掌门说的是。老朽也不知两位谁真谁假。事先告诉大家,我已派人去查探消息,一为服众,二嘛,还请两位接下来,莫要说谎。”她正襟危坐,嫣然一笑:“否则一会儿被我那下属抓到破绽,当着众英雄的面,可不好圆场。至于罗小兄弟所言……”她嗓音低沉,柔情似水,又给人凛然不可冒犯之感,缓缓道:“老朽同诸位英雄不同,武功微末,门中都是女流之辈,想苟全性命立身于世,靠得只能是万窟山的生意。老朽自不会为了区区一个盟主之位自砸招牌,断了后路。何况信与不信,自有在座诸位慧眼识珠,一同定夺。”

      罗成笑道:“那便好,罗某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弯弯绕绕,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他站起身来,拔出两柄银月弯刀,绕着传志四人走上一圈,将右手弯刀信手一掷,半截刀身便没入青石地面。在另一把刀上轻轻一弹,刃上寒光在他脸上闪烁不定。“你两人中,至少有一个是假的,这时候站出来认了,罗某便不与你为难,还承认你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在座的谁要追究此事,老子第一个不答应。若是不认,末了露出马脚,可别怪大家伙不留情面啦!”

      “付九”嗤道:“老子十八年来隐姓埋名,忍辱负重,将小少爷抚养成人,为的就是今日报仇雪恨,怕你作甚!”

      付九拔刀便上:“那便手底下见真章!”

      两人当即打成一团,罗成哈哈一笑,退至一边道:“你两人使得可都是方家刀法?我看都不怎样,方老爷子的武功也不过如此嘛。”

      付九一刀横劈,将对方逼退两步,得空答道:“付某不过是庄中下人,哪配由老爷亲自教授武功?不过是自幼跟着武师学过几招罢了。付某功夫微末,老爷却是天下一顶一的好手,轮不到你来说话!”

      “付九”亦道:“你小子对我的功夫很是清楚啊!”说罢一刀纵砍,正是付九用过的招数。

      罗成对周审川道:“周盟主见多识广,可能看出他两人的武功路数?”

      周审川凝神细看,迟疑道:“想是少林一脉,只是两位武功路子颇杂,学的又都是外家功夫,在下也不敢断言。”

      庄敬亭点头道:“不错,方老爷子晚年向佛,对少林功夫也很是敬仰。当年庄中武师,多是少林俗家弟子。”

      罗成长叹一声,上前左右开弓,以弯刀拦下两人,嚷道:“既然瞧不出武功有何差别,就别打了吧!打得还不怎好看,浪费大家伙的功夫。”他动作看似轻巧,刀上却似有千钧之力,付九两人皆难动弹分毫,被他气得面红耳赤,又无言以对,只得收手。

      陆荣笑道:“罗兄弟还是少说话为妙。依在下之意,不如两位先讲一讲当年发生了何事,如何带方小少爷逃离苏州,这些年又是如何度过的。讲话间,大家伙有何疑问,都可问上一问。还请两位讲得越细致越好,讲得越多,便越容易露出破绽。”众人皆点头称是。

      “付九”嘿嘿一笑,朗声道:“说便说!十八年前,老爷要给孙少爷过满月酒,付某一路向西递送请柬。只是有一位客人住得格外远,路上便耽误了时辰。”

      “这位客人是谁?”陆荣道。

      “陆掌门想也认得,此人姓陈名叔平,人称云上客。正是你青石山门人。”

      传志一愣,再看付九,也是讶然。庄敬亭眉头微皱,转对周审川耳语一番,起身离开花厅,匆匆去了。

      “付九”又道:“我一路紧赶慢赶,待回到庄中,已是二月初九深夜。谁知道这时候,我庄中已是……”他双手成拳,握得指节咔吧作响。“大门敞开,也不见下人迎接,我心中已觉有异,园子里灯火通明,却一丝声响都没有。按理说,应有不少英雄好汉已经前来,我却一个也未曾见得。就此一路走到后园,便在此处,在这花园之中!”他蓦地睁大双眼,抬手指向园中石舫,高声道:“老爷和二少爷,正死在那石舫上头!我冲过去,想要救下他二人,却为时已晚……园子里遍地都是尸体,血溅得到处都是,园中的溪水,都成了血红色。”

      在座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仿佛那一幕便在眼前。“付九”已是潸然泪下,几度哽咽不能言,悲痛欲绝,溢于言表。

      那日境况,传志已听了无数遍,此刻竟渐渐安定心神,暗道:他说的话,与九叔所说相去无几,这人当年一定与落梅庄脱不了干系,兴许他便是落梅庄的下人,兴许他当时便在此处!若是如此,为何九叔不认得他?再看付九,他显然也料到此处,神色由惊诧转平静,待“付九”讲到他搜寻再三,在后园柴房中找到江汀兰母子,又复勃然大怒:“一派胡言!那日变故突生,少夫人为保护孙少爷,躲在假山之中,待夜深人静,便匆匆逃了出来。我与夫人在半途相遇,并未来得及回到落梅庄!二月初十清早,我安置好夫人,这才回到庄中,替老爷少爷收敛尸身……”

      祝罗敷忽道:“我听说,方家二夫人江汀兰,当年是天下第一美人,但凡见过她的人,无一不为之倾倒。可惜老朽不曾亲见其芳姿,郑掌门,方二夫人是你师妹,可确是如此?”

      郑竟成这两日始终沉默寡言,似无心争抢盟主之位,听得祝罗敷说罢,眉头微蹙,旋即恢复如常,漠然道:“我师妹样貌如何,于此事有何干系。”郑夫人与他并肩而坐,仍旧带着面纱,望一眼丈夫,便将头低了下去。

      祝罗敷道:“郑掌门此言差矣。老朽听说,这天下第一美人自幼多病,生就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尊师徐九霄不舍得她习武,将她当闺中小姐相待。嫁给方家之后,也是养尊处优,从不吃苦的。”

      众人不知她为何提到方二夫人,然见她吐气如兰,所言又是一位娇滴滴的美人,便无人打断,只想多听一些这女子的故事。郑竟成似不愿多言,冷冷道:“是,师妹温良柔顺,不擅武功。”

      祝罗敷点点头,看向付九:“依你所言,落梅庄遭此大变,众英雄死伤不计其数,这娇滴滴的大小姐,却抱着将将满月的婴孩,毫发无伤地逃出了落梅庄?”

      满座哗然,便是付九也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作答。

      祝罗敷又问“付九”:“你当时,是在柴房中找到了方二夫人?她那时是何模样?”

      “付九”沉痛道:“正是。夫人她……她那样天仙似的人物,躲在柴草堆中,脸上、头发上、衣服上,都是脏兮兮的。她捂着孙少爷的嘴,满脸都是泪,却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罗成嗤笑道:“一点声音也没有,你却找到了她,厉害得很嘛,莫不是生了副狗鼻子?”

      “付九”怒道:“柴房便在二夫人房后,她还在坐月子,怕人惊扰,老爷安排她住得偏僻,这才躲过一劫!你骂我便算了,说这种话,是要侮辱二夫人吗!”

      罗成连连摆手,笑道:“是罗某不好,一听到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便想要开些玩笑,还请九爷息怒。罗某只是不解,落梅庄恁大的园子,当时死了恁多的人,你既不给主子收尸,也不去问问发生了何事,先跑去少夫人房中,是想做何事?”

      他笑得阴阳怪气,惹得在座不少人都大笑起来。林白鹤嚷道:“罗大侠未免不解风情,那可是刚刚死了丈夫的天下第一美人哩!”他说罢,两个“付九”皆是暴怒,付九当即上前,一掌击他胸膛,却被轻巧躲过,林白鹤理理衣衫,笑道:“怕不是恼羞成怒?”还想再说,却觉颊边一寒,竟是传志拔刀相向。

      花厅中当即鸦雀无声。传志怒道:“你自诩名门正派,行事却如此龌龊!我娘武功微弱又如何?她以一己之力将我带出落梅庄,被人追杀时拼死救我性命,我才能有今日。你们要查当年旧事,查便是了,何必侮辱旁人!”

      众人一时无话,周审川轻咳两声,道:“传志说的是,在下替林兄向你赔礼道歉。只是罗兄弟、祝前辈所言有理,两位付九爷的话中都有漏洞,不可轻信。传志你莫大惊小怪。”

      传志归刀入鞘,默不作声。林白鹤讪讪一笑,再不敢多言。

      “付九”一张脸早已憋得通红,当即怒道:“付某是担心方小少爷安危,才去找二夫人的!我找到她时,她心神恍惚,害怕之极,话都说不完整,付某担心再生变故,连夜带二夫人与孙少爷逃走,暂于太湖胡畔安身。”

      陆荣道:“如此一来,你不曾给庄中死伤之人收尸?”

      “付九”咬牙不语,半晌才点头道:“是。当时自身难保,付某一心只想着保护夫人和孙少爷周全。”

      陆荣转问付九:“依你所言,二月初九入夜,方二夫人逃出落梅庄,你们半途相遇,你带她逃走,次日方返回庄中,收敛方家众人尸体。”

      “正是。”付九道,又想到一处,“我回庄途中,还遇到了郑掌门!”便将那日他与张一刀等人同行,如何遇到郑竟成之事讲过,不想郑竟成沉吟片刻,冷道:“那是我南华剑派与南武林决裂之日,我一心只想着掌门之仇,不记得发生过此事。”

      “当日你一掌打伤那张一刀,我向你问话,你发誓与落梅庄势不两立,护送徐九霄尸身离去,皆是我亲眼所见。你一句不记得,便可不曾有过此事吗!”付九急道。

      郑竟成抬眼,在他身上略略一扫,道:“我确是不记得了,岂能说谎?”

      付九双目赤红,终是无可奈何,喃喃道:“若找到那张一刀来,他定能作证!”只是天下之大,如何去找?听他所言,传志忽思及青虎门一事:张一刀救下南宫晚樱性命,能去何处?他向来是青虎门中人,青虎门一败落便无处可去,四人在商丘作别,他会在商丘吗?

      思索间,忽听一人道:“这位付爷怕是说谎吧?当年替方家收尸的人,却是在下。”

      循声看去,只见庄敬亭抱一只木匣走入花厅,自其中取出几份书信,交给周审川等人过目。“适才听付九爷说起请柬一事,在下便想起来,方老爷筹办传志满月酒时,是亲自安排诸事的。这里有当年的书簿账目。”庄敬亭捧着那一沓泛黄纸本,指着其中一条道:“这一处,客人名目里有云上客之名。其后,便写着’付九’两字。这位付九爷所言不假,当年方老爷的确派他去送了那封请柬。”

      “付九”冷道:“我骗你作甚!”

      众人一一瞧过那份条目,皆微微点头。

      付九忽冷笑一声,问道:“你当时给云上客送了请柬?”

      “不错。”

      “他住在何处?”

      “付九”答了。那书簿上也写了云上客的住处,他所言与之无异。

      付九又问:“他收了你的请柬?”

      “正是。”

      付九当即哈哈大笑:“如你所说,为何二月初十那日,他不曾来过苏州?”

      “付九”冷道:“此人性子古怪,付某只将请柬送到,他来不来,岂是我能左右的!”

      付九高声道:“胡说八道!云上客当初根本就不曾收我落梅庄的请柬!他早已发誓不再下山,这十八年来,自始至终都待在深山之中,未曾踏出一步。”若非当日与陈叔平打斗时失落了请柬,今日便可存有物证,付九心生懊恼,然那时岂能预知今日之事。

      陆荣道:“不错,陈师叔违我青石山门规,被逐出师门,便久居深山,不复踏足江湖。”

      “付九”怒道:“老子送完请柬便罢,岂知你青石山的事!”

      祝罗敷道:“这位方小少爷的武功,分明是青石山一脉。付九爷对云上客的事如此熟稔,不知与他是何关系?”

      付九遂将二月初十之后诸事一一讲过,江汀兰如何遇害、他如何被人追杀、与素云相识、逃入深山等,每到险要处,听得人惊心动魄。末了道:“二月初十,落梅庄共收敛尸体一百五十三具,其中我方家上下四十八人。庄先生,付某却不记得那日你在何处。至于我之后所说诸事,神医素云和云上客都能作证,敢有半句虚言,付某不得好死!”

      “付九”冷笑道:“你这两个证人,一个不知所踪,一个远在天边,如何求证!”

      庄敬亭亦道:“付九爷,你的故事好生惨烈。若非在下早已料到今日,只怕要百口莫辩。诸位,这是老爷当年手书,要庄某二月初十前来此处,若有变故便收拾残局,重整落梅庄。”众人将书信与木匣中其它账本、书簿比对一番,知其确实为方携泰亲手所写。庄敬亭起身,拱手道:“庄某是生意人,一生坦荡,不畏人言,不屑似一介匹夫争勇斗狠,然今日受辱,不得已而为之,也要学学付九爷,撂一句狠话了!我庄敬亭对天发誓,今日所言敢有半句为假,便一生为武林群雄所不齿,在世间再无立足之地!”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眼中已然含泪,显是屈辱不堪。

      付九瞠目结舌,竟不知如何是好。传志心道:这些人原本就相信庄敬亭是个大好人,如今有了手书为证,更不会有人相信九叔了。真正百口莫辩的人,绝非这巧舌如簧、颠倒黑白的坏人,是我与九叔才对……不对不对,九叔当真便是值得信赖的好人吗?不对不对,眼下绝非怀疑此事的时候。九叔抚养我长大,一心为方家报仇的情谊,绝不是假的。

      “付九”见他二人皆无言以对,便道:“听罢你胡编乱造的故事,也该老子讲讲当年真真切切发生的事了!”搬过一把长椅当厅一横,跨坐下道:“十八年前,付某带少夫人和孙少爷逃走,一路赶至太湖,本想在太湖畔找我庄中分舵的朋友,不想走漏了消息,被人追杀,只得在太湖耽误了一日。便是这一耽误……”“付九”咬牙沉默。

      传志自然知道,他接下来要说方二夫人惨死一事。环顾一周,在座的恐怕多半听说过江汀兰之死,两个付九所言也相去无几,此人所述并无破绽。待传志目光所及,见到郑夫人时,蓦地想起来:二月初九夜里,是她亲眼看到江汀兰逃走,她甚至亲眼见过付九的面容!

      那夜在江北客栈,郑夫人被秦笙咄咄相逼,不得已道出当年真相,传志听得心神恍惚,不知如何是好。他伤心过度,郑夫人更是久病不愈,此后诸祸接踵而至,便无人再提及此事,是以传志这才想起。他心头一喜,张口欲言,忽又想到:当年郑夫人所作所为并不光彩,她岂愿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何况她对江汀兰怨念至深。再想到郑竟成适才的冷硬态度,更不敢轻易开口,只能暗做打算。

      “付九”又道:“二夫人既死,我只好将她草草安葬,带孙少爷一路向西逃去。”

      罗成挥手示意他停下,问:“你不是说要去找太湖分舵的朋友吗?”

      “付九”苦笑:“那时候,我谁也不敢信了。我带着孙少爷和那什么’天下至宝’逃走的消息,天下间无人不知,我与分舵的兄弟也不怎熟悉,不敢拿孙少爷性命开玩笑。我一路躲藏,跑到开封,为了隐藏身份,硬生生改了口音,靠给人卖苦力为生,将孙少爷抚养长大。”

      陆荣奇道:“开封城是何其繁华之地,为何要躲在此处?”

      “老爷还在世时,同我讲过什么‘大隐’‘小隐’的事情,说在闹市中、南来北往之处,反倒更容易藏身。孙少爷身子骨弱,若是住在深山老林、荒不见人的地方,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如何同老爷交待?何况这里消息灵通,江湖上的事情,随时都能晓得。我日日都不敢忘了给老爷报仇。”

      待他说罢,花厅中一片寂静。传志听得几人轻声论道:“这个倒舍得把主人带进山里躲上十八年哩。”

      “你若晓得陈叔平是何人物,就不会奇怪了。听说青石山门人,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医道,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也都不在话下。”

      “那你们说,这个是真的咯?”

      “我看不像。庄先生是周盟主的朋友,他的话还信不得吗?”

      传志心道,我便不信他。

      过得片刻,陆荣先道:“两位所讲之事,似乎都有破绽,又似乎都无大碍,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在下竟难以定夺。不知罗兄弟、祝前辈有何高见?”

      祝罗敷摇头笑道:“庄先生有书函为证,当年落梅庄惨死之人的尸体,都由他亲自收敛,这位付九却说是他收敛的,岂不是个大破绽?同样的尸身,岂能先给这个收敛了,又给那个收敛了?依老朽看,另一位付九爷的话,要更加可信些。”

      陆荣道:“听付九爷所言,他回到庄中时已有人在收敛庄中尸体。若这是庄先生安排的人,便无甚矛盾。两位只是不曾碰面罢了。”

      庄敬亭冷道:“为了维护落梅庄的名声,庄某确实安排了哑奴去做这些。至于他们有没有见到这位付爷,我当日亲自守在落梅庄中,他为何不曾见过我,在下都一概不知!”

      陆荣连声说是,又问周审川、郑竟成等人如何。周审川叹息一声,也不知如何继续。罗成嘻嘻一笑,忽道:“依罗某看,庄先生的话和这位九爷并无矛盾,和另一位却有不符之处,想来这位是真的。不过嘛……”他将话音拉长,一手摸摸下巴,挑眉道:“若你两个串通一气,都在说谎,冤枉了另一位,也未可知。”

      此言一出,“付九”与庄敬亭皆拍案而起,怒道:“你什么意思!”

      罗成笑道:“便是那个意思。”

      接连被人怀疑,庄敬亭已是怒火攻心,脸色煞白,捂着胸口坐下,喘气不止。“付九”亦道:“付某行得正坐得端,不屑做那无耻勾当!”

      罗成并不看他,反歪在椅上对庄敬亭笑道:“罗某只是不明白,这两位付九爷都不认得你,想来你不曾在落梅庄中走动过,为何方老爷要将落梅庄交到你手上?”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继而齐齐望向庄敬亭。庄敬亭顺过气,长叹道:“看来今日,庄某非得自证清白不可。”他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缓缓道:“我与方老爷相识,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了。彼时方老爷正当壮年,虽不是落梅庄庄主,业已是声名远播的豪杰了。我不过十来岁,在太湖畔的铁匠铺中做学徒。”

      罗成笑道:“庄先生竟还有做铁匠的手艺。”

      “不过混口饭吃,学得一二皮毛,算不得什么手艺。是以在下同诸位不同,不曾学什么功夫,只是个手艺人。这也是人生一大憾事。”庄敬亭笑道,“当年在闹市中听书,说江湖中人如何劫富济贫、飞檐走壁,端的羡慕不已,常在说书铺里耗上大半天,惹得师父不快。后来有一日,听书回来已是傍晚,想着要挨师父骂,便抄小路往回跑,没跑几步,便听有人轻声叫我。

      “正是腊月,天冷得很。巷子里又黑。这人说话气若游丝,倒像是孤魂野鬼,吓得我拔腿就跑,却听他道:‘小兄弟,你莫怕!’他说着便咳嗽起来,我想恶鬼总是不会咳嗽的,便大胆回头,朝他那头瞅了一眼。那人是个八尺来高的大汉,满脸胡须,穿一身黑衣服,坐在地上喘气。我再靠近些,闻到他身上一股血腥气。后来我才知道,他那不是黑衣服,而是被血染黑的白衣服。他被人陷害,伤重在身,又无处可去,我便偷偷将他藏进铺子的柴房中。

      “他浑身都是刀伤,却不肯去瞧大夫,我不知该用什么药,便在自己臂上划了二刀,去找大夫医治,将包扎之法和药方都暗暗记住,替他疗伤,而后日日端水送饭,方才救回他性命。”庄敬亭挽起衣袖露出上臂,确有两道寸许长的伤疤。陆荣当即道:“周兄仁义如斯,陆某自愧不如!”

      庄敬亭冷笑道:“哼,仁义又如何,这大厅之中,又有谁肯信我?”

      他意有所指,双目瞪向罗成。罗成只当瞧不见听不着,眼观鼻鼻观心,坐得端端正正。

      付九忽道:“那是三十七年前,腊月初五,老爷被叛徒陷害,不知所踪,直到正月才回到帮中。”那时老爷羽翼未丰,身边亲信不多,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莫非庄敬亭所言不虚?他面露疑惑,眯起双眸细细端详起此人。

      庄敬亭点头道:“如此一来,在下与方老爷结为忘年之交。往后时有见面,我却不曾去过落梅庄,对他庄中人事也一无所知。”他沉默片刻,又道:“后来二十年间,方老爷对我始终视若己出,有他暗中接济,在下做了些小生意,才得以有今日。他的恩情,在下一生都不敢忘怀。接手落梅庄这十八年来,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方家后人前来,庄某本该将落梅庄拱手奉还,只因怕辜负了老爷厚望,将他半生产业托付给不相干的人,才慎之又慎。诸位怀疑在下图谋不轨,也是理所应当。眼下有两位方小少爷,想来有一位确实为真,还请诸位英雄明眼相辨,助在下找出那真的方家后人,将落梅庄物归原主,以告方老爷在天之灵!”

      他句句在理,言辞恳切,不少掌门人连连点头。爽快如薛雷等人更是高声喝彩,夸他仁义无双。饶是传志此时,也心有迟疑:他真的是个好人吗?那日张一刀看见的,究竟是谁?

      喧闹中,听得一人来报,说是万窟山中人。

      来人是一名窈窕女子,端容秀丽,搀着一位老妇人缓缓走进花厅。那妇人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始终低着头,似是不曾见过如此场面。不待她二人停下,“付九”便奇道:“孙婆子,你来此处做什么!”“方传志”也是讶然,忙起身上前,搀她坐下。

      祝罗敷向众人道,这是她派去查探两对主仆身世的下属,唤作阿柔,遂盘问道:“在座的都是武林前辈,你知道什么,便说什么,不必忌讳害怕,也不许有所隐瞒。”

      阿柔向她盈盈一拜,柔声道:“是。属下先给京城的姐妹们发了信鸽,要她们去查查这位付爷的身世。倒也好查,她们说,万花楼所在的胡同里,住了不少卖力气的汉子。他们都识得付爷和小少爷,说搬来也有十几年了,付爷是个眼高于顶的,不爱搭理人,身边的小公子长得倒秀气,也不爱说话。付爷从不让他干活,整日都在家中,不晓得做什么。”

      “付九”冷道:“付某再不济,也不会要小少爷干苦力!”

      阿柔又道:“姑娘们又查了再三,顺藤摸瓜找到这姓孙的牙婆,原来十八年前,是她给付爷寻了住处。”她转而对那婆子道:“你路上怎么同我讲的,便怎么同大家伙讲。”

      那孙婆子说是,磕磕巴巴讲了几句,不外乎她见婴儿可怜,如何起了恻隐之心,“付九”如何对身世讳莫如深,她哪想到这两人有如此来头云云。“方传志”立在她身后,给她端茶送水,很是恭谨。末了,那老婆子小声道:“我老妪原来想,这小公子生得细皮嫩肉,好看得很,将来卖到青楼妓馆,能值不少银钱。谁知道……”听得“付九”冷哼一声,她蓦地闭了嘴。

      祝罗敷冷笑,又问阿柔:“那另一位方少爷,你查到了什么?”

      阿柔当即跪下道:“属下办事不力,还请掌门人责罚。时间太紧,听说这位付爷是从塞外来的,姐妹们一时查不到消息。只知道几个月前,在京城樊楼,有人瞧见过两位。还有……”

      “还有什么?你只管说。”

      碧儿抬头怯生生望向传志,举手一指:“那时大闹青虎门,杀害门主和门中数十人的凶手,正是他。”

      众人皆目瞪口呆,看向这面相老实的少年人。花厅中再度喧闹起来。

      郑家兄妹原本坐在郑竟成身后,见状便要站起,却听郑竟成一声低喝:“坐下!”

      清宁急道:“爹爹!那日的事情,分明是……”

      “丢人的东西,当我不知道吗!”郑竟成怒道,“大庭广众之下,你俩要害得我南华剑名声扫地不成?”

      清欢道:“敢做不敢当,才丢我南华剑的人!”

      郑竟成冷道:“你敢作敢当,也莫怪我六亲不认。”

      清欢愣住,还待再说,便被母亲按住了双手。他瞧出郑夫人眸中哀求之意,只得作罢。清宁双唇一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眼睛里盈满了泪,望向传志连连摇头。

      传志对眼下的处境始料未及,一言不发,也不肯辩解半句。

      陆荣问道:“传志,这位姑娘所言,可是当真?”

      传志道:“是。”

      青虎门在江湖上名声虽坏,门中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互相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竟是如此穷凶极恶之人。”再一想,他一掌将宋斐打死,又与阿笙合谋,欺骗万掌门,企图将杀人之事瞒天过海,也是理之自然。如此心思缜密、善于伪装的恶人,会伪造身份,图谋落梅庄之财,便不足为奇了。两日间所发生的诸事,竟都连起来了。

      付九也是讶然,附耳对传志道:“你认它作甚!”

      陆荣蹙眉道:“她说你杀了青虎门门主,还有门中数十人。可是当真?”

      传志瞥见清宁正向他频频摇头,心道:郑姑娘对我有情,筝儿和清欢交好,我虽讨厌南华剑,他两人却是我的朋友,何况本就是我做的事,有何不敢认的?胸中蓦地一股豪情,当即便道:“是。”他却想不到自身难保。

      陆荣忍痛叹息,对众人道:“陆某还当这少年老实正直,着实看走了眼。”竟似心灰意懒,不再开口。

      众人议论纷纷,“付九”朗声道:“你们还要再审吗?”

      陆荣摇头,祝罗敷亦不再多言。周审川道:“我看真相已经明了,这真的方家后人……”

      “且慢!”说话的却是罗成。

      “罗兄弟有何高见?”

      罗成笑道:“怎的一说小传志杀了青虎门的人,你们便觉得他是假的?谁说方家后人不许是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啦?这分明是两件事。”

      付九怒道:“你胡说什么!”

      罗成也不理他,兀自道:“我忽想到一个好办法。谁也无法说谎的办法。”

      祝罗敷冷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说什么!”

      罗成笑道:“咱们仨要以此事来选武林盟主,陆掌门亲自审问,祝前辈找了证人,罗某什么都没做,心有不甘呐。姑且听听罗某的办法,怎样?”

      陆荣道:“罗兄但说无妨。”

      罗成仍是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缓缓道:“滴、骨、认、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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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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