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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犹抱琵琶半遮面 ...

  •   听得罗成此言,两个付九异口同声怒道:“荒唐!”

      付九道:“你是要我们去掘了老爷的坟吗?”

      “付九”道:“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付某宁死也不会做!”

      付九道:“不错!要损伤老爷的尸骨,便先从老子尸体上踏过去!”

      “付九”道:“要是只有这个荒唐办法,老子宁肯背那欺世盗名的污名!”

      他两人本水火不相容,此刻齐齐拔出刀来,你方唱罢我登场,竟颇有默契。惹得罗成连连摆手,讪讪笑道:“老罗我就是随口一提,谁知两位这便当了真,还想吃了我不成?不验了不验了,真真假假,还是听各位嘴上说了算嘛。其实我也不在意你俩谁真谁假,老子只想瞧瞧那样东西。”他话说一半,便微笑着闭口不言。

      两个付九对视一眼,一齐退了回去。传志扫一眼众豪杰,见不少人都面露尬色,或垂眸或仰首,或喝茶吃点心,或打量起房梁上蛛网,皆不知如何开口。传志心道:罗大哥说的是,谁真谁假,只有我们自个儿在乎;旁人想的,只是谁来当武林盟主,那天下至宝是个什么东西。

      罗成见众人默不作声,又嗤笑一声道:“老罗口无遮拦,惹得大家不快了。想来这武林盟主,到头来定是另两位的。既然如此,我替在场的朋友们说句明话,做不了武林盟主便罢了,那天下至宝,总该让人饱饱眼福咯?”他看向庄敬亭,意有所指,庄敬亭冷道:“你看我做甚?”

      罗成笑道:“方老爷料到祸事将至,将落梅庄托付于你,却不曾安置那天下至宝吗?据我所知,出事那日张三不已经来到庄中了。”

      “确实不曾。”庄敬亭淡淡道,“老爷若有那天下至宝,定要留给亲生的孙子,为何要交给我这外人?”

      “他分明将这偌大的庄子、这富可敌国的产业给了你。”

      “到头来,庄某终究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方老爷心中可是一清二楚。”

      罗成微微一笑,还待再说,便见周审川拍案而起,怒道:“罗成!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庄兄弟的为人,在座的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家为方家伸冤,分明是出于侠义之心。我辈中人都是江湖响当当的汉子,谁会为了贪图旁人钱财,做令人不齿之事!你今日接连出言不逊,傲慢无礼,未免太瞧不起我南武林了!”

      罗成笑道:“周盟主息怒。周盟主的人品,在下自然信得过,至于旁人嘛……若江湖中人皆像盟主古道热肠,不屑那天下至宝,十八年前此地就不会发生那般惨祸了。何况,两位小少爷心里,那宝贝怕也颇有分量哩!”

      周审川给他反将一军,竟不知如何反驳,只得憋红了脸,愤愤然坐下道:“总归今日,我们要替方家孙少爷做主。庄兄弟说不曾见过什么宝贝,便是当真不曾。在下与他相知相交十多年,若有何马脚,还能等到今日?”

      罗成点头道:“那是自然。这样想来,那天下至宝怕是还在这落梅庄中了。方老爷不肯将宝贝给外人,定是好好藏着,留给了他的好孙儿。”他向两个传志略略一扫,正色道:“那谁真谁假,可就有些关紧了,兴许只有那真的孙儿,才知道天下至宝的秘密。”

      说罢,先是祝罗敷恍然笑道:“难怪罗小弟说要滴骨验亲。”

      “方老爷泉下有知,自然要亲自验一验,才肯安心。”陆荣亦道,遂看向传志几人,“滴骨验亲之法,虽是对方老爷不敬,却是最不可说谎的办法。还请几位深思。”

      他两位如此说,众人皆道有理,不少人心中担忧卸下,纷纷看向厅中四人。虽有觉不妥者,想要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传志竟有早知如此之感,丝毫不感意外,心道:你们只不过是想见了爷爷的尸骨,兴许就能找到那宝贝的线索。为了这个,便要掘我们方家的坟墓。若是不答应,只怕要说我们不敢验;若是答应了,我和九叔可还有脸面去见爷爷和爹娘?这方家孙儿的名号不要也罢,却不知九叔如何想?

      付九面上阴晴不定,不知心中作何想法。另一对主仆亦默不作声。

      陆荣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又事关重大,不如请四位明日再作答复。”

      传志冷笑。这里哪有他们答复的余地?

      群雄渐次散去,主仆两人站在园中石舫前,付九久久望着那长满青苔的石面,传志知他又想起当年往事,也只静静站着。

      待天色已暗,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后园,周审川一人走上前来。这两日颇受他维护照顾,传志正要行礼,却被他拦下道:“不必多礼。我来是告诉你,家丁们搜了一日,都不曾找到秦少侠。你可有他的消息?”

      传志摇头,道声多谢。他精神不济,面有颓色,周审川都看在眼中,叹息一声问道:“我知你是个好孩子,眼下只有我们三人,你告诉我,秦少侠究竟身在何处?”

      传志蓦地瞪圆双目,奇道:“我、我怎知道?”

      周审川温声道:“宋斐之死是你无心之失。我本想,你若怕宋家责怪,便修书一封,由你带去宋家认罪,想来他们看在我的薄面上,不会太为难你。今日又何必惹出恁多祸端?眼下大家伙都信你与那阿笙合谋,以图瞒天过海掩盖真相……”

      “自从我踏进落梅庄以来,便不曾说过一句谎话!”传志忍无可忍,打断他道,“你说我与阿笙合谋,更是不可能!我,我……我们抓到了真的凶手,你们为何不信?早知如此,又废那力气作甚!害得阿笙他……”心中酸涩难当,胸口的怒气骤然散去,传志只觉五脏六腑都搅在一处,疼得他几要落下泪来:“我若知道阿笙在哪里,便是死也要到他身边去。什么落梅庄,什么方家少爷……你们都是坏人,都只想要方家的宝贝,只有阿笙,只有阿笙是真心待我……我才不稀罕什么天下至宝……”

      他神情之悲戚,决计骗不了人。便是付九也不愿再加呵斥。周审川无语,半晌方道:“传志,今日周某不曾拦下罗成,竟让他讲出那般荒唐话,在此向你赔罪。我来此是想劝你连夜离开苏州,不过落得个坏名声,你如此年少,未来尚大有可为;若是不肯,明日滴骨验亲,当真验出真假,只怕大家伙不肯饶你。到那时,我便是有心护你,也无能为力。”

      传志道:“前辈此言,是不肯相信我们了。”

      周审川道:“实非不肯。只是今日人证物证具在,你要众英雄们如何信你?”

      传志摇头,付九却上前怒道:“周盟主莫再说了!滴骨验亲又如何?传志是千真万确的方家孙少爷,还会怕那满口胡说八道的人吗?到得明日,谁真谁假自然见分晓,你且告诉那两人,今夜可莫睡不好觉!”说罢大步便走,传志向周审川道声得罪,快步跟上。两人一路疾走,将近杏花楼时,传志才听付九道:“小少爷,恕属下呆笨,竟想不到会有今日,让你受这些腌臜气。”

      传志讶然,又听他道:“你只要知道,属下一生都忠于老爷,不曾做过任何对不住落梅庄的事情。”

      传志道:“九叔待我如何,我知道的。”

      夜幕已至,两人立在树下,也瞧不清彼此面目。付九道:“小少爷今夜好生歇息。”遂转身离去。传志不知他去向何处,也不曾阻拦,孤身一人回到杏花楼中。秦筝这一日都待在房中研读医书,他走进院中,正见一灰衣仆从前来送饭,便接过餐盒道:“我给筝儿送去吧。”

      这仆从是个干瘦少年,不过十三四岁,也不客气,递过餐盘又再三看看他,自怀中摸出一段布条:“你叫方传志,是不是?有个人要我将它给你。他还说啦,你要问他是谁,我就说不知道。”说完便要离去,步子轻飘飘的,很开心的样子。

      那布条上写了几个字,传志看罢,又去瞧那少年。忽想到他这般年纪时,整日都在练武,性子也不怎活泼,爷爷总骂他是个闷葫芦。正要上楼,又想起一事,问那少年:“你是新来的?”

      少年立定了,有些无措:“我之前一直烧水,管家今早说,杏花楼里有个空缺,大家忙不过来,才要我帮忙的。”

      传志问:“昨日那个大哥呢?”

      少年笑道:“是呀,他昨天还在这里伺候呢,今早就找不到人啦。听人说这两日庄里总有人忽然就不见了,有的是刺客,有的是客人,大家伙找都找不过来,一个下人丢了,就不急着找了。”

      传志心思急转,又道:“你知道那个大哥叫什么吗?他住在哪里?”

      “管家叫他蒋大。他性子怪得很,不跟大家伙玩,总是独来独往的,也不同我们住一起。”少年靠他近些,指指脚下的石板,“我听人说,他住在地底下。”

      传志不由退了两步,低头望望地面。

      那少年见他不再问话,蹦蹦跳跳地离去,将将走出院子,忽被一把拦下。他揉揉眼睛,奇道:“你怎么就跑我前面来啦?”

      传志自怀中取出几粒碎银,放入他手中,轻声道:“今日我问你的事情,你谁也不要说。好不好?”

      少年腼腆一笑:“我知道的。”

      传志摸摸他发顶,看他一路无事走得远了,才放下心来。提着食盒回到杏花楼中,轻叩秦筝房门,听她应声便推门进去。不想房中除了她,还有一个女子。这女子挺着一个大肚皮,一双狭长眼睛瞥过来,目光冷淡。

      竟是南宫碧。

      秦筝仍埋首桌案,凝神面对着一堆药草。传志不及细思,当即挡在她身前,怒道:“你找筝儿做什么?”

      南宫碧嗤道:“我若想杀她,何必等到你来。”

      知她所言不错,传志仍未将手自刀柄上拿开,听得秦筝附耳道:“她说有事找你,我也不好赶她走。你莫忘了,兴许她知道那毒药的事。”传志知她一门心思都在解毒之事,只点点头,不动声色挡在她身前,问:“你来找我?”

      南宫碧开门见山道:“是。青虎门一事,当真是你一人做的?”她身形娇小,相貌平平,谈话间却自有威势。传志警惕道:“是我做的又如何?”

      南宫碧笑道:“我家有一只猎犬,遇到害怕的人、不熟悉的声音,便同你一般模样,张牙舞爪的,想吃人似的。可惜本事微末,真喂它人肉了,怕是不敢吃。”她如此指桑骂槐,传志也不生气,等她继续说下去。“既然是你做的,我便再问一句。青虎门中人,你都杀尽了?”

      “青虎门门主死了,还有他手下那个叫魏二虎的,怕还有十一二人,我记不清了。”

      “门主夫人呢?”

      传志不解她问这个作甚,老实道:“门主和夫人打了起来,夫人受了伤。他门中有个叫张一刀的,求我们将夫人救走,后来我们一起到了南阳,便在那里分别了。”

      南宫碧又问:“她伤得重吗?”

      传志道:“不妨事的,我们分别时,她已醒了。你认得门主夫人?你且放心,那张一刀待她很好,说要带她去南阳找大夫,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了。就是她好像不大喜欢张一刀,她……”到此,传志蓦地想起来,那门主夫人,正是复姓南宫。

      南宫碧知他已猜到此节,点头道:“你该庆幸,当初不曾杀了南宫家主的胞姐。”她伸出右手,五指间一枚银镖游来移去,又被收入袖中。

      传志冷道:“我又不是真的杀人魔。你问完便走吧,我还有事要同筝儿——”话未说罢,便给秦筝一把拦下。秦筝喜道:“当初传志救了你的姐姐,眼下你不该再救他一次吗?”南宫碧挑眉,秦筝也顾不上传志阻拦,当即将中毒一事略略说过,急道:“有人说你南宫家也有那样霸道的毒药,你可愿助我们解毒?”她将桌上药方、医书一股脑抱起,放至南宫碧身边茶案上,凑到她面前道:“时间来不及了,今夜已经没有人送药粥了。明日一早,传志与我就会毒发,再流上七天七夜的血,便要死了!”

      “这同我南宫家的独门秘药倒有些相似。定是某个不成器的东西,学了我家一二皮毛,就投靠了旁人。”南宫碧沉吟道,末了面色自若,望着秦筝近在咫尺的面庞,笑道,“我又何必趟这浑水?”

      秦筝急道:“传志救了你姐姐的性命!你不肯给解药也无妨,只帮我瞧瞧我的方子如何?”

      南宫碧仍是摇头:“嫁出去的女人,早已不是我南宫家人。有人杀了她,是辱我南宫门楣,我自然要报仇;有人救了她,那却与我无关。何况你们救了我一个姐姐,便想换两条性命,未免太贪心了。”

      秦筝哪想到这般回答,一时哑口无言。南宫碧微微一笑,起身要走,被传志拦下:“你知道如何解这毒?”

      “是又如何?”

      传志松一口气,当即跪下道:“那便请南宫前辈救筝儿一命。”秦筝呆住,传志又道:“一命换一命,总不贪心了。”

      南宫碧垂眸瞧他一眼,冷道:“你的命不要了?”

      “我还有七日好活。”传志仰头看她,见她双眉紧锁,神态郑重,孤注一掷道,“我听爷爷说,江湖中人最重气节、重信义。若给人下跪,那是不要气节了;受了这一跪的人,就要讲信义。我以我的气节相托,求南宫前辈答应,救筝儿一命。”

      秦筝嚎啕大哭,扑上前来要将他拉起。南宫碧道:“我答应你。”

      传志道声多谢,推开秦筝便起身跃入夜幕之中。

      他轻身功夫极佳,不多时已掠至后园,瞧见灯火处有三五白衣少年,皆是南华剑派装束。悄没声绕过巡逻的家丁,藏身至一处游廊暗处。过不多时,听得一人脚步声渐近,急纵上前,一手将人扣下,一手捂他口鼻,将人携至暗处,轻声道:“郑夫人住在哪儿?”说话间,方觉鼻间异香扑鼻,怀中人的身体柔软至极,竟是个女弟子。想要松手,却又不敢。

      不想那女子鼻中嗤笑一声,道:“大笨驴,你胳膊都僵啦!”

      传志匆忙松手,退后道:“我不知是你。”

      “你本想抱别人吗?”红蕖逼近两步,几要贴在他身上。“你若抱了别人,这时便给人抓去啦!”

      自南京一别,再见她都是遥遥相隔,此时靠近了瞧,她是新婚妇人,挽了发髻,眉眼明艳妩媚,与从前全然不同。在这落梅庄中能遇到旧识,本是欣慰之事,传志睇上那一对美眸,却暗生怯意,再退一步,佯作镇定道:“我有要事要找郑夫人,还请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红蕖悠然一笑,一手玩弄起发梢来:“好久不见,你不曾想我吗?”

      “我知道周公子待你很好,你也很喜欢他,那便很好了。”传志道,“郑夫人便住在那最大的屋子里?”

      他心不在焉,红蕖蓦地变了脸色,冷冷道:“你怎知我两个很好,我好不好,又关你何事。”

      传志看一眼月色,急道:“你不说便罢,我要走了。”甫一动身,却给红蕖拉住了衣角,听她幽幽道:“你曾答应我三件事,还有两件不曾做到呢。”

      传志心生烦躁,恼道:“你缠着我做什么?”

      他话说出口便觉不妥,不想红蕖又噗嗤笑了:“分明是你先抓到了我。”

      传志再怎迟钝,也察觉她是有意捉弄,只得温声道:“你要我做什么,这便说吧。等过得明日,我便替你做。”

      红蕖转转眼睛,又趁着月色瞧他面容,忽正色道:“你找师娘,是想要她替你作证?她认得付九,对不对?”不等他回答,又道:“你怎还是这样傻。她今夜答应了如何,明日便不会反悔吗?女人都很会骗人,骗你这样的大笨驴,更是简单至极。”

      传志却不曾料到这一点:“那要怎么办?”

      红蕖笑道:“你想求我帮你,便要给些好处才行呀。喏——”红蕖伸出双手,挑起眼梢望着他:“今夜凉得很,我手很冷,你替我暖暖,好不好?”见传志犹疑不肯动作,她忽的便将两手贴上了他脖颈,柔声道:“这是第二件事。我要你为我做的,都是顶容易的事吧?”

      她的双掌着实冰冷。传志虽知不妥,也不敢拿开,僵着身体问:“我要当众与她对峙吗?”

      红蕖笑道:“这两日你还不曾吃够亏?在你和郑夫人之间,没有人会相信你。”她又靠传志近一些:“你身上怎臭烘烘的?脏死啦——好啦好啦,你别急,听我说。”她踮起脚尖,贴在传志耳边道:“你要威胁一个人,得挑那个人最重要的东西下手。师娘此生最重要的人,是清欢少爷。”

      传志蹙眉,听得她道:“但你不要找清欢少爷,你要找小姐。你去告诉小姐师娘那一夜做了何事。你要让小姐知道,此事事关重大,若师娘不肯作证,你便要在江湖上留下永世不得翻身的污名。小姐一定舍不得你落到那种境地,她会去找少爷,还会去找师娘,他两人的话,师娘一定照做。”

      她说罢便放了手,传志放松下来,沉思片刻道:“我不想他们知道郑夫人的事。郑姑娘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皓月当空,传志握紧手中布条,苦笑道:“我原本不是专为此事来的,郑夫人若答应为我作证,那是最好,若是不肯,我也不能耽误太久。你说得对,便是今夜答应我了,明日也可以反悔。我又何必作无用功?何况我是真是假,也不怎关紧了。”

      这话不知何处惹到了红蕖,她先是一愣,死死盯着他,又低下头去,咬紧牙关问道:“你不去找郑清宁了吗?”

      传志点头,又道:“你肯为我想办法,我真是谢谢你。我现在要走了,你还有话要说吗?”他心想,我快要死了,你那最后一件事,我兴许做不到了;但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于你是无妨罢?如此想来,竟有诀别之意,又生欣慰:这样的夜里能见一见红蕖,而不是旁人,那也很好。

      红蕖微微一笑,道:“明日不知是怎样结果,你千万小心。”

      传志心生感激,向她略一拱手,便跃上房顶去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他若回头,便可依稀瞧见红蕖的影子,好像一抹白色的、若有若无的霜。他一路都没有回头,直朝着后园最北处,这座落梅庄中最深处的宅子赶去。

      那是庄敬亭的住处。独处一间窄小庭院,门前并没有点灯,庭院附近也没有家丁,他轻而易举便摸到了屋后,蹲在窗下候了许久,听不到丝毫声响,翻窗跃进房中。房中空无一人,传志打开手中的布条,上写道:“阿笙在庄敬亭处地宫中。”

      庄敬亭房中陈设颇简,里间一床一桌一凳,外屋一条茶案,一座方柜,再无其他,想是从不在此待客的缘故。传志里里外外搜了两遍,不曾摸到什么暗门机关,再看窗外,已是月到中天,不免心急。难道布条上所写有假?他看到那字便喜出望外,一心要到此来寻人,却忘了细思这布条是谁所写。他原当是常不逊,这时方觉不对:常不逊何必要托人将这布条给我?这人是谁?莫非要捉弄我玩吗?不对不对,眼下谁会拿这个同我开玩笑?

      彷徨中,忽听院外有人疾步而来,声音渐近。

      传志左右环顾,房中却无一处可以藏身,惶急之余心中闪念一现:上当了?!明日要滴骨认亲,姓庄的知道掩藏不住,故意引他至此,不知又摆什么奸计!

      来人已至房前,传志心下一横,大不了拼死一搏,却又想到阿笙。若就此死了,可还能再见到他?

      阿笙睁眼,先看到一点火光。太过微弱,以至于周遭都是漆黑。继而他察觉自己躺在地上,嗅到青苔的味道。末了,阿笙以手臂撑地想要坐起,双腕蓦地袭来一阵疼痛,使他一个仄歪滚倒在地。

      “醒了?”一人在黑暗中道。

      阿笙歪着身体,向后挪了两步,后背便抵上了墙壁。石头很凉,又带有湿意,他顿时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处:这是地下。待双目适应了那火光,能稍稍视物,他看向声音来处,那是一团黑色的人,蜷坐在烛火下,满头乱发,瞧不清面容。阿笙贴紧墙壁,一面借力站起,一面问道:“你是谁?”尚未问完,他便又跌倒了。

      “你站不起来的。庄敬亭给你下了软筋散,又挑了你的手筋——你的腿本就不能走吧?”那人道,“听说你掌上功夫不错。他下手绝不会留有余地。”

      “果真是他。”阿笙并不意外。他试着握拳,双手却不听使唤,腕上是已经干涸的血迹。四肢略略发麻,尚可动作,想那软筋散已退去□□。继而爬至墙角,用两臂夹着,将双腿摆正,脊背贴着墙,再度撑起身体,“这里是落梅庄?我被抓了多久?”

      那人笑道:“小娃娃怎恁多问题,你要我回答哪一个?你装了一双假脚?我还当秦大哥会想法子治好它们。”

      阿笙脸色微变:“你认识我爹?”

      “不止认识,他还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那人叹息道,“我这一生交友寥寥,却个个都是了不得的汉子。你爹娘还好吗?”

      “我娘生了我们之后,没多久便死了。我爹六年前也死了。”阿笙依偎墙壁,缓缓挪动着,环顾这间丈许见方的暗室,“你的另两个朋友,狄松和谢慎山,却都还活在世上。他们恐怕想不到,你竟然没有死。”

      那人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庄敬亭同我讲,你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不错,不错。你怎猜出我是谁的?这天下间,有谁见到我这副模样,会相信我是当年的空空妙手呢?哈哈哈!无人猜得出的!”他仰头大笑数声,又猛得咳嗽起来。庄敬亭为了得出藏宝图的下落,砍去他的双脚,将他一困十八年。地下阴冷潮湿,又不时受到庄敬亭折磨、威胁,他的身体早已不复从前,连普通人也比不过。

      阿笙摸到了一扇暗门,他想要在此做个标记,却无法控制十指。他甚至无法合拢掌心。阿笙看向那盏灯,心中算着两处的距离,口中淡淡道:“你不知我爹娘已死,再看你这模样,怕是困在这里许多年了。会被庄敬亭困在落梅庄中,又是我爹爹的朋友,那只有一个人了。我该叫你张叔叔?”

      张三不摇头笑道:“你怕是很不喜欢我,何必叫这一声叔叔?”这世上知道庄敬亭秘密的人已然不多,他白日里是江湖上炙手可热的落梅庄主,夜里便要到此处,同张三不讲些不可与外人言的事。自传志现身江湖以来,更是频频如此。是以张三不对近来外头的事很是清楚。“你曾见过狄兄和谢大哥吗?他们可还好?”

      “待我们出去了,你亲自问去。”阿笙又摸到一扇门。“我在这里多久了?”

      “你我如今都是废人,该如何出去?在此处,他倒是不会杀你。”张三不苦笑,在脚边捡起几根稻草,数了数道,“约莫六七个时辰。我在这里呆了十八年,几乎不知道时间为何物,恐怕估摸得不怎准。”

      阿笙喃喃道:“软筋散退去也需要差不多时候。现在是八月十六晚上……姓庄的可有说过外面怎样了?”

      话音一落,便见灯下暗门被人推开,庄敬亭款款而来,笑道:“你想知道这些,该问我才是。”

      这房间竟有三处暗门,不,恐怕还有一两个。阿笙倚在一道门上,绷紧了四肢。若以全身之力相撞,想来能到门那边去,只是后果如何,机敏如他也未可知了。

      庄敬亭将手中食盒放在地上,将碗筷一一摆开,问道:“我何处露了破绽,你不肯信我?江湖上的朋友,都称庄某仁义无双,虽非老爷亲生,胜似亲子。”

      阿笙道:“有人告诉过我你的真面目。而且我相信付九。”

      “傻小子莫嘴硬了,当年见过我面目的人,除了三不兄,都已杀干净了。”庄敬亭悠然笑道,火光的影子映在他面上,阴晴不定,“至于付九,哼,你又凭什么相信他?他就不能为了那天下至宝,也领养个孩子吗?”

      阿笙道:“如果付九在说谎,传志会很难过。”他稍稍停顿,又道:“所以他绝对不能说谎。”

      张三不奇道:“若他说了谎,你便要竭尽所能令谎言成真?”

      “付九是传志唯一的亲人。”若那呆小子知道自己被至亲之人欺骗、利用,恐怕会心如死灰吧?阿笙看向庄敬亭,忽替传志松了一口气。

      “亲人又如何?”庄敬亭冷哼一声,向阿笙走近几步,阴声道,“到得明日,他就该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骗了。他会伤心成什么模样呢?可惜你看不到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好好地、详细地、事无巨细地告诉你,告诉你那小子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流涕、生不如死的。”

      阿笙蓦地瞪大双眸,怒道:“你要做什么!”

      庄敬亭拍拍背上包袱,笑道:“今日在花厅中,原本已无人信他是老头子的孙子,事情可以好好了结,能留得一条性命。偏偏有人要搞什么滴骨认亲,害得老子今夜不能好好睡觉。嘿嘿,这包袱里装了一副尸骨,真正的方老爷的尸骨。你猜我要做什么?”

      阿笙愣住了,便连张三不也诧异道:“你要换了方携泰的骨头?”

      庄敬亭笑道:“张三不,这十八年来你都不肯告诉我藏宝图在何处,今日有人提及,我才想起来,我竟没有去过那老头子的坟墓。”

      张三不道:“又是那个姓罗的?他究竟什么来头?”

      庄敬亭笑道:“谁管他什么来头,他还想分一杯羹,却不知老子早有打算。今夜先下手为强,到得明日……”话未说罢,阿笙冷道:“给方携泰修坟的人,不正是你?”

      庄敬亭像是听到了了不得的事情,大笑道:“老子会去给老头子下葬?他活着的时候我便不想见他,他死了的模样,我更是一眼也不想看。不错,依他的性子,定要将那宝贝吞在肚里,他拿不到,也绝不会要我拿到!他却想不到,十八年后,他的皮肉都给虫子吃掉了,烂在地里,变成了白骨一堆,肚里的东西,却还会留下来!”他白日里温文尔雅,道貌岸然,到此时方露出真面目来,狰狞可怖,竟不像人类。

      阿笙咬牙道:“你能想到那棺椁中有藏宝图,旁人便想不到?只怕这时坟边已守满了人。”

      “不错,他们一个个都怕别人先下手了,今夜定要暗中监视,互相牵制,非要明日当众开馆不可。”庄敬亭笑道,“可惜他们谁也不知道,想去那老头子的坟墓,根本不用从地上挖下去。”

      阿笙皱眉:“这地道可以通到方家祖坟?”

      庄敬亭一手按在另一道门上,缓缓道:“这可不是地道,这是一座地宫。”那石门轰然打开,阿笙望见一条漆黑甬道。庄敬亭取下墙上油灯,点燃了持在手中,笑道:“老头子怕死得很,造了这蚂蚁窝似的地宫,稍稍不慎,便会走入死路,一直在此地徘徊到死。”他看向阿笙,忽抬手在墙上一按,一只长箭便自暗处暴射而出,擦过阿笙衣衫落在地上。箭簇闪着绿莹莹的光,显是淬了毒。“我既将你带到此处,又岂会大意让你逃了出去?你放心,明日那小子若还能活着,很快便会下来陪你。你两个本也做不了光明正大的夫妻,做一对地下鸳鸯,倒也很快活嘛。”说罢将石门一合,这暗室又变作先前模样,听得庄敬亭脚步声渐远,很快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阿笙沉默片刻,挪至灯下。庄敬亭送来的饭菜倒很丰盛,他用不了筷子,唯有捧起碗喝汤。张三不也探出手来吃东西,阿笙瞧见他双腕上两道骇人疤痕。“瞧见啦?这里,”张三不一指沿着那道疤指给他看,“挑了手筋,将骨头也搞断了。后来寻了个大夫给我治好。不过没甚用处,早就废了。”他双手不怎利索,颤颤巍巍的,当年的一代神偷,只能用汤匙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那个大夫呢?”

      张三不嗤笑:“你明知如何,又何必问?”

      “这地宫里藏了多少死人?”阿笙又问。

      “当年帮他杀过人的、知道他秘密的,我也不知有多少。听说封决也死了?那恐怕只有我一个还活着了。”

      “他的秘密是什么?”

      张三不头也不抬:“我不能说。”

      “到了这般田地,你也不肯说?”

      张三不轻笑两声:“他的秘密,也正是我的秘密。”

      阿笙沉思道:“当年是你们两人一起谋害了方庄主?”

      张三不笑道:“小阿笙,你莫试探了,我一个字也不会说。与其花心思来试探我,不如想想你要怎么出去。”

      阿笙将汤喝尽了,闭上双眸道:“这里处处都是机关,以我现在的身体,万一走错了路,便是一死。”

      “我以为相比于被人困在此地,永世不见天日,你宁愿死在路上。看来你不怎像你爹娘,莫说你爹爹,你娘也是万中无一的女豪杰。 ”张三不倒了一杯酒,懒洋洋偎在墙边,“他庄敬亭也不知道这地宫有多大,他走过的路,不过二三。十八年前,他假意在地道中杀了我,又将几个出口尽数掩埋,这地宫早已是一道走不出的死地。”

      “你对落梅庄很熟悉。”

      “傻小子,我想告诉你的事,自会告诉你;我不愿讲的,你试探也没用。你想逃,不如待他明日再来时——他换了方老爷尸身,想来会走近路回去,今夜不再来了——你将他点了穴道,拿刀逼在脖子上,直接问路为好。”

      阿笙蓦地睁眼,再度撑着墙壁站起:“他明日便会杀了传志,我们必须离开。你在武林大会替我们作证,揭露他的真面目——我靴子中有一把匕首,你替我拿出来。”

      张三不先是愣住,继而惊诧,待阿笙将脚伸至他手边时,更是哭笑不得:“他连你怀里的药都搜走了,竟不知你还有把匕首?且等一等,你怎没大没小的,老子赖好是你爹爹的兄弟!且慢且慢,便是我给你拿了出来,你要如何逃出去?何况你怎知道他要杀了传志?老子凭什么替你们作证?”话虽如此,他仍将二指在阿笙靴中一探,摸到了那把匕首,复喃喃道:“若是我,也想不到你竟在这里藏了武器。”

      阿笙脱了外衫,一面划出几道布条,一面道:“他可以容得你我活着,却绝对容不下传志。杀了传志才能永绝后患。他为何那样憎恶方携泰?”

      他手下动作委实不怎利落,将一把吹发立断的匕首用得歪歪扭扭,瞧得张三不胆战心惊,赶忙上前帮他:“说来可怜,方携泰活着时,对他不怎么好。你扯布条做什么?”

      阿笙咬紧布条一头,在腕上缠了两圈:“将你绑在我身上,带你逃出去。”

      张三不只觉他是异想天开,笑道:“臭小子,你不知这地宫里到处都是机关吗?你若绑着我,岂不是……”他脸色一变,又觉难以置信。阿笙已一脚踢他手腕夺过匕首,将它缠在右腕上。他口中咬着布条,说话便不怎清楚:“一旦触动机关,我便知走错了路,退回去就是了。”

      张三不气得双眉倒竖:“你想将我作人肉靶子?”

      阿笙淡淡道:“你不是宁愿死在路上吗?”

      张三不万万想不到,在地下困了十八年,今日竟要给一个毛头小子如此威逼,他虽觉阿笙是异想天开,却又知这人既然如此说了,自然做得到。他父亲也是这般性子。借着昏黄灯火,他将阿笙面容瞧了再三,忽有故人重逢之感,心生唏嘘,道:“你想离开此处,倒不是没有法子。”

      阿笙看向他。

      “你说得不错,落梅庄的事我熟悉之极,比他庄敬亭知道得还要多一些。譬如说,”他拍拍身后阴冷的石壁,“他不敢在地宫中妄加行动,我却知道这处的地图。而且,将此事告诉了旁人。”

      阿笙这才停下手中动作。

      “当年给方老爷修这地宫的人,是我的一位朋友。修完地宫后,方老爷便将他杀了。他临死前告诉我说,这地宫看似千支万叉,令人摸不到头绪,实则简单至极,是以什么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术铺排,只要知道那口诀,便绝不会走入死路。我不懂这些,只是朋友临终所言,便将那口诀牢牢背下,而后说给了你爹爹听。他对此道颇有涉猎,可有教过你?”

      阿笙问道:“你当年是想让我爹来救你?”

      张三不嗤笑一声,似是自嘲,许久方道:“他深知我罪孽深重,这是当受的,决计不会来……当年他替我做了一件事,我无以为报,只有如此而已。心道有朝一日,这口诀兴许能帮他一二。”

      阿笙并没有问那是何事。十八年前,张三不在樊楼与谢慎山三人相聚,要谢慎山替他救人,要秦茗替他做了一事,想来也有事托于狄松,不知又是何事?他不肯说,恐怕今后也无人知晓了。

      张三不对阿笙道:“你听好了,那口诀是乾五坤八,巽六三……”

      这口诀并不成章句,都是零散的数字,杂以八卦五行之言,阿笙听他背过,席地而坐,思索许久,才道:“若是有纸笔加以计算,兴许能画出图来。”他拿了一只筷子,在地上写了几笔,却再握不住了。

      张三不捡了一只稻草放在身侧:“已过了一个时辰。庄敬亭总是亥时前后来送吃的,此刻当是子时。”

      阿笙道:“若记下由此到那墓穴的路……只要在明日开棺之前到了那里,便来得及。方老头葬在何处?”

      “落梅庄后园,再向北去二里余。”张三不叹息一声,“我不该告诉你这些,你知道我们此时身在何处?将那口诀算出地图来,又谈何容易?你倒不如拿我做靶子来得快些。”他又是一阵咳嗽,身体发冷,裹紧了衣衫缩得再紧些。

      “你只能挡得面前的暗器,后头的怎么办?顶多一成把握。背下地图,却是九成的活路。”

      张三不奇道:“背下地图?”

      “是。”阿笙闭眼,“请前辈帮我算着时辰,卯时一到,我们便走。”

      张三不见他双唇翕动,竟真的全神贯注算起那口诀来,一时无言。十八年来,他日日如临地狱,生不如死,却从未想过离开此地,到此时,竟生出些微盼望来:狄松还活着,谢慎山也还活着,他应该到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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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犹抱琵琶半遮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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