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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枕上片时春梦中 ...

  •   两人各经一番波折再度重逢,细数来分别的时日还不足一月,传志却觉得像过了半生似的,他遇到了许多事,有许多话想同阿笙讲,一时情难自持,抱着心上人忘了松开,只想一直瞧下去;便是阿笙,给他瞧得久了,脸上稍稍发红,也有些迟钝,忘了身边还有旁人。

      “旁人”罗成不得已开了口:“傻义弟也太没心肝,哥哥白白九死一生跑来找你了。”

      传志脸上发讪,赶忙松开阿笙,叫了声“罗大哥”。手却始终握着阿笙的。罗成哈哈大笑,揉揉他头发,朝楼下看去,问道:“姓王的便是那日偷袭咱们的人?”阿笙先前在京城跟踪王雅君,也认识郑家兄妹,联想岑青遇害、山中遇袭诸事,在楼上瞧见一行人落座时,便有了此番推测。

      传志说是,正好奇他如何猜到此节,便见孙伯良走上楼来,对罗成两人行礼道:“我家主人请两位到楼下一叙。”

      罗成捉起身边酒壶灌下半壶,才抹一把嘴对阿笙道:“好大的排场,先吃些东西,省得一会儿给膈应得没胃口。”

      阿笙道:“罗兄怕他不成?”

      罗成嘿嘿一笑,一脚踩上窗台,朝下头打声呼哨便高高跃下,一屁股坐在了王雅君桌前,拱手笑道:“听说王公子你不肯与庸夫俗子同桌?”

      王雅君将折扇在桌沿轻轻一磕,又指指楼上:“适才得见两位风采,在下自愧不如,还请罗公子的朋友也坐下。”

      罗成对楼上挥挥手,兀自喊小二拿了新的碗筷,埋头吃起桌上的酒菜。阿笙两人随孙伯良一同走下来坐定,罗成反客为主招呼着给两人倒茶,王雅君不以为意,笑道:“看到两位活生生回来,在下也可放心了。”他开门见山,自是大大方方承认山中偷袭一事了。

      “你放心什么?”罗成捧着碗呼噜噜喝粥,头也不抬,“罗某在鬼门关走一遭,可不是为了行善才回来的。”

      “人活于世,本也不是为了行善。据说鬼门关的判官,行事赏罚分明,睚眦必报,他既肯放兄台回来,想是阳间有恩仇未了。”

      “王公子是爽快人,那便好说。”

      话音未落,罗成将粥碗一拍,身如磐石,独右腕在腰间一抹,顺出弯刀便朝王雅君颈部削去。王雅君面不改色,他后头站着的孙伯良却倏然移至桌边,两指向下一探,去捉他刀背,这一动形如鬼魅,传志甚至未瞧见他足下动作。

      听得一声轻响,两人动作皆停了下来,岿然不动。

      一张四方八仙桌,罗成与王雅君相对而坐,他的刀已出鞘,银月弯刀上寒意凛然,刀刃距王雅君的脖颈不过寸许,却再难前进分毫。

      因为弯刀的刀背,被夹在两只手指之间,这两只手指干枯而修长,却有着无穷力道似的拦住了他的刀势。

      然而即使他可以挣脱孙伯良的手指,他也无法杀死王雅君。

      还有一支竹杖,横在了他的刀前。

      竹杖拦钢刀,本是以卵击石;灌入了内力的竹杖,却与铁棍无异。

      何况那是阿笙的竹杖。

      三人的“兵刃”在脖颈前相持,王雅君面色如常,稍稍退后些,拿折扇在竹杖上轻轻一推,笑道:“看来秦少侠有话要说。”

      阿笙瞥一眼罗成:“传志和筝儿还在他手上。”

      罗成冷哼一声:“该不是你怕他?”

      阿笙并不答话,看向王雅君。王雅君双眸一眯,从容不迫地把玩起手中折扇,指指另一桌的储忠义:“实不相瞒,在下给方少爷和秦姑娘吃了点东西,只有这位储先生晓得怎样解。”

      阿笙道:“师叔的毒,便可解。”

      王雅君笑道:“秦公子大可一试。”

      阿笙手腕一倒收回竹杖,问:“你要我们做什么。”罗成见状轻啐一口,也讪讪然收回弯刀,闷声吃菜,将花生米嚼得咔咔作响。

      王雅君赞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秦少侠端的聪明。实不相瞒,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下所图,不过是方少爷身上那份天下至宝。宝藏一旦到手,解药定双手奉上。”

      他尚未说完,罗成便拍桌骂道:“你好大的胃口,也不怕撑死!”

      王雅君悠然一笑,给他斟酒:“罗公子当初同方少爷结拜,所图是何?切莫说阁下那时还不晓得有这样的宝物。”

      罗成剜他一眼,掏掏耳朵:“那也不如你,还他妈想全要,罗某既是传志的义兄,自然要给弟弟留点娶媳妇生娃娃的钱。”

      传志看他两人唇枪舌剑分起那份他从未见过的宝藏来,不由叹息一声,低头望着他与阿笙相握的手,心道:我既不娶媳妇,也不要生娃娃,我想要的只有这一件事。他想得出神,忽听阿笙问:“那是你方家的藏宝图,你觉得划算?”

      传志一愣,望着眼前这人。他有些瘦了,脸颊比从前更有轮廓,脸色也不怎红润,想是伤势未愈;眼睛倒和平日一样,亮闪闪的,又平静淡然,好像什么都不会让那里起波澜。传志微微一笑:“要是真有什么藏宝图,你想要,咱们就谁也不给,你想给别人多少,便给别人多少。我也不知道那有多少钱,在我心里,却都不如你。”他自幼在山中长大,对钱财的好处一无所知,不晓得富可敌国的宝藏有何用处,甚至一想到正是这“天下至宝”害得他家破人亡,还有些憎恶,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大大方方表露心迹,也不曾压低了声音,周围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清宁怔怔望着他二人,苦笑着垂下眼睛,默然不语。清欢拉起妹妹的手正想骂他一句,却听肩头的姑娘轻声道:“哼,不知廉耻。”

      莫说旁人,便是阿笙也不由移开目光,烧红了耳朵。这人向来是这样的性子,阿笙蹙起眉深觉无奈,只得由他去了,撑着一张发红的脸,对王雅君冷声道:“天下至宝人人觊觎,若我们拿到了,你以解药来换;若给别人抢去了,又怎么说?”

      王雅君笑道:“秦少侠聪明伶俐,武艺高强,岂会给别人抢去?”

      阿笙抬眼与他对视片刻,方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手中折扇“啪”得一声打开,王雅君勾起唇角,眸中已是志在必得之色。

      如此说定,罗成、阿笙两人随同王雅君一行上路。

      一顿饭的功夫便吃了个大亏,罗成神色郁郁萎靡不振,歪在马背上跟在众人后头。传志与阿笙同坐一辆马车,原本想唤秦筝过来,那丫头却憋红了一张脸,没头没脑叫一声“哥”,便同郑家兄妹坐到一处了。先前破庙中所发生的事,传志与郑家兄妹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阿笙瞧他三人神态有异,直到马车启程与传志独处时,才问他发生了何事。传志面露窘迫,转问他是如何从山下逃生的,又讲起那日怎样遇到狄松、他们怎样去山中寻人,起初尚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末了便后怕不已,死死握着阿笙双手喃喃道:“便是知道你还活着,我也生怕往后再见不到你了。真好,真好。”

      眼见他眼眶又开始红了,阿笙轻叹一声,冷道:“几日不见,你倒成了个水做的人,比筝儿还像个姑娘家的。”他嘴上如此,却向传志又坐近了些,两人紧紧挨在一处。

      传志赧颜,低头瞧着两人相扣的十指,不自觉轻轻笑了,安静下来。阿笙瞧在眼中,只觉胸口又暖又疼,过了好半晌,才低声道:“山谷底下,是一条小溪。我同罗大哥滚下山,等我醒来时,我们就躺在这条溪里。溪水很凉,让人清醒不少,我当时便想,一定要活下来。我既答应过陪你报仇,定不会食言,我知道你的心思同我一样,是以从未担心过再不能相见——莫非你不是同样的心思?还是你觉得我本事不济,会把性命丢在荒郊野岭?”他眉头一挑,忽诘问道。

      “我,我岂会——”听他又要生气,传志赶忙抬头解释,迎上他的眼睛,才发觉这人分明在笑,想是故意拿他开心,只得叹道,“总归是回来便好。”

      阿笙不必多说,传志便懂他的心思,纵是被捉弄了也从不生气,阿笙爱极了他这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禁不住在他嘴上轻轻一啄,又赶忙转了话头:“许是觉得我们一定会死,那些人也不曾到山下来找。我两人醒来时已近傍晚。”那日他身上多处外伤,失血过多,又在水中浸了许久,高烧不退,冷得不住发抖,若非有青石山真气护体,心中还想着定要活下来,恐怕当真要殒命于此,这却不好同传志讲,只是轻描淡写略略而过。罗成伤势稍轻一些,勉力支撑着将他拖到岸边,从怀里摸出一枚焰火放了出去。过了一两个时辰,有七八个持火把的劲装汉子寻进谷中,将两人就此救出。

      传志奇道:“罗大哥还有这样的朋友?”

      阿笙道:“渡江前在客栈时,他便经常出去,想是同这些朋友有所来往。兴许早在我们相遇之时他已知晓你的身份,才故意同你结拜,他的朋友便一路暗中跟踪。如今也是一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姓王的恐怕不知。”

      若是几个月前,传志刚从山中出来,遇见这样的事定要伤心诧异,不懂世人为何要尔虞我诈,终不能坦诚相待;眼下却只是一愣,随即苦笑道:“人人都想要那天下至宝,怪不得他。”

      阿笙点头:“他终是待你我不薄。便是这次救我的情分,日后用性命还也不为过。”

      传志心生疲惫,微微一笑,将额头抵在他肩上,絮絮道:“我从前只知道世上有好人坏人,我是好人,也该同好人交朋友,我家的仇人都是坏人,总是要找他们寻仇的。现在才晓得不是这样。我在京城杀了许多不认识的人,岂能再以好人自居?我原当狄松是坏人,他却救了岑叔叔,自然是好人。常不逊要杀我时凶得很,不想杀我时却待我很好,他是坏人,我们却做了朋友。便是王公子,他手段卑劣,却是为朝廷办事的,皇帝心里,他也是个大好人吧?罗大哥同我结拜是为了天下至宝,可他始终不曾害过我们,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恐怕都没什么干系。纵然他不是真的想同我们做朋友,我心里也拿他当好大哥、好朋友的。”

      阿笙笑道:“啰啰嗦嗦的,你委实像个小姑娘。”

      “你不在,我想明白了许多事,往后再不会为此伤神了。只是有些道理虽然明白,我却不喜欢。”传志闭眼,顺势躺在他腿上,揽着他的腰,也笑了,“却也没关系。世上还有一个人,不管我是不是落梅庄的方传志,都会始终如一待我,是不是?”

      阿笙冷哼:“其实我一早就觊觎你方家的宝贝了,可惜今日给人摆了一道。”

      传志叹气:“唉,你不能乖乖地、好好地说一句‘是’吗?一直不肯说,万一哪天我伤心得不肯要你了,那怎么办?”他闭着眼睛笑,数日来还是头一次如此轻松惬意,平时不会对旁人说的话、做的事,一股脑全说了、做了。

      阿笙在他身边,又何尝不是?见他眉头舒展,似要沉沉睡去,这向来漠然的少年垂下眼睛,把他颊边的乱发理好,拿过一只薄毯将人裹紧了,只露出与他相握的那只手臂来。

      马车稳稳前行,等传志睡熟了,阿笙才将手松开,两指搭上他的脉搏。

      马车外,储忠义猛一扬鞭,马儿一声嘶鸣,加快了步子。

      午时在林中歇息,储忠义仍端了那药膳来,秦筝知道药中有毒,不等他放下碗便啐道:“无耻!”

      储忠义不置可否,大大咧咧在几人身旁坐下,抹了把鼻涕:“爷爷长这么大,还不晓得这俩字儿怎么写哩!丫头片子要是嫌弃,不吃就好了嘛,大不了到时候流上七天七夜的血,就能死得干净咯。”

      “恐怕也不怎疼,就是可惜,”常不逊靠在树上,口中噙着肉干,摇头晃脑地说,“丫头可知血枯而死的人怎生模样?啧啧,到那时候,你那个漂亮的、圆鼓鼓的小脸蛋,就会变成一张干巴巴的皮,旁人瞧见了,只会吓得抱头鼠窜,万万想不到你活着的时候,是怎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呦。”

      秦筝杏目圆瞪,低声骂他一句,终是乖乖喝了。清欢拍拍她肩膀,没好气道:“只会欺负小姑娘,常公子好大的本事!”

      常不逊嘻嘻一笑:“自不比郑公子嘛。”

      清欢脸上一红,悻悻然扔下碗,闷声不语。清宁在他身旁,对几人的斗嘴视若无睹,两眼茫然地望着远处,神色恍惚。罗成距他们稍远,正躺在地上闭目养神。众人围坐在一起,瞧起来热闹,却各有心事,一时安静得很。传志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面露难色,好半晌方憋出一句话来:“常大哥你不要总是欺负筝儿,她要哭的。”

      哪想话音一落,常不逊尚未接话,秦筝便蓦地起身恼道:“你又不是我哥哥,先管着自己的事吧!”传志愣住,转看着阿笙,全不知这一眼,正正触了霉头。这一路来秦筝心心念念想着阿笙,哪想一见面,哥哥眼中便只有传志,她只觉给人家抢走了顶好的宝贝似的,又想到这宝贝是她从前不怎在意的,更是又委屈又恼怒,憋了满肚子气。纵知道传志无辜,却还是拿他撒气,这样想来,心里更是五味杂陈,猛一跺脚扭头便走。

      阿笙猜到她的心思,只得叹息一声唤道:“筝儿,你坐过来,我腿脚不便,不好追你。”

      秦筝咬咬牙,扁扁嘴,跺跺脚,甩甩胳膊,温吞吞走回来偎着他抱膝坐下,不肯说话。

      清欢见状,将自家妹妹信手一揽,笑道:“小风筝,你要有我家宁儿万分之一的体贴温柔,你哥哥便不会一心想着那个木头小子啦。”话说一半,又见她一双水淋淋红眼睛瞪过来,不由自主便改了口:“不过你这样子,倒也有些可爱,天下间没几个哥哥不疼妹妹的,你便是张狂得要拆天,做哥哥的也要替你补的,是吧?”

      阿笙瞥他一眼,再张口却是对着储忠义:“倘若我们找不到藏宝图,就得一辈子跟着你?”

      储忠义嘿嘿一笑:“奶奶的,要是这样,爷爷还做什么毒王,改行当厨子倒好咯!实话说吧,小子,这是毒药,你还想长长久久地吃下去?”

      众人大惊,齐刷刷朝他看过来。阿笙已料到如此,问:“多久?”

      储忠义伸出食指晃了晃:“至多一年,你妹妹这样的身子,恐怕半年便要见阎罗。”

      “你!”清欢大怒,当即要扑上去,却给清宁按住了,只得恶狠狠盯着他,指间一枚钢针悄无声息探出头来。他这动作早驾轻就熟,神不知鬼不觉,哪听常不逊悠然道:“郑少爷,小生若是你,会更聪明一些。”清欢咬牙,只得重新坐下。

      适才储忠义说罢,秦筝便软倒了身体,靠在阿笙肩上微微发抖。阿笙察觉,握握她的手,又道:“我从未听过你的名号。”

      此言一出,储忠义瞳孔骤缩,猛然绷紧了嘴,面色阴鸷:“你小子多大年纪,没听过的事情多得很!”

      阿笙微微一笑:“储大爷自称毒王,想是很了不得。有大名者,莫说我辈习武之人,便是街头黄发小儿,也知道几个的。舍妹的师父,神医素云便是其一。储大爷一代毒王籍籍无名,恐怕是本事不济,才沦落到要给晚辈们驾车做饭的境地吧。”

      储忠义给他三言两语气得目尽眦裂,跳起来便朝阿笙撞来,传志眼疾手快,足尖一点已抱起阿笙纵身跃后丈许,拔出刀来。他全神贯注盯着储忠义双手,生怕他要洒什么毒粉,浑不知怀中人极快地瞥了他一眼。

      阿笙轻功虽不及他,想躲也是绰绰有余。然而见这人一心护着他,蹙着眉头一脸认真,他只觉有趣又可爱,干脆靠在传志身上凉凉道:“晚辈无礼,还请毒王莫怪。适才所言,只是想知道一件事罢了。”

      储忠义嚷道:“什么事!”

      阿笙抬起下巴,挑眉道:“你给岑师叔下的毒可杀人于无形,端的厉害。然仅凭舍妹医术,便可保他性命;素云大夫亦有法可解,想是云大夫远胜于你了。即是如此,舍妹与传志的毒,怎会解不了?”

      储忠义听罢仰头大笑:“傻小子,你他奶奶的当药与药都是一样的吗!爷爷那味三步夺命粉,中者不动则罢,一旦牵动内力便当即毙命,便是好解又如何?等大夫配好解药,人早他奶奶就归西啦!这开天辟地不动声色断命丸,厉害之处就在解药难寻哩,你吃一天,体内之毒便重一天,解毒之法便与前一天不同,除了你爷爷我,莫说神医素云,便是奶奶的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们!”

      常不逊始终抱着刀看戏,听他说到那“开天辟地不动声色断命丸”,便禁不住扑哧一声,抬起袖子挡住了脸,一手默默捂上了肚子。

      “三步夺命粉,当即毙命?”阿笙淡淡一笑,反问道,“岑师叔中毒三日,舍妹方赶来相助,你可知为何?”

      储忠义一愣,这才后知后觉,方寸大乱:毒药出错了?不可能!当即毙命、当即毙命,试药时分明从未出过差错……万万不会错!定是哪里错了,为什么?他口中喃喃不止,双手死死插入发中,面露迷茫之色。

      王雅君等人已留意到这边骚乱,原不以为意,此时方觉不对。孙伯良面色一凛,脚下一动便冲上前来,终是慢了半步,阿笙已开口道:“想知道,便用解药来换。”

      储忠义双目赤红,咬紧牙关正待回答,孙伯良已在他颈后猛砍一掌,百十斤的矮壮汉子悄无声便软倒在地。孙伯良这才看向阿笙,笑道:“秦少爷,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

      阿笙道:“困兽犹斗,孙先生何必担心。”

      “秦少爷乃识时务者,且听在下一言。”孙伯良扫一眼传志,“方少爷活着,固然于我主人有利;他若死了,我们另有对策,只是麻烦些罢了。之于秦少爷而言,却并非如此,还请好自为之。”

      阿笙面若冰霜,缄默不语。

      事态已息,常不逊摇摇头叹息一声,走过来扛起储忠义。

      铿——!

      谁也没有看清他是何时拔的刀。

      只听一道破空之声,饮血刀倏然出鞘。血色的刀刃,正抵在孙伯良的颈间。

      而孙伯良干枯的两指,距离他的双目不过半寸。

      “常公子,拿人钱财,还请好好替人办事。”孙伯良道。

      “王公子的钱,不过是要小生看牢小传志而已,别的可不是小生要管的事。”常不逊收刀,在刃上轻轻一舔,阴森森道,“至于小生的命,那要更值钱了,恐怕你主子要不起。”说罢扛着储忠义大摇大摆朝马车走去。

      此后,储忠义足足昏睡半日方悠悠醒来。其间传志驾车,问阿笙为何要说那样的话,储忠义称王雅君为“恩公”,想来绝不肯背叛他。罗成骑马并驾而行,不待阿笙答话便笑道:“义弟,只要他心里时时记着,阿笙有法子破他的毒药,便总有套出解药的一日。”

      传志仍是不解,罗成一拍脑门,气得直嚷嚷:“要是有人跟你说,他有破你青石山刀法的秘诀,招招打你要害、压你一头,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那是什么秘诀?他一日不告诉你,你是不是就要抓耳挠腮地想上一日?你越是不愿意想,就一定越控制不住地想,要是碰上个武痴,恐怕得疯了不可!”

      传志思忖片刻,这才了然,耸耸肩道:“爷爷不曾教过我什么刀法,想来也不好破。”

      阿笙不理他,反呛了罗成一句:“这时倒肯与我们同行了。”

      罗成讪讪一笑,看他身边的秦筝:“这臭脾气丫头不也非要与你在一起,怎的不说?”

      秦筝努努嘴,抓着哥哥的手嚷道:“这是我的哥哥,做妹妹的自然要同他在一处。”

      阿笙并未说话,传志却知道,他心情很好。旧友重逢,兄妹和好,他们尚在一起,不管前路如何艰险,此刻也是满心欢喜的。

      余下几日,储忠义仍给几人驾车、做药膳,阿笙时时撩他话头,或威逼或利诱,想再诈他一诈,这人却闷头闷脑半个字都不肯说了。可怜一代毒王生就是个心直口快一根筋的暴脾气,几次被他激得恼羞成怒,只能生生忍下,憋得一肚子火气,满嘴都是血泡。常不逊作壁上观,笑得前仰后合。歇息时传志仍同他过招,阿笙坐着细瞧,偶尔指点两句;秦筝看上三两招便没了耐性,找清宁玩,末了却总是同清欢吵成一团。

      八月十三清早,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苏州城。

      江南风物不同北方,“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苏州城中水道纵横,小桥参差,舟行水上来往不息,空中似乎也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岸上房屋雕梁画栋,鳞次栉比,道旁商贩叫卖不歇,吴侬软语似莺啼鸟鸣,虽听不懂,却别有一番缠绵滋味。

      甫一进城,传志便瞧得眼花缭乱,耳朵也不够用了,秦筝笑话他是个乡下小鬼,称她当年随素云来苏州时可不曾露出这副呆呆傻傻的面容,哪想一瞧见路边摊贩的簪花珠串,便也走不动道了。清欢自然紧跟上去笑话她一番,又拉过妹妹,问她想要哪个。王雅君将马车随从都留在城外,只留孙伯良、常不逊和储忠义随行,见几个少年人兴致勃勃游玩,便笑道:“英雄盟会在即,恐怕不怎么好玩,今日且放你们自行闹去,明日午后,咱们落梅庄见。”吩咐储忠义给几人这两日要吃的“开天辟地不动声色断命丸”。

      秦筝给这“好心”吓了一跳,冷声讥讽一句“无耻”。王雅君把玩着扇子不以为意,孙伯良瞥一眼阿笙,对储忠义道:“一次一粒,倘若只吃一半,如何?”

      储忠义道:“死不了人,疼一些罢了。小丫头身子弱,恐怕得昏过去。”

      “他三人一人一粒,秦姑娘一粒半。”孙伯良道,又看向阿笙,“切莫浪费了。”

      阿笙冷冷睇他一眼,攥紧了拳头。

      众人就此别过,罗成嘿嘿一笑,拱手道:“王公子有事情要布置,老罗也得会会朋友去。八月十五,落梅庄定要有一阵血雨腥风。传志,你是这风浪的中心,怕要辛苦了,苏州美景尚来不及细瞧,好好逛一逛,吃些好的。”

      传志笑道:“罗大哥说得好像我要死了似的。”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能活到现在,福气大着呢!”罗成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取下背后那只小弓,连同箭匣一道递给阿笙,方转身大步去了。

      余下几人默然不语,身处繁华闹市之中,却似乎飘飘然于乱世,无所依,无所去。

      过了片刻,阿笙忽道:“先前我同你说,等到了苏州,便去吃太湖蟹,现在可要去?”

      传志自然说好,秦筝也拍手附和,转对清欢道:“我们要去太湖,你两个呢?我倒想带着清宁妹妹去湖上荡舟游玩,你便自己留下吧!”

      清欢抬手便去捏她鼻梁:“我妹妹去哪里,我自然也要跟去,倒是你这只小风筝,哥哥手里的线系了旁人,没人跟着,恐怕要丢咯。”

      他两人闹闹腾腾又打作一团,传志同阿笙相视一笑,拍拍胸脯朗声道:“这便去大吃一场!我还有九叔给的银两,咱们想吃多少便吃多少!”

      秦筝大笑一声,拉过行人便要问路,阿笙望着妹妹,暗中握紧了传志的手,低声道:“你要记得,从今往后我们总要在一起,生死不论。”

      他们立在岸边的柳树下,长长的柳枝垂在阿笙发梢,传志看向他,好像又看到了十二年前树下的人。他的心顿时变得很暖,又鼓胀胀的,被装得很满很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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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枕上片时春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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