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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众里寻他千百度 ...

  •   清欢昏迷一夜,高烧刚退,醒来便撑着一张煞白的脸同秦筝吵得不可开交,待清宁推门进来,话头一转,起身急道:“娘怎样了?”这一起牵动箭伤,疼得一声低呼,秦筝在床边以手支颊偷笑,也不搀扶。清宁忙要他好生躺着,将事情一一说了。清欢听罢,眼珠溜溜一转,奇道:“这姓王的到底什么来头,爹爹何以忌惮至此?”

      传志道:“你们的性命都在王公子手里,他当然不敢妄动。”

      “呸,我南华剑派何曾这样被人羞辱过?便是拼了性命,也断不能受这腌臜气!”清欢啐道,“爹爹平时把谁人瞧在眼里过?今日竟给姓王的这般欺辱,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清宁垂眸不语,秦筝笑道:“还不是怪你不济事,给人家打昏了半日。”

      “分明是你医术太差!”

      “哼,分明是你先本事不济给人家打伤的!”

      两人又凑到一起,眼对眼鼻碰鼻吵得面红耳赤,传志摸摸鼻子,看向清宁。哪想清宁呆坐着,似有满腹心事,他也不好讲话了。

      清欢一拍胸口:“那是他黑灯瞎火放暗箭,岂能怪到我头上?若是堂堂正正的打,来几个小爷也不怕他!”

      “要不是你们黑灯瞎火鬼鬼祟祟闯进人家院子里,人家会放暗箭?功夫差便老老实实承认,姑娘也算你是条汉子,现在跟羊羔似的躺床上任人宰割,还瞎吹牛,你羞不羞啊?牛皮都吹爆了,羞羞羞!”秦筝鼓起脸,手指着腮帮子笑话他,全不知自己像个七八岁的娃娃。

      “要不是他抓了我娘,鬼才进这破院子呢!我南华剑的宅子不晓得要气派多少!”清欢气急,目光将秦筝上下一扫,得意道,“也就你这般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见那姓王的阔气,就见钱眼开,一心替他做事说话了。有医术又怎样,还不是为虎作伥?”

      秦筝一愣,秀眉微挑,拔出匕首猛擦过他耳朵插在枕上,咬碎了一口银牙:“要不是师门有令,姑娘今天非杀了你不可!你无耻!禽兽!败类!”说罢拂袖便走,将房门甩得震天响。

      两人翻脸太快,待人都走了,传志才回过神匆匆去追,到门口又扭头望着清欢,蹙眉道:“郑公子,我知道你恼我没有保护好你娘,还恼我昨日没有帮你,那与筝儿又有什么干系?她与你们非亲非故,这些天却一直尽心尽力照顾你娘,昨天又照顾你,你怎能这样说她?未免不讲道理。”

      这话如火上浇油,惹得清欢更是不快:“你在教训我?”

      传志淡淡瞥他一眼,兀自出门去了。

      屋里只剩下兄妹二人,不待清宁开口,清欢便冷哼一声:“你也要教训我?”

      清宁叹息,为他倒了茶水,温声道:“今日丢了颜面,你心里闷,我知道的。”她给他盖好被子,摸摸他额头,一手轻轻拍着他后背,像是母亲在安抚孩子。

      清欢默然,又将那把匕首拾起,在指间玩了两把,垂下眼睛:“我们得赶快逃出去,宁可死,我也不要当人家威胁爹娘的筹码。”

      “莫说他们有十来个弓箭手,便是昨夜那个使刀的,你我二人都敌不过,怎生逃法?”

      清欢挑眉一笑:“姓王的恐跟你一个想法,还怕逃不出?”

      清宁点头,愣了一会儿又问:“方公子和秦姑娘呢?”

      清欢把匕首收进袖中,对妹妹笑道:“当然要一起走,那小子是你的心头肉,岂能把他留在这里?便是绑也要将人绑走。我都想好了,咱们先找个安静的地方,你俩拜堂成亲,再一同去苏州,英雄盟会上昭告天下。到那时候,爹爹既不会逼你嫁给姓周的,他也不敢跟别人跑了,两全其美,你看如何?”

      清宁脸上一红,连连摇头:“方公子心里没有我,这行不通的,我也不想强迫他。”

      清欢嘻嘻一笑:“我只问,你想不想嫁给他?”

      清宁咬唇,沉默许久,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末了,连颈子都红了一片,起身低声道:“我去将方公子他们找回来,这些事,要慢慢商量的。”

      清欢却拉住她,叮嘱道:“你只说我要同秦姑娘道歉便好。”

      清宁略有迟疑,又想到逃亡一事何其困难,恐怕要从长计议,不急一时,便点头应了。掩门出来,想起哥哥那句“想不想”,顿时有些痴了。

      细细数来,她与传志只见过三次面。第一次,传志识破哥哥的暗器,救了那可怜的少年人,两人同桌吃饭,他借走了她的手绢;第二次,哥哥被南宫晚樱偷袭,传志不顾性命相救,三人并肩而战大闹青虎门;第三次……她想起昨夜,她与常不逊缠斗,被骇人杀意压迫,本以为要丧命于此,却听到传志声音,更是被他亲手救下。虽说夜色昏沉,看不清楚彼此面容,她却记得那人的胳膊怎样揽在她肩上,记得她怎样在慌乱中抱紧了他的腰。

      那只是很短的一瞬。

      然而对这个自幼长在闺门、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这一瞬好像就此生根发芽,此后都要在她一生中回荡不息似的。

      她的脸更加红了,胸膛起伏不止,抱过他的手臂热得厉害。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去找传志,连有人端着饭菜送进院里,招呼她来吃,都没有留意到。被她甩在身后的储忠义一跺脚,气得破口大骂:“奶奶的老子顿顿做好了端过来,一个个还不知道吃,真他娘当爷爷是伺候人的奶妈子!”

      常不逊揽过他肩膀嘻嘻一笑:“小丫头的心事,储兄你不懂,可惜,可喜。”

      储忠义将汤勺在碗里搅得咣咣响:“可惜啥,又可喜啥?”

      常不逊啧啧两声,摇头晃脑:“可惜小娃娃痴心错付,往后不知掉多少眼泪;可喜储兄不晓得这人间最苦之事,省却一桩烦恼——今早不是吃过了?”

      他莫名转了话头,储忠义也不觉奇怪,嘿嘿笑道:“咱吃饭的本事,不好跟老弟你说。”

      常不逊推他一掌,拂袖跳上屋顶:“小生左右不吃便是,出去打个牙祭,劳烦储兄帮忙看管看管。”说话间便没了踪迹。

      清宁自不知有人在背后担心她的眼泪,听到前头树下有人轻声细语讲话,正待上前,却见那两人抱在一处,正是传志与秦筝。她吓了一跳,忙躲进一旁矮木丛中,偷偷望着两人。但见秦筝将脸埋在传志怀里嚎啕大哭,口中又骂又嚷,传志温言软语地安抚,面上满是爱怜之色。她听不清两人说了什么,只觉将才还暖洋洋的身体一时间如坠冰窟,便坐在地上发呆。

      过了好大一会儿,传志安抚好秦筝,两人一同回来,才瞧见她。传志道:“你在这里做什么?眼睛怎这样红?”

      清宁慌忙起身,垂下眼睛,福身道:“我哥哥知道他做错了,要我请秦姑娘回去。我见你们有话在说,想坐下等一会儿,哪想,想起了父亲母亲,便忍不住哭起来,让两位见笑了。”

      秦筝冷笑:“谁要他请了?姑娘已想通了,师门有令,但凡他人有求,不论好坏黑白,医者皆一视同仁。我救他,只当救了个王八蛋,稀罕他感恩道歉哩!”

      传志失笑,揉揉她头发:“你心里明明不这样想。”

      秦筝挥开他手,刻意走快几步,头也不回:“除了哥哥和云姨,谁都不许揉我头发。”

      传志笑道:“将才我也揉了呀。”

      秦筝鼓起脸扭头瞪他一眼:“那是拿你当我哥哥呢!”

      这话听在传志心里,自欣慰得很,他拿秦筝当亲妹妹,只想将人保护好,再完完整整交给阿笙;听到清宁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了。秦筝自顾自走得飞快,待她走得远了些,清宁才怯生生问:“方公子,你也将秦姑娘当妹妹吗?”

      传志不解:“那是自然,你问这个做什么?”

      清宁摇头,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微微笑了。

      这日午后,传志被常不逊拉着练武,清欢催清宁去歇息,待秦筝进来换药时,屋里只他一人。秦筝黑着脸一言不发,手指动作倒也轻柔小心,没有刻意寻他麻烦。清欢懒洋洋歪在枕上,笑着看她忙碌,忽轻声道:“原来你这里有颗痣。”

      秦筝抬眼,他捏捏自己左耳垂,尚未说话,那少女像是给惊到似的捂着耳朵跳开,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半晌才骂出来:“你,你无耻!”

      清欢眨眨眼,单手撑在床上坐直些,伤口隐隐作疼,他咬牙忍耐着,蹙紧了眉头。花了些时间,他才端端正正坐好,双目凝视秦筝,将那柄匕首自枕下捧了出来:“今日是我不对,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气你,你是个顶好的大夫。匕首还给你,日后我再惹你生气了,你就拿着它朝我心口扎好了。要是还不解气,你可以把它挖出来做药引。我听人说,新鲜的心脏做药引,可以治好多病呢。”

      他脸色苍白异常,把这可怕的话说得一本正经,秦筝吓得直摇头,并不敢接。

      清欢叹息一声,面露失望:“你不相信,是不是?唉,也是应当,你好心救我,我却以怨报德,你不要原谅我吧,也提醒我时时记得,我怎样伤了一个女孩子的心,害她流了好多眼泪。”

      他面带病容,自怨自艾说些伤心丧气的话,让本就清秀干净的脸更显可怜。秦筝看在眼里,心头像有小虫子爬过似的不住发麻,忙抓起匕首道:“好了好了,是我不该同病人置气,你有伤在身,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回头治不好,又,又该说是我医术不精了!”

      清欢歪着头端详她神色,眼含期待:“你当真不怪我了?”

      “不怪不怪,谁要怪你了,姑娘才不是那种人呢。”秦筝结结巴巴地说,又要证明似的赶忙坐过来给他上药,半敛着眼眸瞧也不敢瞧他,“你看,我要是怪你,就不会给你换药啦。”

      两人凑得近了,清欢不动声色又稍稍倾身,双唇几乎贴在她耳朵上:“当真便好——是假的也没关系,往后你要是后悔了,大不了我将这条命赔你。”

      秦筝打了个颤,把脸颊埋进怀里,匆匆换过药便逃出门去了。

      翌日清早,一行人启程前往苏州,四人同坐一车,他两人不怎吵了,偶尔拌几句嘴,也是小打小闹。这日已是八月初十,王雅君仍是慢悠悠上路,好在此地距苏州不远,至多三日便可抵达。夜里在城郊林中露宿,众人围着几堆篝火取暖,王雅君似有要事布置,与孙伯良几人在远处密谈。郑家兄妹和秦筝坐在一起,清欢抱着汤碗冷笑:“他们吃馒头肉脯,咱们还有药膳,姓王的倒是好心。”

      秦筝撇撇嘴:“那我还要谢谢你三个病人咯,跟着享了口福。”

      清欢朝她坐近些,笑道:“最辛苦的就是你呀,要不是有你,我只怕喝粥的气力都没有。”

      秦筝白他一眼,埋头吃东西。清宁看看锅里剩下的粥,又环顾四处,问:“方公子呢,他怎不来吃?”

      秦筝愁道:“他有心事,到林中散心去了。”

      清宁应了一声,不好再问,怅然想:他不高兴,自不会同我讲。清欢瞧出她心思,忙插话道:“不讲传志的事,秦姑娘,我倒有另一事想请教你。”

      夜幕已至,天上半轮月亮清澈皎洁,传志倚着一株松树,低头望见月光洒在他腰间的刀上,那朵梅花像是自水中生长出来,带了凛冽的寒意。很快便要到苏州了,他心中却空落落的,竟生出近乡情怯般的恐惧来。十八年前,他被人抱在怀里从苏州逃亡,是不是也曾经过这片林子呢?然而他一点也记不起了。

      毕竟已过去十八年了。

      他站了很久,才踩着深深浅浅的泥土走回去。遥遥望见王雅君的五辆马车,靠林间的这辆,是他同清欢的。

      再朝前走得两步,心头却陡然升起一种陌生感。

      这马车他住过好几日,自不会认错,纵连马车停靠的次序,都同往常一样。车头的灯笼已经熄了,在夜风中微微摆动,几匹马安静地并排站立,呼吸声都低了下来。林中的篝火还未燃尽,偶尔有细小的火星随尘埃飘起,又缓缓四散。

      月光下,一切都显得如此静谧。

      然而这太静了。

      传志察觉到了原因。

      没有守夜的人。

      这本是吴应简负责的事,他从未出过差错。

      出事了。

      筝儿!

      传志又惊又惧,一手按在刀上,借着树林隐蔽疾步潜行,掌心已冒出了冷汗。

      绝对不能让筝儿出事,绝对不能,否则,否则……

      便在他快要奔至马车旁边,梅花刀已然出鞘时,身后忽传来一声轻唤:“传志哥哥!”

      传志当即停下,循声望去,只见秦筝同郑家兄妹缩在身后草丛中冲他打手势。秦筝似乎并无大碍。他不敢松懈,放轻脚步走上前低声问:“在这里做什么?”

      清欢道:“正等你回来,此时不走,还待何时?”说罢一把扣住秦筝手指,起身便使轻功纵出草丛,沿林间小路疾奔而去。清宁也握紧剑道声“快走”。传志不明就里,昏头昏脑跟了上去。

      四人足足跑了一夜,待天蒙蒙亮,才在一处破庙里停下来。秦筝功夫低微,一被清欢放下,便软倒在地喘息不止。传志忙给她顺气,才顾得上问来龙去脉。原来清欢问出秦筝有味令人一闻便昏的迷药,便偷偷将其洒在火中,药粉被烧化了扩散,将守夜众人迷倒,这才逃了出来。传志见清欢说得眉飞色舞,满面得色,却后怕不已:“王公子身边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万一哪个清醒过来可怎么办?篝火迷倒了外头的人,马车里的人要是没事……他们武功好,耳力也很了得,稍微有点风吹草动——”

      清欢冷然打断他话头:“亏我还当你是条好汉,竟这样胆小如鼠。你爱给姓王的做鹰犬,爱被他软禁,你便自己回去。得了我们的好处,反指责我们鲁莽行事,你好大的脾气!”

      “我哪有指责你的意思?”传志叹息,扶秦筝躺下枕在他腿上,用衣袖擦去她脸上汗水,“我只是担心筝儿句号若是只有我们三个,逃就逃了,便是死也不怕。可筝儿不一样,她得完完好好的,我不能要她冒半点风险。”

      这庙中有一座三尺多高的石佛,晨光自破败的墙壁、屋顶缝隙穿过,映得像身光影斑驳。佛像的右手臂自肘部而断,断手静静地躺在泥地上,手指舒展,掌心向外,掌中结了张蛛网,也在阳光中亮闪闪的。清欢便坐在这断掌边,将蛛网扯断了,左掌与之相合,他玩了一会儿,才长长叹一口气,温声道:“你当我愿意她冒什么风险吗?你不该将筝儿看作是要你保护的累赘,她聪明,有胆识,她也能保护自己,你本该相信她。筝儿,你心里当真愿给人家当成什么也不会的小孩子吗?”

      秦筝闭着眼睛,抱起传志的手,冷哼一声:“筝儿也是你叫的?”

      清欢眯起眼睛笑道:“那你想我怎样叫你?蠢丫头、小毒物、暴躁神医,或者小风筝?小风筝倒是很可爱,可惜你一点也不可爱。”

      秦筝猛地坐起,不满地瞪他:“我哥哥名笙,我为筝,这哪里说的是风筝?”

      清欢眸中笑意更深:“我读书太少,不晓得是哪个筝。”

      传志道:“那是一种乐器,爷爷会弹,很是好听呢。”

      始终默默不语的清宁听他一本正经地解释,不由扑哧一笑,忙抬手遮掩口鼻,眼梢也弯了起来。清欢见状,眉眼很是温柔,在她与传志间两相一看,又仰头瞧瞧那佛像,勾起唇角,靠在像前对秦筝道:“小风筝,我拉着你跑了一夜,眼下伤口好像裂开了,疼得很,你给我瞧瞧,好不好?”

      秦筝道声糟糕,慌忙自腰间布包里取出棉纱,到他身旁蹲下,去解他衣衫。

      便在这时,清欢猛一抬手扣她入怀,指间一枚钢针蓦地扎进她颈后,待传志看到他动作纵身挺刀上前,秦筝已软倒在他身上。清宁大骇,起身急喊了一声哥。

      传志长刀出鞘,将刀刃压在清欢肩上,怒道:“你做什么!”

      清欢浅笑:“你放心,我暂且不会伤她性命,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若答应了,她安然无恙;若是不肯,我的针只消向前半寸,她便要丧命于此。”

      清宁当即料到所为何事,脸色一白,心中不忍,又唤他一声。传志道:“你说。”

      “宁儿莫怕。”清欢扫一眼妹妹,仍是笑着,“我要你此刻在这佛像面前,同我妹妹拜堂成亲。”

      传志怔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妹妹是南华剑掌门人的女儿,年方二八,人品相貌你都知晓,嫁给你,还有些委屈她。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只要点点头,应了这门亲,往后整个南华剑派都是你的靠山。”

      传志蹙眉,当即道:“我不喜欢郑姑娘,我也不喜欢你们南华剑派,更不要你们做靠山。”他话说得直白,清宁眸中登时蓄了泪。传志瞧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顿觉无措:“你不要哭,我,我也没有手帕给你擦泪。你这么好,不要哭。我只是不愿同你成亲,你不要哭。”

      这话如火上浇油,清宁眼泪更甚,清欢看在眼里,猛然扼紧秦筝喉咙,喝道:“今日你拜也得拜,不拜也得拜!再说什么惹她哭的话,我便杀了这丫头!”

      “你!”传志关心则乱,五指发力,将刀刃逼至他颈间,刃下划出一道血痕来,他又气又恼,哪想会给他如此威胁,却见秦筝颈后那枚钢针针尾反射着阳光,才蓦地惊醒,收回刀来,强忍怒意道,“你拿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威胁我,简直无耻!”

      清欢耸肩一笑:“小风筝早骂了我上百句无耻,你不能换些新鲜的吗?”

      传志双拳紧握,又看向清宁,见她默然垂泪,牙关一咬,道声对不住,纵身掠至她身后,将梅花刀横在她颈间狠道:“你不肯放筝儿,我便杀了郑姑娘。”

      清欢面色一凛,冷冷乜他一眼,与他对峙些许,忽地放松身体,侧过脸在秦筝额上轻轻一吻,悠悠道:“早在青虎门,我便知道你不敢杀人;至于这个,你更不敢了。我改主意了,小风筝这样好看,软玉温香在怀,不摸一摸亲一亲,就太不解风情了。”

      “你住手!”传志震怒,拨开清宁便要一刀向他劈去,却听身后清宁凄厉喊道:“哥!”

      清宁从未这样尖声讲话,她从来都是温软低顺的。只这一个字,传志却觉其中有万千凄苦,他蓦地停了下了。

      清宁站在他背后,一字一句,轻声劝道:“哥哥,你不要这样,我郑清宁何必要使这等下作手段逼旁人娶我!方公子的心意,我完全明白了,这已够了,你何苦,何苦再徒添伤心,自取其辱呢?”

      清欢冷哼一声:“你想要,抢过来便是,整日里郁郁寡欢倒不屈辱了?你顾忌女儿身份不敢要,做哥哥的替你要了,有何不可?我只问你,你心里到底如何想的?你只消说一句‘我郑清宁心里绝无此人’,我便无话可说,乖乖放人。”

      传志回头看去,只见她将眼泪缓缓擦了,挺起颈子粲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自见他第一眼起,我心里便想着方公子了,便是刚才,他拿刀逼在我颈上,我心里也只有他一个,这有何不敢承认呢?我想嫁给方公子,确是不假,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男人,我只想嫁他一个。”

      此言一出,传志清欢皆愣住了。传志从未听过女子这样明明白白同他表露心迹,只觉胸口震颤,似给她笃定的、石头一般的话砸在身上,又痛,又苦,好像亏欠了她很多很多一样。

      “但这与方公子何干?那是我自己的事。他心里没有我,强求也求不来。”清宁笑道,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身体都轻了下来,她望向传志,“我只有一件事想问明白。我原当方公子心里有秦姑娘,哪想只是妹妹,才生出几分痴心妄想。公子,若是没有今天的事,往后你我朝夕相处,你可会有喜欢我的那一日吗?”

      传志不假思索摇头。他望着清宁的面容,只觉一股清风拂过,种种旧事浮上心头,过去他懂的,不懂的,似懂非懂的,在这一刻,全都被掠去了尘埃,心如明镜,那镜中映出一个人的模样来,越来越清晰;而另一张同清宁相似的面容,却在云山雾罩之中深深望着他。

      “你心里,分明只有阿笙一个,为何要去招惹旁人呢?”

      传志一手按在胸前,那里满满的,沉甸甸的,疼得厉害。

      “我喜欢的人,早已在心里了,除了他,我哪个也不要。”他满目哀伤,满怀歉疚,“郑姑娘,是我不好,不该同你走得那样近,害你伤心了。”

      清宁微微一笑,对清欢道:“哥哥,你听到了,快放了秦姑娘罢。”

      清欢面露不甘,终是悻悻然松手,搀起秦筝:“小半个时辰便会醒,不用担心。”

      秦筝像是睡着了倚在他肩头,脸色红润,神态安详,传志松一口气,只觉双腿发软,便坐下歇息,胸口愈发紧了。他俯低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息,心脏急跳,体内流淌的真气骤然乱了,他开始咳嗽不止,额上冷汗直冒,豆大的汗啪啪打在地上。清宁原当他只是累了,这时才惊觉不对,忙跪下为传志顺气,却见他双目紧闭,猛咳出一口血来。

      “方公子?!”

      清欢亦是惊惧,赶忙拍拍秦筝,想唤她醒来看看。

      便在这时,忽听庙外一人笑道:“正正好十二个时辰,储兄诚不欺我。”

      “爷爷凭这个吃饭,岂会有差错?”

      传志抬起头来,只见常不逊与储忠义一同踩过寺庙朽坏的门板走了进来。常不逊在他面前蹲下,眨了眨眼睛:“储兄说他这味药,一日不吃便会发作,小生不信,便同他打了个赌。唉,你昨晚上本该吃点东西。小传志,你是个好孩子,分明是他们做的坏事,却要你来担,真是对不住咯。”

      传志勉强一笑,鼻孔也开始溢出血来。储忠义自袖中取出一枚药丸按进他口中,絮絮道:“现今的娃娃们行走江湖,也忒笨了些。真当你爷爷一代毒王,乐意做小厮天天给你们牵马做饭啊?”

      清欢恍然大悟,恨恨道:“姓王的用毒威胁,我爹爹才会受制于人,好卑鄙的手段!”

      常不逊扛起传志,哎呦一声:“将才郑大公子的手段,可是光明得很。”清欢脸上一红,慢慢站起身来。常不逊头也不回,同储忠义大步迈出庙外,笑道:“若是背后偷袭,可就更光明咯。”

      他敢将背心大大方方袒露于人,自是不怕人背后动作。清欢知晓利害,抱起秦筝,跟在两人身后。

      待他们走到大路上,王雅君与孙伯良正坐在道旁一家酒肆歇息,吴应简和他的弓箭手不知所踪,想是暗中埋伏。此地已近苏州城,四野独此一家酒店,门前一道酒旗在风中招展。两层小楼,店里店外坐了不少客人,瞧打扮多是武林人士,各自带着武器。见传志几人落魄而归,王雅君也不过问,吩咐店家再支一张桌子,那小二却面露为难,央他们与旁人拼桌,店里送碟小菜,又说这几日来往行人倍于往常,实在没有办法。常不逊笑说无妨,同传志、储忠义在另一桌坐下,郑家兄妹搀着秦筝,也拼了桌。好在江南气候暖和,清晨时分坐在道旁,也不觉寒冷。

      传志已恢复如常,伏在桌上歇息,眼睛始终望向秦筝,担心清欢再起事端。清欢察觉他目光,把手中茶碗在桌上重重一放,嚷道:“我若有心害她,何必抱这一路?”秦筝全无所知,靠在他肩头昏迷未醒,正睡得香甜。

      传志无言以对,只得低头喝茶。常不逊乐得哈哈大笑。

      不多时酒菜上桌,传志刚捧起碗筷,便听北道上一阵快马嘶鸣。两匹高头大马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个锦衣少年人,腰间挎着一柄窄长银刀。另一个三十来岁,身着短打布衣,体格高大。两人直奔到酒肆前,少年人才长吁一声勒马停下,高声道:“小二,给咱们备张好桌子!”

      他两人这番浩荡阵势,弄得是飞沙走石、尘土四起,道旁几张桌上的客人,顿时黑了脸。传志动作快,拿衣袖先挡了盘子,等尘埃散去,才小心翼翼拿开,见盘里牛肉还算干净,松了口气。常不逊笑道:“少侠好俊的功夫!”

      传志夹片牛肉慢吞吞吃,并不理他。那边清欢却坐不住了,拍案而起,怒道:“你几个眼睛长在脑后吗?”

      锦衣少年一愣,四下扫视一番,才赶忙拱手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们忙着赶路,这样好了,几位吃不得的饭菜,要小二收回去重做,我给钱,小公子莫恼,给在下个面子如何?”说罢便取出一锭银子,吩咐小二换菜。他态度爽快,清欢不好苛责,轻啐一口重坐回去。少年人不以为意,却听小二说没有桌子,蹙眉还未说话,他身旁那人便嚷了起来:“你可知道这位少爷是何人物,岂能跟这些庸夫俗子拼桌!不是有几桌还未坐满吗,快要他们自己拼去,给咱少爷腾张新桌子,擦干净些!”

      这一嚷,又引得众人怒目而视。在座的都冷冷打量着他们,无一起身。小二见多了这样的客人,上前将对王雅君几人解释过的话又恭恭敬敬说了一番。少年人倒也明理,劝那人莫令店家为难,环视一周,独王雅君这桌还有座位,便上前问他可否坐下。王雅君把玩着手中折扇,笑道:“实不相瞒,在下也不愿同庸夫俗子拼桌,敢问少侠又是何人物?”

      他这日着灰色布衣,头戴布巾,衣着远不及两人华贵。然他言谈举止不怒自威,折扇一开一合,便颇有气势。少年人看他不似常人,躬身行礼道:“在下乃苏州落梅庄主人仁义无双方携泰之孙,少庄主方剑阁之子,方传志。这位是家中叔父,付九付先生。传志年纪尚幼,武功低微,实算不得什么人物,九叔护主心切,才口出妄言,让前辈见笑了,传志替他给您赔个不是。”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落梅庄少主时隔一十八年学艺归来,正在前往苏州,欲寻当年在场之人报灭门大仇,并要回当年那份害落梅庄灭门、引江湖格局大变的天下至宝,一张藏宝图,一份富可敌国的宝藏。此事已在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今日竟能亲眼得见方小少爷真容,店中众人自是瞪大眼睛欲瞧个分明,便是楼上的客人,也纷纷聚在窗前探头看来。

      传志愕然看去,那少年人从从容容说罢,王雅君敛眸一笑,以手示意请他坐下:“您这位九叔说的是,方少爷委实是位了不得人物,请!”

      见那“方少爷”坐下,常不逊凑近传志,捏捏他脸,低声调笑:“这位少爷气度不凡,兴许真是仁义无双的孙子。倒是你,木讷温吞一脸呆样,恐怕是个假的吧?啧啧,王公子可是押错了宝。”

      储忠义一听大惊:“此话当真?”

      常不逊哎呦一声,夹了牛肉塞他嘴里,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来。传志手指放在桌下,摸摸刀上那朵梅花,喃喃道:“我也不知。做方家小少爷有甚好处?”

      常不逊又是哎呦,叹息一声捂上了脸。他们同桌那两人一心望着那个“方少爷”,全不知眼前还坐着另一个方少爷。

      “付九”见两人备受瞩目,面露得色,扬起脸对王雅君道:“既知道了我家少爷是谁,还敢问这位爷是什么来路,能与我落梅庄少主平起平坐?”

      常不逊拍拍传志脑袋,捏着嗓子小声道:“落梅庄少主竟是如此了不得的人物,不晓得摸摸脑袋能不能沾些福气?”

      传志叹息:“不怎了得。”

      “方少爷”显比“付九”知道利害,赶忙躬身向王雅君赔礼。

      他将一起身,楼上便有一支短箭破空而下,“蹭”地一声自他指间擦过,箭簇悄无声没入了桌面。这不过眨眼的功夫,孙伯良已拉起王雅君纵身跃开,那“方少爷”两人却呆立在桌边,怔怔瞪着那晃动不已的箭尾。

      “付九”最先回过神来,一拍桌案抬头骂道:“什么人如此放肆!大庭广众之下偷袭,当爷爷们都是吃素的吗!”

      众人也看向楼上,但见那窗边坐了个青衫少年,神色淡漠,手中握着一张两尺来长的小弓。他身后站了个高壮汉子,腰间两柄弯刀,背上亦有一把弓,却要比那少年的大得多。少年人将小弓交给那汉子,目光在“方少爷”两人身上略略一扫,便移向了传志。

      传志也仰头望着他。

      那汉子抓抓头发,朗声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小朋友不爱说话,我替他讲。我这朋友呢,刚刚学会射箭,他有个怪癖,最喜欢拿那些自称方少爷的人当箭靶子,这一路上已如此折腾过两回。你家少爷叫什么不好,却叫方传志,这可怪不得我这朋友啦。”

      “方少爷”脸色一白,梗起脖子怒道:“你这是何意思?”

      汉子耸肩一笑:“方小少爷的仇人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你连我朋友的箭都避不开,哪里报得了仇?既然报不了仇,又怎么要那天下至宝呢?既然要不了天下至宝,倒不如做我这小朋友的箭靶子,也算功德一件。”

      众人听出他弦外之音,再看那“方少爷”无言以对,顿时明白了这是个欺世盗名之徒,一时哄堂大笑。王雅君又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既然如此,还请阁下与旁人拼桌。”

      “方传志”面上再挂不住,与“付九”牵了马,飞也似的落荒而逃,这次倒没敢再荡起尘土了。众人笑得更甚,纷纷坐回去斜眼睛偷偷打量二楼那两人,不约而同地想:恐怕这位,才是真的方少爷,另一人,便是那千里护主的付九了。

      那少年出现,不过是很短的功夫;传志与他四目相对,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似的。他一动也不敢动,丝毫不敢眨眼,旁人怎样笑、怎样想、怎样议论,他都浑然不知。他只是用尽了全部心神,遥遥望着那个人。

      那少年忽然动了,他似乎想要离开窗台,到里头去。

      不许走!

      传志惊醒过来,足尖在地上奋力一点,一个旱地拔葱纵身跃入二楼,一把将那少年紧紧抱入怀中,通身战栗不止。

      他是真的,切切实实的在他的怀里,半点也不假。

      传志几乎要哭出来。他并不知道旁人怎样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一幕,他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一个人。

      “我,我,”传志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半晌才用沙哑的声音呢喃道,“阿笙,阿笙。”

      “你要说什么?”阿笙开口,平平静静的,冷冷清清的,仍是传志熟悉的声音。

      这个人在笑,很温柔、很放松地笑,旁人瞧不出,他却一清二楚。

      于是传志也笑了,他退开一些,凝视着阿笙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好想你,这一次,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便是死也不能。”

      阿笙微微抬起下巴,挑起眼梢看他,很有些不屑:“不然,你当我如何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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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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