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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少年恃险若平地 ...

  •   罗成比两人大上一轮,对这义弟极其豪爽大方,一路上忙前忙后打点食宿,连带着阿笙那份银钱也一同付了。传志过意不去,罗成只是一拍胸脯,给他讲一番兄弟道义,传志也不再多说,感激不尽,回过头来在阿笙这边大谈特谈义兄的好处。阿笙面上一笑了之,心中疑窦并不显露。这日抵达江边,罗成要两人在江畔客栈休息,他自行前去找船渡江。阿笙点了酒酿圆子,端上桌来玲珑剔透的一碗,上头浮着桂花屑,闻起来香甜可人。传志尝上一口,眼睛一亮,喜道:“我那日在樊楼,吃得就是这个!”

      阿笙道:“京城到底不比江南,做法相差不大,吃起来却大大不同。江畔小店也有些简陋,不怎精致。等你到苏州再尝一碗,怕比这个更好。”

      传志囫囵吞枣吃了两只,已是唇齿留香,第三只含在口中,等它细细化掉,又是一番滋味,再吃一只,似乎又有不同。他吃得认真,不自觉便露出笑容。一碗圆子不多,他吃了四只便舍不得,停下来方发觉阿笙始终瞧着他。传志不好意思,盛一勺喂他嘴边:“都怪我只顾着自己……你吃一口?”

      阿笙垂下眼睛,淡淡道:“我们在城外赶路,又没旁人,亲昵些也无妨。往后都是人来人往的地方,你且收敛些。”

      传志只得自己吃了,笑道:“罗大哥也这样说。”

      阿笙扬眉:“你那便宜大哥管得不少。。”

      传志一愣,叹息道:“你心里不太喜欢他是不是?哎,我喜欢你,也喜欢大哥,便想要你两个好好的。前日里在农家投宿,大哥又是给那主人劈柴挑水,又是给人家银钱,咱俩能住下,多亏了他。换作你我,我对外头的人情世故了解不多,你心高气傲,定不肯求那穷苦农户,岂能住下呢?这几日来都由他关照,你却总是对大哥冷冷淡淡的。我心里歉疚,大哥却说你是外冷内热的性子,打小就是少爷,他是个粗人,心思少,你俩相处不来也情有可原,还说日久见人心,不必着急。”

      阿笙冷哼一声:“我自幼便是这性子,你嫌我冷淡也罢,多疑也好,都是你的事。”

      传志苦笑,软声道:“我哪里嫌你啦?自打遇着罗大哥,你好像总是生气。”见阿笙转过头去,并不看他,只得又道:“阿笙,我对你说过那圆子好吃,你便一直记得,是不是?我心里……”传志拿汤匙搅着碗里圆子,声音渐低:“你对我好,谁也比不了的。下山以来,我先知道王公子心怀不轨,又给那小乞儿陷害,只有你真的待我好。你是最好最好的。只是咱们同罗大哥萍水相逢,他却诚心相待,人品武功都是上乘,是真侠客,我敬仰他为人,才喜欢他。你总是生气,是因为我这几天冷落了你?不过大哥还说,我总是粘着你,对他才冷落呢。”

      “……”阿笙掩面,不知是何表情,“你且收敛些。”

      传志知他怒意已退,放下心来。阿笙道:“起初我确是生气,不过几碗酒下肚就将自己底细全盘托出,万一他是坏人,你还有命在?”传志乖乖听着,并不反驳。“要说这世上有全无心机的好人,我自然相信;但若有人说我会遇上这么一个,我却决计不信。便是你……”阿笙扫他一眼,淡淡道,“你是好人,也只因自幼在山里长大。倘若在江湖摸爬滚打、游历一番,怕是另一副样子。你两个喝酒,他将你底细查得一清二楚,他的来历你却不记得,这几日也不曾详说,我总觉其中有诈。”

      传志忙道:“我知道你心中怀疑,但要是我们与人交往,都不能以诚待之,反倒怀疑这个、担心那个,又怎能交到朋友?我先前还觉得世上都是坏人,如今再想,却是好人多。你、岑叔叔、罗大哥,还有爷爷、云姨,不都是好人吗?如果九叔那时不曾相信云姨,只怕我早就命丧敌手了。”

      阿笙暗道,云姨以你性命相逼,由不得他不信,却不说破,抬起眼来在堂中略略一扫,低声道:“依你看,正进门这三人怎样?”

      传志看去,是三个面堂黝黑发亮的精瘦汉子,都裸着双臂,肌肉横生,便道:“是长江一带哪个门派的弟子吗?倒像是青虎门中人。”

      “这三人嘴唇青紫,面有风霜,脚步沉重,又都是质地粗劣的短褐打扮。衣服褪了色,破旧得很,肩上还有白色盐粒,并非武林中人,而是江上常出海的船工。青虎门下都是些功夫低微的喽啰,和这些人模样无差,也难怪你瞧不出。”传志仔细再看,堂中另有几人都同他们一样打扮,一同站在屋檐下喝酒聊天,他听不懂口音,想来都是本地船工。

      阿笙又要他留意堂中角落的老妪,轻声道:“至于那位阿婆,她只需转转手腕,就能要了身旁那人性命。”传志看那老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佝偻着身体伏在桌上,气息微弱,身旁却是个中年男人。心想阿笙自有道理,惊讶过后,便认真审视那人,想瞧出异样,却给阿笙一把按下:“你想给她瞧出来?”

      两人低着头凑在一起,传志小声道:“她瘦得很,也不大健康,动作也不快,怎瞧出她功夫好的?”

      阿笙道:“她不用武功,用毒。她衣裳虽破,除了脖颈脸颊,并无一处露出皮肤来;虽戴了手套,却露出半寸长的指甲。寻常阿婆干活吃饭,留指甲颇不方便,她的指甲却保护得很好。毒粉藏在指甲里岂不方便?不露皮肤是以免误伤,桌上的斗笠面巾也是为了这个。”传志略一回想,确是如此。那老妪指甲极为显眼,他不曾在意,只因先入为主,以为她有何武艺。

      罗成一时不曾回来,两人便坐在大堂中,将来往客人指点一遍,阿笙教他怎样留意人家装束口音,怎样猜测各人身份,怎样不动声色探问消息,哪些人不必在意,哪些人又要倍加小心。末了,阿笙方道:“只凭经验也会出差错,从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我只是提醒你,‘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以赤子之心待人固然很好,却并非永远都好。”

      传志默不作声,愣愣想了半晌,方喃喃道:“只因为人家兴许是坏人,便这样防备吗?倘若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也这样防备我,我……咱们那时候同榻而眠,你,你便不怕我夜里偷偷爬起,将你杀了吗?”

      阿笙轻叹一声,这小子肚里一条肠子通到底,想什么都是非黑即白,稍不留神就会钻牛角尖,只得无奈道:“罢了罢了,大不了以后我替你多留意些。”这话自是退让,然而看这人支棱着一张傻脸发呆,神游天外,并未察觉他一片苦心,顿觉太过窝囊,冷哼道:“就凭你?”

      传志听出他口吻不善,这才问道:“凭我什么?”

      阿笙轻蔑道:“依你功夫,若想在梦中杀我,又有何惧?”

      传志瞧他一眼,一个激灵拍手道:“正是如此!若你自己本事高,不怕旁人暗算,又何必防备人家?”他哪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多少英雄好汉都死在鼠辈手中,阿笙自然嗤之以鼻,却不再反驳:总归是教不会他猜忌人家,能练练功夫也是不错。

      说话间罗成风风火火迈进门来,在桌前一屁股坐下,抓起茶碗仰头灌下,又倒了三杯喝尽,抹把嘴道:“今天风浪太大,想要渡江少说等到明日。我把价钱翻了一倍,奶奶的也没人肯送。”

      阿笙低头吃菜:“急什么,明日再走也不迟。”

      罗成笑道:“那就再歇歇。”

      传志在两人面上左右一扫,忙端过那碗圆子,对罗成道:“大哥尝尝这个!你不也没来过南方吗?这个好吃得很。”

      罗成见那圆子小巧玲珑,小碗也精致可爱,哈哈一笑:“我就说他们南边人柔弱好美,吃的东西也恁多讲究,要这么好看干嘛?塞牙缝都不够!——小二,给我们送上二斤牛肉,一壶酒来!——二弟,你不知我在大漠,吃的是烤全羊、烤全牛,用我这两把弯刀一划,便可用手吃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才是男儿本色!”

      阿笙夹了只灌汤小包,咬了一小口,送至嘴边轻轻一抿,面不改色。等那牛肉端上,也是巴掌大的碟子盛,阿笙瞥一眼罗成脸色,专心吃那桂花糕团,末了对传志道:“等八月十五到了苏州,便去尝尝太湖蟹。只可惜用不上罗大哥的刀。”

      罗成也不生气,粗壮大手捏起桌上点心扔进嘴里,边嚼边道:“阿笙你哪里都好,只有这张嘴太不饶人。哎,可惜你生得太好看,就是说些讨人厌的话,也让人喜欢得紧。”

      阿笙抬眼:“多谢。”

      罗成先是一愣,随即拍桌大笑:“难怪我这傻弟弟对你死心塌地,若非朋友妻不可欺,大哥我可真想横刀夺爱啊!当真是个妙人,怎会看上这小子呢?”

      他说说笑笑都不曾压低声音,整间大堂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纷纷看向三人。连带刚跨过门槛的客人,也皱眉打量阿笙。他目光凌厉,阿笙察觉过来,抬眼望去。

      只见门口站着一对中年夫妇,男人相貌俊伟,气度不凡,妇人体态娇小,头戴面纱,偎在丈夫身边。那妇人露出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眼睛,淡淡在堂中一扫,复又低下,却令人觉得这一垂眼,眼泪便要自睫毛上落下似的。中年人与阿笙对视一瞬便收回目光,携夫人走进店来。两人身后又陆续走进十多名劲装少年,清一色的白色衣衫,背负长剑,最后跟了位白衫少女,皆默然不语。一群人走进这小小店面,霎时拥挤得很。夫妇独坐一桌,其他少年或四人或五人自行坐下,只剩那少女一人。妇人轻声唤道:“红蕖,你过来坐。”

      她嗓音低沉沙哑,倒与那双眼睛不怎相配。那少女微微点头,拉开凳子在她身侧坐好。小二上前问男人要吃些什么,他点了几样,又看向妇人,妇人摇头道:“你只点我们的吧,孩子们想吃什么,要他们自己点。红蕖,你可有想吃的?江南吃食都精致得很,在家里吃不得,到了外头,便好好吃些。”

      红蕖垂眸道:“往后总有的吃。”

      这话不知哪里说错,惹得那男人一声冷哼,妇人又软语安抚。

      传志三人坐得远,罗成低声笑道:“这般晦气,都是奔丧的不成?”

      传志忙道:“大哥莫说了,给人家听见怎么办?若是真的,伤心还不够,我们怎能雪上加霜,嘲笑人家?”罗成骂他一句痴傻便作罢了,转而提到今夜投宿之事,当即拉过店中小二,问他此地哪里有好的店家。小二说最近渡江的客人不少,若赶上白日不能出船,客房便紧俏得很,大爷们又多出手阔绰,好的房间顷刻便没了。

      传志小声对阿笙道:“我总觉银钱不够,怎的别人都有恁多?便是你,也拿铜钱做暗器。”

      阿笙道:“顺手牵羊、偷鸡摸狗、打家劫舍、买卖人丁……若是乐意,吃完住完横刀便走,小百姓也不敢拦你,世上有的是生财之道。”

      传志呆若木鸡,半晌才问:“你也是?”

      阿笙冷哼:“我若有那本事,会同你一起餐风露宿从京城走到这里?”

      传志傻笑,点头道:“这便是了,依仗自己有功夫便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有违习武做人之道,爷爷教过我。”大堂之上两人窃窃私语,举止亲昵,传志自是忘了“收敛”,阿笙给罗成一番搅合,也破罐破摔,由着他去,瞧在旁人眼中,更觉这两人交情非同一般。便在这时,忽听人笑道:“几日不见,你俩便这样要好了。”

      两人回过头去,来人一袭青衫,长身鹤立,面容俊逸,竟是岑青。他身后一人面相凶悍阴鸷,却是付九。传志大喜,忙起身让两人入座,为其引见罗成。待五人坐定,岑青笑道:“付大哥说你们定要打南京走,我俩连夜启程,一路马不停蹄追来,前几日在山野遇到个小丫头,说曾见过你俩,我这才放下心来。你俩定是路上贪玩,耽搁了许多行程。”

      传志脸上一红,正想说句对不住,阿笙便问:“追我们做什么?莫不成京城有变?”

      岑青点头,正待开口,付九忽道:“事关重大,此地闲杂人太多,回头再说。”岑青道是,转而问两人一路吃些、玩些什么,可曾遇到危难。传志想到青虎门一事,踌躇不言。阿笙知他心思,淡淡道:“并无大事,不过游山玩水罢了。”

      岑青笑道:“你何时起也喜欢这些?”

      这是无心之言,听在两人耳中却别有深意。传志暗想:他腿脚不便,也不喜这些,这两月却走了许多路,都是为了我。这样一想,看向阿笙的目光便满怀感激,愈发温柔,阿笙一手在桌下掐他大腿,生怕他说出两人关系,本想开口说话,大堂中忽响起一声厉喝:“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都是你平日惯的,那小子越来越无法无天,连我这爹爹都不放在眼里!居然还带着宁儿一起逃走,哼,若不是有你背后纵容,宁儿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断不敢如此!”

      众人看去,那中年男人正冷脸呵斥身旁妇人。妇人低垂双目,柔声道:“你且小声些,别给人家笑了去。这事在家里不就商量过了吗?宁儿不肯嫁,你何必逼她?欢儿也是心疼妹妹,你又骂他做什么?千错万错都是我不好,我只是不忍宁儿那样伤心。”

      男人冷哼一声:“妇人之见!她一个十六七的小丫头,当爹爹的做不了主?容她闹腾几天也就罢了,还当真不成!你不忍她伤心,便拿联姻大事儿戏?”

      妇人偎在他身侧讷讷不言,他说什么便应什么。连带同桌的少女,其他少年人都低头吃饭,对此视若无睹。传志看在眼中,小声道:“这么多人看着,他竟这样凶。”阿笙问:“你还想管上一管?”见他欲言又止,无奈道:“旁人的家务事,你管得着?”传志嘀咕道:“他夫人这般温柔和顺……人前就这么厉害,人后岂不是更可怕?”

      阿笙叹息一声:“与其关心这些,你可想起什么?”知传志不解,他又扫一眼那夫妇,低声道:“那‘宁儿’、‘欢儿’,怕是你老相识了。”

      传志这才猛然领悟,惊道:“清宁姑娘!”

      此话一出,他忽觉背后万钧压力袭来,肩膀一沉,已给按趴在桌上。

      竟是那男人飞掠而至,阿笙抬杖相格,却已晚了。男人一手按在传志肩头,一手推开阿笙竹杖,冷声道:“你说什么?”

      罗成拍案而起,双刀在手,付九也拔出刀来,两人一左一右怒视此人便要动手,岑青忙道:“且慢!”起身拱手:“阁下有话便问,何必欺负小孩子。何况您这种问法,孩子就算知道,也说不出话来。”

      那人冷冷一笑,看向阿笙:“不必。你来说。”

      他掌上力道不减,传志双手握拳死死撑在桌面,咬紧牙关想要直起身来,却不能动弹分毫,胸口疼痛难忍。阿笙见他指节发白,手上青筋隆起,不满道:“我的确见过一对兄妹,你想知在哪儿,便快松手。”

      那人手臂一沉,阴声道:“若不怕这小子命丧于此,便乖乖将你知道的说出来。”

      阿笙从未给人如此逼迫,双眉怒横,讥讽之言正待说出,忽想到传志承受不住,一咬嘴唇便欲服软,哪知付九已对那人手臂挥刀砍下,怒道:“欺人太甚!”

      那人右手按紧传志,另一手衣袖向付九拂去。付九武功远逊于他,只轻轻一拂,便给掌风击中胸口,连退三尺。此人自恃武功,方以单手对付,然只此刹那功夫,眼角扫见寒光闪过,右手手腕一凉,不及深思立刻收手放开传志,掠后一步。

      原来是阿笙,趁他分心回击付九,已当机立断拔出匕首削他手腕。

      匕首只要歪了半寸,便会插入他掌下人的脖颈。

      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能想到此节并即刻出手,毫不犹豫。

      这小子不简单!他暗中赞许,顿想同这少年过上几招,手下不停,挥掌向他劈去。

      阿笙救下传志,正抱起他查探伤势,哪还在意这掌?便是在意,也无法腾出手来还击。

      罗成亦探身看向传志;付九捂紧胸口,喘息不止。

      只剩下岑青。

      而他站在传志两人对面,隔着一张方桌。

      付九惊道:“小心!”

      罗成抬起头来,那人双掌齐至,距离阿笙后脑还有半尺。

      传志脸色煞白,倚在阿笙怀中,想提醒他背后有人,却丝毫发不出声音。

      这是很短很短的一瞬间。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传志忽然想到了很多很多事情。被按在桌上时,他眼前发黑,双耳轰鸣,肺部被挤在一起,根本无法呼吸。但他知道阿笙坐在他身边,还知道阿笙很生气,因为从没给人这样逼问过,他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他还知道阿笙怎样救他,那把匕首刚一出鞘,他便觉得背上很冷。这时他迎上阿笙目光,那和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差不多,冷冷清清的,从他身上扫过去,像没有丝毫感情似的。但他知道,这双冰冷的眼睛背后,有绝不冰冷的东西。

      传志忽然明白过来,阿笙的“喜欢”,是怎样的“喜欢”。

      “会死吗?”他想问。

      “你觉得我会莫名其妙死在这里?未免小瞧人了。”他一定会这样回答。

      阿笙当然不会死在这里。

      因为他从不冲动,也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哪怕这不是十成十的把握。

      他对面是岑青。陈叔平的师侄,秦茗的师弟,青石山这一代弟子中,不输掌门人的翘楚。

      罗成比他离那人更近,但他比罗成快。哪怕隔着一张桌子,他还是比罗成快了一步。

      阿笙会劈空掌,当然不是凭空出现的,他的师父是岑青。

      想要跳过桌子,回击那人这一掌,最快的轻功也不够快,而掌风要比人快得多。

      于是岑青站在这边,并没有动,便推开了此人。随即收手,凛然道:“阁下二话不说便连下杀招,未免过了。在下青石山岑青,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冷哼一声,道:“南华剑派,郑竟成。”

      满座哗然。

      罗成见传志并无大碍,抱手在胸,扬起下巴将这人上上下下审视一遍,高声道:“先前有人跟老子讲,过了长江就没半个英雄,如今才知道此话不假,郑大掌门剑术独步武林,想不到还有一手了不得的掌法,轻轻巧巧就能将无名小辈拍得直不起身,这等英雄气概,莫说南武林没有,便是放眼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老罗佩服!”堂中已有人低声窃笑,南华剑众弟子纷纷按剑起身。岑青忙拦下他,对郑竟成道:“原来是郑先生,在下贸然出手,只因这两位少年都是我青石山弟子,还请阁□□量我护犊心切。至于罗兄弟心直口快,不知委婉,也请阁下莫放在心上。阁下有话要问我这徒儿,眼下问便是了,何必动手伤了两派和气——阿笙,郑先生是你长辈,你可知他要问你什么?”

      他二人一明一暗,字字句句都是指责,郑竟成到底是一派掌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再发作,怒目瞪向阿笙。阿笙一手搭在传志腕上,待他面庞由白转红,脸色如常,方冷道:“不知。”

      岑青颔首浅笑:“你当真不知?”

      阿笙松开传志,将两支竹杖拍在桌上,扫一眼郑竟成,复又低下,把玩着手中匕首:“我知道。”

      郑竟成怒道:“你既知道,便乖乖告诉我!”

      “我不想。”阿笙抬眼,盯着他涨红面颊,“我不想说,你杀了我也没用。”

      岑青苦笑,遂向郑竟成拱手:“阁下瞧见了,徒儿不肯说,我做师父的向来奈何不了他,劳烦郑先生另寻他法。英雄盟会在即,大家都是武林同道,这便散了罢。”

      郑竟成忌惮岑青,也知周遭众人正窃窃私语。南华剑派是北武林泰斗,英雄盟会他要与周审川平起平坐,此事流传出去未免难看,便不再言语,拂袖而出。他那夫人忙放下银两,同一众弟子追上前去。少女红蕖仍是温吞吞跟在最后,一脚跨过门槛,却转过脸来望一眼阿笙,方才离开。

      罗成见人都散了,饮一大口酒道:“南华剑素来气派非凡,怎让这种卑琐小人当了掌门?这些年名门大派越来越不中用,藏在山里吃前辈的老本,继任的年轻人半个能看的都没有!嘿嘿,英雄盟会真要我老罗捞个盟主不成?若是那样——阿笙,你做副盟主可好?可惜我义弟脑袋不好,当不了老大。”

      这话连青石山也不放在眼里,当真狂妄了。阿笙知他素来如此,并不恼怒,岑青更是淡淡一笑,低声道:“罗兄说的是,便是我派,也……”他忽停下,抬手掩嘴,鬓边汗流而下,咳道:“咳咳……我做弟子的,也,也太丢人了……咳咳……”他气息骤微,一手捂嘴,一手撑在桌面勉力支撑,面色登时煞白。

      罗成骇道:“这,这是怎了!老罗我就是一句——”付九传志也脸色大变,阿笙眼疾手快,一把抓过岑青手腕,只见他掌心满是漆黑污血,口中血流不止。

      付九倒吸一口凉气:“是毒……是郑竟成那一掌!”见岑青已然站立不稳,忙上前搀住。

      阿笙当即点他上臂穴道,想阻止掌中毒液上流,却是徒劳,眨眼间岑青已双目迷离,嘴唇青紫,颤声道:“英雄盟会,有——”话到此处,他忽喉中一哽,倒在付九怀中,人事不省。阿笙抓过他手掌,用衣袖擦去污血,只见掌心青黑,隐隐冒出烟气。付九怒吼:“竟有如此歹毒之人!”

      变故突生,传志罗成叫声不好,起身便要去追郑竟成,却听阿笙道:“不必。”

      传志急道:“阿笙!你不是教我,用毒之人定有解药吗?他走不远的,我们这便——”阿笙已从怀中取出一粒丹药塞入岑青口中,边掐住脖颈令他吞咽,边淡淡道:“你们打不过他,也去送死?”

      传志愣住,罗成将掌中弯刀□□入桌面直至没柄,取下背上弓箭,神色阴冷:“何必打得过他?老子一箭一个,他岂会不给解药!”

      阿笙探过岑青脉搏,反问:“南华剑派的掌门人,岂会用毒?”

      罗成气得跳脚:“哼,那副小人做派,什么下三滥手段使不出?师叔中毒,你做侄儿的不救罢了,兄弟要救还他娘的阻拦?”传志却冷静下来,他与阿笙相处日久,见他不动声色,虽不知为何,也信他定有办法,便坐下道:“清欢公子的钢针杀人那样快,兴许淬了毒。他能用毒,郑先生说不定也能。他平时用剑,和岑叔叔较量掌法本就不利,在掌中下毒以求便利,不也可能吗?”

      阿笙摇头:“动手前他并不知道我们身份,何必忌惮师叔?若是他掌中有毒,且不说我,你岂会无事?再霸道的毒,也不至于顷刻如此,为何过招后师叔不曾察觉,偏是他们走后才发作?其中定有蹊跷。”

      罗成嘲讽道:“他使完毒掌,还要乖乖站在这里等毒性发作,等我们讨解药不成?”

      阿笙一手放在唇边轻咬指甲,凝神细思。

      罗成见状,悻悻然坐下道:“你自己师叔,爱救不救,老子不管了。”传志拍拍他肩膀,也不同阿笙说话,倾身查探岑青脸色,哪知越瞧越不对,但见他面无血色,胸口无甚起伏,不免大惊失色:“阿笙!岑叔叔他,他断气了!”罗成匆忙上前,在他颈间一模,也是大震。

      阿笙却置若罔闻,抬眼在堂中环顾一周,末了目光停在传志脸上。

      传志瞧不出他作何想法,试探道:“阿笙?”

      只见这少年怔怔望着他,双目一眨,眼泪便滚落而下。

      传志呆住,相识以来,还从未见过他落泪,冷清也好,傲慢也罢,这人似乎无论何时都游刃有余,成竹在胸,哪里有过如此凄惶模样?传志只觉胸中闷痛,忙将他抱入怀中,无措道:“阿笙,你,你不要哭,不要哭。是我不好,是我不该……”

      罗成付九亦默然不语。

      阿笙将脸埋在传志肩上,半晌方道:“今夜在这里住下,我要给师叔守灵。明日有船渡江,你们自己南下去吧。”他声音隐忍,似带有哭腔。传志更是心疼,忙道:“我不走,我陪着你。你不要哭,不要哭了。”

      罗成轻咳一声道:“适才问那小二,还剩两间客房,我已订下,这便上楼去吧。”

      传志问:“我们有五……五个人,要怎样安排?”

      罗成瞧一眼付九,道:“义弟,你同你叔叔住一间便是,阿笙自然要守着岑公子,我再去找找别处。”

      一路都是他忙前忙后安排食宿,眼下如此安排,传志自是过意不去,正待开口,阿笙忽轻声道:“我想今夜和传志在一处。”传志低头,看不到怀中人表情,却见他双肩颤抖,似孱弱不已,便将人抱得更紧些,柔声安抚:“嗯,我陪着你。”

      付九见状,眼中厉色一闪,拍案而起:“传志,你同他到底是何关系!”

      这一桌上热闹非凡,堂中客人三三两两坐着,皆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罗成眼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顿感头疼,二话不说负起岑青尸身便要上楼,骂道:“奶奶的什么时候了,都给老子消停些!还有你们,看什么看!有屁好看!”阿笙亦低声呜咽,一手抓紧传志衣衫,将脸埋得更深。传志见状,哪里顾得上解释,抓过桌上竹杖、行李,将人打横抱起,对付九道:“九叔,这些事日后再说,我先带他上去。”不待回答,便匆匆赶上楼去。

      小二早在前带路,罗成一脚踹开房门,小心将岑青在床上放下,吩咐他快快备水,又看一眼传志两人,叹息一声:“你好好安慰他,我先去了。”

      传志点头,待罗成掩上门离开,抱阿笙在桌边坐下,温语安慰:“你在愧疚吗?若我们赶得快些,兴许能……那不怪你,这毒药如此厉害……”他话未说完,怀中人忽低声道:“把门拴上。”

      传志不解,先将他在凳上放下,到门口探头左右查看过后,拉好门栓转过身来:“你怕给人瞧见吗?不妨事的,伤心难过的时候,谁都会哭,何况那是你——”等他看清阿笙表情,便当即愣住,断了话音。

      阿笙正淡淡瞧着他,神态自若,脸上哪有丝毫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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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少年恃险若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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