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一诺千金死生同 ...

  •   传志生怕看错,瞪圆眼睛将阿笙审视再三,方才惊道:“你……你不曾哭?”

      阿笙略一点头,面色沉静:“你先坐下。”传志茫然不解,依言坐下,心中疑窦尚未问出,阿笙开口又是一句令人震惊的话:“岑师叔还活着。”

      “什么?!”

      传志惊愕不已,忙望向床榻,眼见岑青双目紧闭,眼睑嘴唇俱是青紫之色,唇边尚有污黑血迹,颈间脉搏业已停止,哪有半分活人气息!莫非阿笙悲痛过度以致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传志想到此节,心中愈发难过,劝道:“我知道你伤心难过,但,但人死不可复生,你……”

      阿笙冷笑:“你以为我疯了?”

      传志不敢点头,垂着脑袋偷偷瞧他。

      这自是承认了。阿笙鼻中一嗤,正欲开口又心思顿转,似笑非笑看着他,问:“我若疯了又怎样?”

      传志一愣,抬起头来连连摆手:“不不不,你只是一时伤心……总会过去的,有我在你身边守着……我虽然不比岑叔叔好,但,但总归是……”四目相对,他一眼瞧出阿笙眸中笑意,同平时别无二致,倏然想到:他这样聪明,又素来冷静,岂会疯呢?哪里轮得着我担心?一时说不上是何滋味,叹息一声,丧气道:“我真是笨,你哪里需要我守着,你都没办法的事,我岂帮得上忙?方才我还当你真的哭了,一心想要安慰,慌得都不知该做什么。你说岑叔叔活着,自然是活着了。”

      阿笙默然,半晌方低声道:“是药,我喂师叔吃的药,可暂且保他三日性命。三日后他自会醒来。”传志静静听着,并不追问。“云姨曾去北疆寻访巫医,要得几枚。一旦服下此药,全身血液骤停,体内气息不再流转,皮肤冰凉,如死亡貌,肢体却不僵硬,三日后便可醒来。师叔所中之毒极为霸道,刹那间便有性命之危,我只能如此。”

      传志骇道:“竟有这种药?”转而大喜:“那岑叔叔醒来便无事了!——不对不对,毒药仍在他体内,不过争得三日时间……足够的,我这便去找那人要解药!今日不能渡江,他们定滞留于此!”他说着便要起身,却给阿笙一把拉住:“先等等。”

      传志急问:“为何?”

      “不是他。”阿笙眉头微蹙,笃定道,“郑竟成以剑术为长,师叔以掌法独步,若是他掌中有毒,师叔必然察觉。那一掌隔空而发,郑竟成不曾碰到师叔分毫,如何下毒?”

      传志复又坐下,回想一番,犹疑道:“若将毒粉由掌风送出……不对不对,岑叔叔才是凭借掌风打退对手的那个。就算郑掌门将毒药一掌推出,也不可能全数给岑叔叔吸去了,我俩在他们中间,若有毒粉,定有一些落在身上。”适才在大堂之内,阿笙已如此说过,他关心则乱,不曾料到此处,这时方才想通。

      阿笙点头,补充道:“也许是针,或别的细小暗器。清欢是南华剑弟子,却不用剑,南华剑派中兴许有使暗器的高手。倘若师叔给暗器所伤,那人武功定远出你我之上,以致我们根本看不清他何时出手,又用了何种暗器。”

      传志不解:“便是这样,那人也跟南华剑脱不了干系,又为何不许我上门寻药?”

      阿笙冷哼:“凭师叔修为都不曾躲开,你过去送死?”

      传志急道:“总要试试才行!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岑叔叔受这般苦?”

      “师叔已经中毒,你去送死也没用。”阿笙神色漠然,言语并无起伏,“以一条命换另一条,你心甘情愿,能换也罢,若是不能,便该另寻他法。”

      传志看向岑青,相见不过数面,但岑青始终温柔以待,对他极为关切,知他独自前往苏州,更特意让阿笙一路陪伴,他心中早将岑青视作亲人。如今岑青因他与郑竟成动手,为了保护他而生死未明,他却束手无策,只觉胸中痛彻难当,咬牙问道:“还有什么办法?”

      “等。”

      “等?等什么?”传志诧道,“我们什么都不做?只是等?”

      阿笙缓缓道:“只能等,等云姨来。”

      “云姨?你给她传了书信?”

      阿笙摇头:“云姨四海漫游,我不知她在哪里。”

      稍稍浮起的一丝期望陡然落空,传志恼道:“那她怎知道岑叔叔中毒?怎知道我们在这里?就算知道了,万一她三日内赶不来呢?万一她赶来了也治不好呢?那该怎么办?”

      阿笙垂下眼睛:“她给师叔下了‘千里追魂香’,若发觉师叔在此地停留,便会过来。”

      传志顾不上问为何,忙问:“她一定会来?”

      阿笙摇头:“我不知道。”

      传志忽觉嗓音发颤:“……当真?”

      阿笙淡淡道:“她不来,天下间便无人能救师叔。”

      一股凉意陡然自脚底升起,传志又问:“然后呢?该怎么办?”

      阿笙抬眼看他,说了三个字:“他会死。”

      “那你为何拦我?!”传志高声大喝,双目几乎瞪出血来,“……因为没有把握,是不是?没有把握的事,你从来不做,是不是?为什么不肯试一试?万一有办法呢,万一能救人呢?”他从前只道阿笙镇定淡然,心中感情却是炽热,此时方觉并非如此,阿笙骨子里和他的眼睛一般凉薄、冷漠,令人害怕。眼泪蓦地涌出,传志脑中空白一片,退开几步,呆呆望着他,颤声道:“罗大哥说的对,岑叔叔同你最亲,我们都是旁人,你自己不肯试着救他,还要拦着我们……阿笙,我……”

      阿笙静静望着他,视线分毫不让:“那只是一种猜测,大堂中人人都可能下毒,你要一个个去逼问?”

      “那又如何,总比呆坐在这里要好!总比等一个不知来不来的人要好!”传志咬紧牙关,半晌方问,“若是,若是我要死了,你……你也会这样,是不是?”

      话说出口,他才猛然惊醒,发觉自己为何如此在意:若有朝一日他要死了,阿笙也会如此,眨眼间便将所有可能一一权衡,选出最有把握的办法来。

      倘若没有分毫把握,便袖手旁观,亲眼看着他死掉?

      会这样吗?

      传志死死盯着阿笙,身体僵直,背后阵阵发凉。

      过了许久,阿笙方轻轻一叹,低声道:“是。”

      传志愣住,他想要松开紧紧攥着的拳头,却无法控制,手指因太过用力而僵硬不已。

      阿笙继续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你只是不肯承认罢了。一时冲动只会无法看清局势,做出更糟的决定……”他原本还有话要说,却不得不停下。

      因为早在他说出“是”时,传志已摔门而出。

      六年前同妹妹分别,他说“这样对你最好”,妹妹哭得声嘶力竭,他也不曾动摇分毫。

      阿笙望向岑青,浅浅一笑,像是对他倾诉,又似喃喃自语:“筝儿不懂的事,他也不懂。”

      小二端水上楼时,差点跟那提刀的少年撞个满怀,一抬头给那人阴森表情吓得大气不敢出,战战兢兢走到门口,只见一扇木门摇摇欲坠,里头那漂亮小哥独自坐着发呆。他咽口唾沫,哆嗦道:“这位客官,水烧好了,给您送进去?”

      待那小哥应声,转过脸来,小二一愣,也不敢说话,将水盆放至床边,小心翼翼退出来合上房门,暗想:今日死掉的客官定是他至亲之人,不然怎会有那副神态?

      传志摔门而出,因着胸中那块郁结愤怒之气热血上涌,便不管不顾冲下楼梯,一门心思想要杀进南华剑,待他奔出客栈走上街道,放眼望去,但见人来人往接踵摩肩,方才回过神来:这样多的人,到哪里去找?又该怎样找?脸上泪痕未干,他拂袖一抹,打算一家一家客栈询问过去,非要在今日找到不可。

      阿笙不肯做,我来做便是。

      这里头似乎有些赌气的意味,他也无心在意。正是夏日午后,烈日炎炎,只问了半条街,便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好在南华剑派浩浩荡荡一二十人,煞为惹眼,一路问了约莫小半时辰,终寻到他们下榻的客栈。这是镇上最大的客栈,虽不比樊楼,也是数一数二的豪华。传志在门前站定,一手按着腰间长刀,思考该如何求药,然而想了许久,智取强夺、威逼利诱,似乎无一能用。打是打不过,偷?恐怕也难,莫说他不知是谁暗害岑青,便是知道了,也不知那人将解药藏在何处。思来想去,还是和和气气上门胜算大些,服个软哀求几声,拼着做牛做马给了这条命,也得换得药来。至于倘真丢了性命,方家那血海深仇谁来报,却一时给抛在脑后。

      他深吸口气,大踏步迈进店中,待店小二迎上,便问道:“今日可有一群负了剑的白衣客人?为首的是对中年夫妇,余下的约莫十来个同我年纪差不多的。”

      小二退后些许,眼含戒备快快将他打量一番,陪笑道:“这位小爷,咱们这儿是吃饭留宿的地方,您要有什么江湖恩怨,还请到外头解决,这要在店里打起来,小店也不好收拾。”镇子虽小,却位居江畔,是南北来往必经之地,小二对各路武林人士见得多了,练就一双精明眼睛,要寻衅的、要吃霸王餐的,还有那千里迢迢抓负心汉的,只看一眼便能猜得七八分,这些都是巴不得赶快送走的主,不然在店中打起架来,一个月的银钱都要搭进去。小二看他面嫩,举止也不怎倨傲,才敢这般说话。

      传志忙道:“我不寻事,只是来找那位郑先生,有事相求,还请你带路。”

      小二眼珠一转,又为难道:“小爷,这个……您看……”他眯起眼睛笑,搓着手吞吞吐吐,并不直说,传志看不懂他是何心思,心中焦急,只当他不肯说,便一把将人拨开,三步并作两步朝楼梯迈去。那店小二一个踉跄方才站定,见他气势汹汹,腰上还挂着刀,当即喊道:“快来人呐!有人要闹事啦,砸店呦喂!”

      此话一出,店中顿时热闹起来,打后门冲进几个彪形大汉,一楼厅里吃饭的客人也都纷纷起身聚拢过来瞧热闹,楼上也有几个汉子抄家伙下来,眨眼功夫便将窄溜溜一道楼梯围得水泄不通,传志站在当中,方反应过来:是在说我?正想解释,七八人已纷涌而上,拽胳膊的、抬屁股的、捉脚腕的、揪头发的,如村妇地痞,动作五花八门,口中咒骂不歇。传志哪见过这等打架阵势,又怕还手伤了人,一晃神的功夫便给抬起来扔出门外,打个骨碌滚倒在地,扑扑楞楞沾得满身尘土。灰头土脑坐起身来,那小二正倚着门骂:“小子闹我们家店,也不瞧瞧分寸!”

      传志咽口唾沫,正待坐起,忽听身后有个女子噗嗤一声娇笑,声音又软又甜:“倒像个驴打滚儿。”传志回过头去,那人一袭白色衣衫,一双娇滴滴吊梢眼,笑得分外好看。他不知是谁,便不再瞧她,起身将尘土拍打干净,站直了望着客栈大门寻思片刻,转而一屁股在门口石墩子上坐下,心想:阿笙说岑叔叔还能撑上三日,我进不了店里,在门口守着便是,最迟他们明早也要出来。

      那女子见状,笑得更可人,袅袅婷婷过来在他面前蹲下,好奇道:“你到这里做什么?”四目相对,传志觉她有些眼熟,然而正憋着一肚子怨气,哪想搭理她,便转过头去。谁知女子更好奇了,再凑近些,又问:“你的伤都好了?你那漂亮的朋友呢,怎不同你一起过来?”

      她身上幽香阵阵,扑鼻而来,传志面上一红,退后些许,恼道:“你是谁!骂我就算了,干嘛缠着我?”

      女子一愣,一手绞着鬓边长发,探出舌尖一舔上唇,嗔道:“咱们今晌午才见过,你这就忘了?真是的,亏我还记得你呢!”

      传志这才将她端详一番,猛想起这人是谁,不禁大喜过望,一把抓住她双肩起身急道:“你师父呢!我要见你师父!”

      这少女便是郑竟成的弟子红蕖。只是白日里她面有哀愁,寡言少语,此时笑语嫣然,与先前判若两人,传志才不曾认出。

      红蕖眉头一蹙,娇声道:“你弄疼我了。”

      传志忙松手又道:“你带我见你师父,好不好?我有要事求他,非求他不可,求你带我见他。”

      红蕖揉揉肩膀,撅起嘴唇:“我为何要带你见他?我不过说一句驴打滚,你便觉得我在骂你,还弄得我肩膀生疼,哼,还连我是谁都没认出,我才不要——”话音未落,传志已打断她道:“全是我不好,我给你赔礼,你要我做什么都好,只求你带我见他。”

      红蕖瞥他一眼,收起笑容:“当真?”见传志没有反应过来,她嘴唇又是一抿:“我问你当真什么都做?”传志这才赶忙点头:“是,你要我的命也可以,只要带我见见郑先生。”

      红蕖噗嗤一声娇笑,掩嘴道:“我要你性命做什么?嗯,我想想……我也不要你多做,所谓事不过三,你答应我三件事可好?不过这三件事我还不曾想好,往后慢慢地说,你要允了,我便带你去见师父。”

      传志不假思索,满口应下,红蕖便拉过他手走进店中。那小二双目圆瞪,大张着嘴,却见红蕖娇娇一笑,当即咽口唾沫,乖乖退到一边去了。红蕖拉着传志款款上楼,悄声问他姓甚名谁,找师父来做什么,末了又问他随同的俊俏少年是谁。传志答了名字,只说有事相求,提起阿笙时稍稍叹了口气。红蕖便笑问:“你们是何关系?我瞧他待你真好,师父脾气上来时连师娘也打,当时他以命相护,要不是那岑青岑公子出手,他兴许便没命了。”

      传志赌气道:“他聪明得很,哪会把命丢在这种地方?”

      红蕖嘻嘻一笑,凑到他耳边吹口气:“若待会儿师父要一掌拍死我,你会上前挡着吗?”

      她身上香气愈发逼人,传志耳朵发红,忙离她远些,想了想道:“我答应给你做三件事,你要是想要我拦,我当然拼死也会拦着。不过只怕做了这件,就没法替你做后两件了。”

      红蕖吐吐舌头:“我当你是大笨驴,原来也不怎么笨。我再问你,若是师父要一掌拍死我,你和师娘都在,你也知道师娘会拦下师父,那你还要救我吗?”

      传志奇道:“要是你师娘稍不留神,或是慢上些许,你不就危险了?我既然要救你,岂敢冒这样大的……”他说到一半,忽闭口不言,心口一阵发疼。

      他忽然很后悔,竟说了那样的话来揣测阿笙。

      红蕖捏他的指尖,小指在他掌心打了个转,幽幽道:“世上从没有十全把握的事,再怎样聪明的人,也只是赌一把而已。他肯拿性命去赌,这般气魄已是少有。你可曾拿性命去赌一件事?”传志讷讷不言。红蕖松开他手,停在一扇房门前,朝他粲然一笑,轻声道:“我与你不同,生来便是赌徒,向来赢也有、输也有,然而我从不怕赌,赌得越大,反倒越开心。所以我一眼便瞧出来,你那朋友也是个了不得的赌徒,不过他有一点不如我。”

      传志看去,只听她道:“他肯拿自己的命赌,却舍不得你的。这样的人,赌桌上注定是输家。”

      说罢,她嘴唇微张,露出两只兔子般的小门牙,轻咬下唇,叹息道:“哎,我干嘛教你这个?你学会了这些,一定不会听我的话、乖乖留在我身边了。”

      传志一心只想着阿笙,并不知她说了什么。红蕖也不再多说,轻轻叩门,里屋那人问是谁,她老实答了,又变作午时那副温吞模样。那人听罢打开门来,却是郑夫人。她已卸下面纱,露出一张略显苍老的面庞,用那双柔美的眼睛望着传志,软声道:“今日是我丈夫做错了,给你赔个不是,还请进来喝一壶茶。”她并不是美人,红蕖、清宁,都要比她娇美秀丽,然而她站在那里,不施粉黛,端庄肃静,竟令人双腿发软,想要跪下。

      传志不敢瞧她,低声应了走进屋来。红蕖目不斜视掩门退出,似乎从不曾跟传志有任何关系。

      郑夫人请传志落座,亲自给他倒了茶水,坐下道:“我那时本该向你赔不是的,只是师兄正在气头上,我也不好多说。你身体可还好?”传志点点头,他自幼总与男人打交道,在女子面前便有些笨拙,与年长的女子交谈,更是头一次,郑夫人和蔼温顺,却令他感到自有威严之气,一时不知怎样开口。见他低着头神态拘谨,郑夫人淡淡一笑,转而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传志如实答了,半晌却不见郑夫人再问。

      抬起头来,只见夫人眉头紧蹙,双目含泪,怔怔望向桌面,握有茶盏的那只手微微颤抖,将茶水泼了出来。传志忙问她怎了,她回过神,轻轻拭去眼泪,露出一丝浅笑,方深深端详他面颊,柔声道:“是我失态了,只是因为……因为我,你令我想到一位故人……你姓方……不,不,岂会这么巧呢?”传志不解,也不好追问,暗中寻思会是谁。夫人又哽咽道:“那位故人很早便不在人世了……我真失态,见笑了。不会有这样巧的事……”

      传志听到此处,灵光一闪,却也因这想法一震,颤声道:“你……你认识我娘?”

      “你怎——”夫人大惊,呆呆坐着,双唇微启,竟似听到了天下最诡谲的事情。

      传志已有八分笃定,道:“我娘姓江,嫁给我爹爹之前,是南华剑派弟子。夫人你……你认得她,是不是?”

      郑夫人眼泪簌簌而落,她掩嘴抽泣,深深弓起身子大声喘气,涎水直流,喉中发出近似母兽低吼的声响,纤瘦的身躯抽搐不止。传志慌忙上前搀扶,她找到依傍似的,一手按在他胸口紧紧抓着前襟,将脸埋在他胳膊上。衣袖登时湿了。

      “夫人?夫人!你,你这是……”传志惊慌失措,忙接连拍她脊背,语无伦次,“你,你怎么了?生病,是生病吗?药,药……你随身有带吗,在,在哪里,在哪里?”

      郑夫人连连摇头,倒在他怀中不断抽泣,似受惊一般尖声道:“不要!不要!我没病,我很好!走开,走开……我不要!不要!”她声音凄厉,神志不清,五指已抓上传志脖颈,当即划出五道血痕。

      传志吃痛,只得咬牙忍着,将她打横抱起,想放在床上,哪知夫人不肯,四肢不住挣扎,抓花了他半张脸,传志慌忙按下,连声唤她。折腾半晌,她才安定下来,身体僵直,双目呆滞。传志松一口气,给她盖好被子,在房中找了濡湿的布巾替她把脸颊擦净,又倒了茶水。他年纪尚幼,又不知何为男女大防,先前红蕖拉他都不曾躲,这时更不忌讳,坐在床侧搀夫人坐起,将茶碗送到她唇边,温声道:“夫人,你可好些了?喝些水。”

      郑夫人就着他手,抿了一口茶水,半晌方哑声道:“我认识你娘。”

      传志应了一声,并未开口。

      郑夫人道:“你娘是天下第一美人,对不对?她是我的师姐。”

      听她提到母亲,传志感到心口发疼,莫名有些慌乱,又看她平复过来,便将茶水收好,打断她道:“夫人,我这次来,不是为了我娘的事。”郑夫人一愣,抬眼望着他。“眼下有更紧要的事情,岑叔叔还生死未明,我这次来,是求你给我解药的。”

      “解药?”

      “是。”传志迎上她探寻目光,心道万不可动摇,此刻绝不是听她讲杂事的时候,“岑叔叔中了郑先生一掌,你们走后,他便中毒昏迷。郑先生是一代宗师,断不会耍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只是……”他本该中气十足,一口咬定南华剑派脱不了干系,话将出口却不敢笃定,气势顿时弱了。“我来,只是想求贵派赐药,我……”

      郑夫人凝神思忖片刻,轻笑道:“若真是我们给岑公子下了毒,你这样轻声细语地求药,我们岂会给呢?你当真随了你娘的性子。”

      传志急道:“夫人,我娘的事往后再说,我只求你给我解药,不然岑叔叔他…… ”

      夫人低叹一声:“传志,我看那岑公子功夫不在师兄之下,世上能下毒害他的人已然不多。师兄是我派掌门,已是最顶尖的,他不曾下毒,我们更不曾。”

      传志沉声道:“不,还有一人。我见过夫人你的一双儿女,清欢和清宁。”

      夫人喃喃低语:“果然是了,师兄不曾听错。与你在一起的那孩子倒是机灵。”

      传志当她顾左右而言他敷衍自己,忙道:“清欢善于用针,他的师父一定很了不得!南华剑中岂会没有这等人物?岑叔叔中毒,定是这人用暗器给伤了。夫人莫敷衍我了,我不是来要人寻仇的,我只求你赐药,能救我叔叔一命,便是要我的命来换也无妨!”

      夫人望着他,眼中尽是温柔之色:“你过来些。”待传志靠近,她抬手轻轻抚摸传志脸颊,指尖自那血痕上一一拂过,心疼道:“是我不好,竟将你伤成这样,快去擦些药。”

      传志心急如焚,当她尚未清醒,又问:“郑先生在哪里?我去找他便是。”

      夫人垂首低叹:“传志,你若信得过我,与其找我南华剑,不如去寻个厉害大夫。我当真不知,想来师兄也不知。他虽性子暴躁些,到底是一派掌门,岂会纵容门人做这等事。”

      传志踯躅片刻,见她精神萎靡,也不好逼问,犹疑道:“你当真,不会骗我?”

      夫人点头,软语呢喃:“你和你娘,真的是一个性子。”

      这话里像是有只爪子似的,挠在传志心上。他不肯耽搁,道声多谢便转身离去。待走出客栈,日头仍高高悬着,耀眼光芒直刺而下,行人熙熙攘攘,他浑浑噩噩地走,脑中混乱一片,一会儿想怎么无功而返,竟信了她,一会儿又想阿笙说得不错,无凭无据上门求药,人家岂会给?一会儿想岑叔叔命在旦夕,不知云姨来不来,一会儿又想真是没用,害叔叔中毒,却什么都做不了。一会儿想郑夫人竟然认识我娘,她为何会那样惊讶?一会儿又想,我娘死得那样惨,我还从未见过她。

      他头昏脑涨,不知该去向何处,不留神撞了位腿残的路人,怔怔望着人家蹒跚离去,忽想:我还有阿笙啊,我要去见他,我不该对他生气,我要对他道声对不起。思及此,他使出青石山步法一路疾驰,只想立刻见到阿笙。

      等他回到客栈,一把推开房门,张口便叫阿笙名字,不想另一人也在房中。那人神情阴鸷冷峻,他只有一只手,手里握着一把刀,那把刀不比传志这把锋利,刃上寒光却令传志炫目。他是付九。

      他的刀,正架在阿笙颈间。

      阿笙坐在桌边,低头把玩一枚铜钱。铜钱在他修长的手指中翻飞旋转,像是一只灵活的鸟。听到传志回来,他只是轻轻一笑:“师叔死了,我要为他哭,你连青石山弟子都算不上,何必跑到外头哭?”

      传志诧异,阿笙明知他去做何事,怎会这样说?还未开口,便听付九冷道:“自己身上背着血海深仇,还有心思为仇家哭,少爷,你可好得很!”

      传志并未答话,再一忖度方明白眼下情况:九叔已知阿笙身份,才如此生气;而阿笙这般说,是因为……他不能让付九知道岑青还活着。心思急转,又想到阿笙在大堂中假装哭泣,定也是为了隐瞒此事。为何?为何不能说?

      付九当他心中羞愧才无言以对,当即喝道:“少爷,我知道你是被这小子耍得团团转,鬼迷了心窍才跟他勾勾搭搭,有了那等腌臜关系,既然知错,这些过往事情便不必追究,眼下——”他转脸瞪视阿笙,缓缓道:“我要你亲手杀了他!秦茗这厮活着时害我落梅庄,死了也不肯安生,要他的孽种来勾引我方家少爷,要害我方家血脉就此断绝,这等血仇,我要你现在就报!”

      传志纹丝不动,望着阿笙想:为何不能说?怕给人知道?给谁?下毒的人?下毒的人不在南华剑?不在南华剑。那是谁?给他知道又如何?突然,他想起阿笙那句话:“大堂中人人都可能下毒,你要一个个去逼问?”

      人人都可能?所有人……当然,也包括付九!

      付九说罢,传志不答话,反是阿笙扬起下巴,淡然道:“你说完了?”他颈上是一把刀,只要付九那只手稍有动作,他便会身首异处。然而他像不知道这件事似的,微敛双眸,鼻中嗤笑。“家父一代英豪,岂会在意你骂他,世人白眼恶语,恰好拿来下酒。至于我,”他眸中一凛,冷声道,“我不及父亲万分之一,谁辱我一句,我却要加倍奉还。”

      话音将落,他手腕猛然撩起,铜钱飞射而出,付九不及动手,便听铿锵一声,长刀顿时变作两截。阿笙食中二指向下一探夹住断刃,随即抬肘倾身,半截断刀自下而上直刺付九喉头。他两指挟刀,抬眼睇去:“你方家人若杀得了我,便来杀。”

      “阿笙不可!”传志回过神来大叫一声,迈步上前急道,“不要杀他,求求你……”

      阿笙瞥他一眼,松手退回,靠向椅背。传志舒一口气,道声多谢,转向付九:“九叔,当年方家的事还有许多疑窦尚未解开,等我们到达苏州,找那落梅庄主人一一调查清楚,再报仇不迟。且不说阿笙的父亲已经身故,便还在世,这血仇,这血仇……也与他无关!”

      他先前在意阿笙身份,却舍不得与他断绝关系,将此事抛之脑后,如今一路作伴,两人心意愈笃,阿笙今日又以死相护,他岂能辜负?如今给付九一逼,不得不面临阿笙身份这一问题,方陡然惊醒:我喜欢阿笙,想和阿笙始终在一处,他是谁的儿子,又有何关?想通此节,传志只觉通体大畅,深深望着阿笙,笃定道:“九叔,你对我有养育救命之恩,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你一心要我报仇,我当然会报,方家的仇,我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但你要我杀掉阿笙,却是万万不能。我喜欢他,对他一心一意,我过去不太懂,只知道我想和他在一处,今日我才懂。我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生和死都在一起。你若硬逼我杀他,那我只好杀,但倘若他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付九一掌猛拍桌案,怒道:“这是威胁?!你胡说什么!我将你辛苦养大,为的竟是这一日,要你拿性命逼我!”

      传志苦笑,轻声道:“我岂会逼迫九叔,我心里将你看作父亲啊……我本不想报仇,这样辛苦奔波,全是因为九叔你。”

      听到那句“不想报仇”,付九怒火攻心,大步上前,一脚踹他胸口。传志不躲,生生受了,跪倒在地。付九破口骂道:“不想报仇?方传志,你不想报也要报!你他娘的姓方,你打生下来,就注定要报仇!若不是因为你,老爷少爷岂会惨死?你娘岂会连尸身都给人凌辱!却他娘的说不想报仇,你心肝何在!”他怒不可遏,拳脚并用打向传志,下手全无分寸,传志抱着头蜷起身子,一语不发,屋中一时只有重击撞上皮肉的闷响。

      “够了。”阿笙忽道。

      付九打红了眼,扯着传志发髻将他翻过身来,挥掌箍他脸颊。

      “住手。”阿笙又道。

      付九冷笑,举起手又欲再打,边阴声道:“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管我方家的事!”

      阿笙捏起手中铜钱,神情冷漠:“你不肯放手,我替你放。若你连这只胳膊也不想要了,大可一试。”付九膝盖跪在传志颈间,与他对峙。

      传志喘不过气,脸颊涨红。阿笙望他一眼,忽收回铜钱,淡淡道:“他连我这个废人都打不过,又如何报仇?”

      “那又关你何事!”

      阿笙冷哼一声,笑道:“我会陪着他,帮他报仇,直到他杀掉最后一个仇人。到那时候——”

      传志已猜到他要说什么,大惊失色,想叫他不要说下去,却因窒息而无法开口,躺倒在地挣扎起来。

      阿笙垂眼,眸中是一如既往的凉薄之色。他笑道:“我会束手就擒,让他亲手杀掉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一诺千金死生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